魏王府里已是一团混乱,内侍敲开正门,身后跟着冲进几百大头兵, 又与方才武延基的亲卫不同,皆是铁甲银枪,沉重扎实, 走一步路也咣咣地砸得地颤,排成方阵一重重往内院突进,直冲到正院后排房跟前才刹住脚。
    有武延基身边亲信伸臂阻拦,刀口一扬, 人头就飞了,侍女厉声尖叫, 大群仆役没头苍蝇般乱撞。
    那主簿活像个讨命的阎王,叉腰站在门上喊。
    “嗣魏王——接旨!”
    混乱中张峨眉没找到武延基兄弟,反被人叉着,当做仆婢姬妾,随众一道进了正院,生兵们穿的银亮亮的铁甲细鳞铠,当心刻了个左转的牛头。
    她匍匐在地上,慌得手脚都在发抖,一张张脸辨认过去,并无一个相熟,静下心想,方悟到魏王没有女儿,也没有经过册封的妻妾,内侍们扫荡一通,提来的全是歌姬舞姬。
    流苏定定神,低声道,“是左千牛卫,娘子……”
    张峨眉嘘声令她闭嘴,就见那主簿趾高气扬站在院门上,左右两队人马,有的脸上沾着血,有的刀口滴血,六亲不认模样。长史小跑过来,脸都白了,止住步子茫然望着,纠结应当先向圣旨下跪,或是先叙同朝为官的友谊。
    “南阳郡王在哪?”
    那主簿昂首吆喝,“圣人的旨意,堂堂魏王府,竟无人敢接么?”
    长史跑得肠子都颠散了,说话断断续续地。
    “天使容禀,梁王膝下共有三子,长子南阳郡王,方才……去梁王府报丧,尚未回来。次子武延寿因要加冠,正与学中同窗相约宴请,恐怕还在酒楼;幼子武延秀向来在,在……”
    “在何处?”
    那主簿嫌他拖拉怠慢,拧着眉质问。
    “崔长史,你我同为七品,您是正七品上,我才从七品下,可是自来县官不如现管,如今魏王府这摊事儿刚巧是小弟管着,您吞吞吐吐,叫小弟回去如何向府监汇报啊?”
    崔长史哪敢得罪他,脸上冷汗直流,可是更不敢得罪他身侧这群杀人不眨眼的生兵。千牛卫是何样人物?能在御前持刀,更不怕在外头开杀戒!这一会子功夫,魏王府已经死了十几口人,添上他,谁也不会多问半句。
    他躬腰往前凑了凑,生兵的细鳞铠内里是皮甲,外头由拇指大的弧形铁甲片串联而成,鱼鳞片般细碎又层层叠叠,人一动弹就窸窸窣窣地晃,散出铁锈样生涩的气味,令人作呕。
    崔长史窒住呼吸,想痛快地一气儿说完了就退后。
    不想,呼——地一声!
    银枪斜戳过来,顿在他鼻子底下,枪头红缨软软扫过额头,崔长史忙往后缩脑袋,枪刃擦着头皮划过去,惊出他一身冷汗。
    “主簿,我来接旨罢——”
    那人懒洋洋地踏前半步,站到崔长史并排,抬起两手看了看污泥黢黑,不成体统,嘿嘿笑着,就要往主簿胸口锦袍上蹭。
    主簿嗨了声,手舞足蹈双手去拦,心道哪来的野人不懂规矩。
    细去看时,那人的兜鍪深深压到眉毛,脸上比人多戴一张锁子甲,蒙住下面半截,只剩高高的鼻梁露在外头,实在认不清面貌。
    可是崔长史却仿佛火场里见了救兵,又庆幸又后怕,想都不想就往后退。
    “哎呀,您在啊!这下好了……”
    来人举着两只脏手在风里摇了摇,表示绝无武器,望着主簿笑道。
    “不才乃是魏王幼子武延秀,向来在左千牛卫服役,区区八品,尚未入流,要不是主簿急着回宫办差,本不敢在您跟前自报家门,不成想今日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来把自家抄……”
    张峨眉听见怔了怔,她与武家来往日久,且认了梁王妃做干妈,与武延基、武崇训等年岁相当,朝夕相处,与小几岁的武延寿、武崇烈也算熟悉,独对这位行六的幼子,却是只闻其名,从未见过,更没想到如此紧要关头,他竟能置身事外,做轻松笑谈。
    那主簿也是意外,武家人口他如数家珍,可对这位幼子,向来只听说不得魏王待见,常年在外游荡,不知如何竟进了南衙十六卫,且就在圣人身边服役。
    他愕然上下打量,这人从头到脚包裹的像个铁人,简直看不出眉目,不过魏王府如斯情形,想来没人会冒认家眷,更何况他确实是千牛卫中一员,刚刚从太初宫调拨过来。
    “呃……”
    他斟酌着用词,发现连眼前人有无爵位都不知晓,含糊道,“既然如此,就请公子跪下接旨罢。”
    武延秀哦了声,两臂一甩,抖搂得浑身细鳞铠当啷作响,却是欲跪而不能,原来硬皮的腿裙不合身,乃是他这两年身高窜得太快,去岁才领的盔甲,今年就显得短了,将好卡在膝盖上。
    当着满院子兄弟和女眷的面,他很不想脱腿裙露出袴奴,因皱着眉问。
    “天使!趴着领旨成吗?”
