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从二品的大员,踏只脚到州府的地界上,土地庙都得抖三抖,却被阿耶收拾得无以还手,岂不成了个笑话!
    武崇训面露不快,指朝辞,“阿耶教训的是,你们两个先出去罢。”
    说完还是端着一张沉静的脸,仿佛挨打的不是他,就着伤手握住滚烫的茶盅往嘴边送。
    武三思满意了,候着人都走干净才淡淡一笑。
    “李家父女在枕园住了个把月,你们来往甚多,照你看来,三娘和四娘,哪个够格做我梁王府的宗妇啊?”
    武崇训嗤笑出声,反问,“阿耶行二,我家何来宗妇?”
    “也是……”
    武三思不跟他抬杠,慢悠悠点头。
    “两代生的都不赶巧儿,让人家争了先,咱们父子便矮人一头,我打小被他踩,终于熬到阿耶和大伯都死了,我自立门户,不到十年,便比他过得好,偏那时姑母惹出大麻烦,连累我俩一道被贬,哼。”
    话说到这里,他对武承嗣占据文昌左相位置的嫉恨不满,已无法可解,要谋夺原本属于武承嗣的储位,也是昭然若揭,没有什么回旋余地。
    好在武崇训有一颗安定的心,相信每件事都会越变越好,两府未来会否同室操戈,小半在武三思手里,大半却在他武崇训手里,只要他坚持不戕害大伯、堂兄,武三思争来储位又有何用?
    想昔年吕后残害诸多庶子,做尽残忍可怖之事,终于将刘盈推上帝位,可是他心性仁善,不忍回顾吕后所为,日夜饮酒,年仅二十四岁就病死了,吕后所有图谋,也便作废。
    “只因阿耶能干,圣人才额外看重我,把我搁在大哥之上,这是圣人对阿耶的知遇之恩。从我幼年,阿耶便常感慨圣人理政手段老练,又有一颗秉公之心,这是阿耶对圣人的追随之念。”
    武崇训字斟句酌,满怀劝诫之意。
    武三思听了,不吭声也不点头,慢慢露出一种自嘲的神气。
    “虽是姑侄,实则阿耶的祖母是原配,圣人的生母是填房,那桩婚事武家高攀,却待她们母女甚为苛刻,幸亏圣人不念旧恶,做昭仪时便提携大伯和您,我们兄弟回了神都,也是由她亲自教导抚养。您与她君臣相得多年,真的要为了大伯些许小节,就……”
    武崇训痛心疾首。
    “圣人至今把您搁在狄仁杰后面,并不是论定您的才能不及他,实是要留个恩给大伯,等他登基再提您做左相啊!”
    武三思一愣,怨愤的神色缓和了些,片刻后却又打量儿子。
    “照你话说,于国于家,我都应当先替你大哥把亲事张罗起来?”
    “是