    旁边有人噗嗤一声笑出来,紧张的气氛纾解不少。
    主簿板着脸微微摇头,人都说武延基纨绔无能,原来这儿还有一个更不上道的,所以武家的江山要倒呢!
    反正正主不在,杀鸡儆猴的目的已经达到,主簿不欲恋战,挥手令武延秀站着别动了,清清嗓子正预备朗读圣旨,就听半空里“当”地一声锐响,正是兵刃相撞。
    张峨眉惊得眉目变色,满以为武延秀血性难改,急于为魏王府扳回颜面,竟然持枪抗旨。
    她怕武家兄弟吃眼前闷亏,来个玉石俱焚,慌急地推开左右往外冲,不料却听见武崇训朗朗的高音。
    “六郎——”
    原来是武崇训来得急切,踢翻了搁在墙边的银枪,张峨眉松了口气。
    他挡在武延秀前头呵斥了声,“武家用得着你出头?还不退下!”
    再看宋之问,语声便带不善。
    “怎么又是你?武家上上下下都归你处置吗?”
    含怒环视全场,好几个千牛卫警觉地提起刀,内侍都往他们身后缩,控鹤府那几个又怂又坏的东西更是提起袍角,预备随时开溜。
    他冷笑了声,看见女眷里鹤立鸡群的张峨眉,云鬓歪斜,面色惨白,活像个鬼魅,可见真心牵挂武家境况,心下不由感动,冲她笑了笑,回首指着道。
    “宋主簿,别怪我不送个现成人情给你,府监娇养的侄女来王府做客,竟被你摁在这里,与些婢子为伍,这话叫府监听说,恐怕明日来武家耍威风,就轮不到你了!”
    “啊……这?!”
    宋之问大出意外,张口结舌,举着圣旨的手微微打颤。
    武崇训那双锐利的目光扫过来,并不准备与他方便。
    “府监把张娘子交托在我们兄弟手上,真是举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小心翼翼伺候到如今,竟叫你惊吓了?!我不敢与你同罪论处,罢了罢了,只有去他老人家面前分辨了!”
    他说着,两手往前一递,仿佛被绳索捆着一般送到宋之问眼前。
    宋之问气急败坏,想质问他知不知道梁王府从这一局得了大大的好处,不要胡搅蛮缠,得了便宜还卖乖!可是这话太敏感,方方面面的人围着,武崇训又是个目无下尘的脾气,万一趁势倒打一耙过来,才是麻烦。
    同来的不是武行便是官油子,都在挤眉弄眼,叫他认栽,他只得忍气吞声,抹了袖子藏住手,亲去搀扶。
    “请张娘子屋里歇着。”
    复转头向武崇训致歉,“郡王训斥的是,方才是下官没约束好千牛卫,冲撞了诸位……”
    再往下说其实有些尴尬,要说冲撞,最多冲撞了张峨眉,也怪她莫名其妙戳在这儿。府监交代宣旨前先把夹道封了,就是怕梁王府那边有不晓事的糊涂鬼冒出来挡煞,谁知她动作那么快?
    至于武延秀,还领着千牛卫的职衔呢,府监分派下来,凭是四品的将军还是三品的大将军,都不能推脱,他区区八品,谁记得摘他出来?再退一万步说,左千牛卫满员两百七十四人,府监点了百人来查抄,他但凡肯说一声难处,难道将军逼他来吗?不定先行扣押看管,瞧瞧圣旨里头要怎么约束武家。
    想是这么想,宋之问嘴上还是恭恭敬敬地,看着武崇训问,“敢问郡王,控鹤府如此处置,可还成吗?”
    成不成的,武崇训狐假虎威,也就只能耍到此处了。
    宋之问看他往下也无章程,下巴一抬,身后左千牛卫四散开搜寻,立时把躲在门后的武延基提了出来。
    推推攘攘间,有人扯脱了他腰带上的龟袋,赤金的龟符滚出来,在草苔间滴溜溜打转,武延基急红了眼,推开众人劈手去抢,却被几双手压住后脖梗子,就地跪下了。
    从方才武崇训不准他现身那一刻,就预料到会当众遭受羞辱,可事到临头,他整个人都懵了,像在噩梦里游走,身上轻飘飘地,听不见宋之问的嘴一张一合说了什么,眼神只管挂在那枚龟符上。
    ‘玄武,龟也’。
    他记得当初上学,颜夫人讲解圣人改李唐鱼符为武周龟符的用意,乃是喝令天下尊崇武姓,如今武家血脉还没死绝,龟符就要退出历史舞台了。
    第38章
    武延基两条腿颤颤地抖, 不相信姑祖母翻脸不认人,他小时候拿她礼佛的铜磬去湖上砸冰,还不是算了?
    阿耶闭眼时他还心存侥幸, 以为这样一口污血噎住气管,生生憋死的狼狈窝囊,传到圣人耳朵里能换回一丝怜悯, 不计较阿耶脱口而出的僭越,好歹存些脸面,风风光光发丧了再说, 谁知道尸骨未寒,竟就杀上门来。
    他脑子里含含糊糊,什么念头都提不起, 光知道赫赫魏王府这就算是完了, 他才二十六岁,得了个嗣王爵位,及身而止,不能荫封子孙,两个弟弟从今往后也是听天由命……
    “——武延秀!”
    想到这个混账弟弟, 他手脚一阵发冷,寒意顺着血管涌上脑门,猛地抬起头嘶声裂肺大吼, 像掉进陷阱的野兽,又像垂死挣扎的俘虏。
    “你还知道回来?阿耶的尸骨在里头,你,你给我进去磕头!”
    他轰地跳起来, 立刻被身旁一圈左千牛卫七手八脚地摁下去。
    妾侍歌姬吓得花容失色,呜呜哭着楼抱在一起, 怕被他牵连。张峨眉本来已经进屋坐下了,手搭在窗台上盯着,闻言手指亦是一紧,再再去瞧那武延秀,却撇开脸,只当没听见。
    “嗣王闹什么?令弟身上还担着差事呢,岂能擅离值守?”
    宋之问并不在意武延基兄弟间有什么恩怨。
    倘若是以前,武承嗣继位后还有个储位之争,现如今反正烟消云散,他缓步走下台阶,忽地闻见一股极不体面的臭味,乃是武延基汗出如浆,湿透衣衫。
    ——原来帝裔皇嗣,不过如此!
    宋之问呵呵轻笑,耐着性子一根根掰开他紧握的手指,把诏书硬塞进去。
    “令弟年未弱冠,便能在圣人身边服侍,乃是魏王积德,日后一门双爵,好比两府双星闪耀,同气连枝,于嗣王也有助力,魏王在天之灵也能放心了。”
    总之事情早已尘埃落定,只不过今日才被摆上台面而已。
    宋之问扬手,左千牛卫统领拔出横刀,呀地一挥,便砍断了后罩房门上两把锃亮的铁锁。
    武延基惊得天灵盖出窍,脚都软了,颤声问。
    “你要干什么?”
    没人理他,统领一脚踹开大门,只见里头一排排箱子码放整齐,旁人还不明所以,武家兄弟俱白了脸,原来这便是魏王府的库房,门上两把锁,一是武承嗣保管,另一把钥匙就归武延基。
    统领点了两个健壮兵士,抬出一箱当众打开,数出银锭足五百两。
    “分家呀!”
    宋之问俯身摸了一锭银在手里把玩,寒光闪闪,简直不舍得放下。
    武延基瞠目,“我阿耶尸骨未寒,分什么家?”
    宋之问懒得回答,指统领带人进去,一口口开箱验看,出来报数,足三千三百二十六口,除珍珠、玛瑙、古董、字画外,余者拢共一百六十六万两银。
    众人啧啧称奇,漫说数字惊人,单是这样整齐的银锭,便从未见过。
    市面上通用铜钱丝帛,偶然见个银角子,三五分罢了,这里一锭便是一两,簇新雪光,耀人眼目。同来的户部司官员也在感叹,国库存银数目虽大,成色却是稂莠不齐,远远比不上这里。
    宋之问攥着银锭抚摩够了方道。
    “先魏王是长房独子,梁王是二房独子,早早开枝散叶,又有爵位,分府而居多年,早该分家。此是圣人家事,当在明堂,由宗正寺操办,当着祖宗牌位,请圣人、梁王,并在京几位武将军的高堂老母做个见证,可是圣人伤心,不愿见人,只好如此交代了。”
    武延基急急道,“分就分,为何非得今日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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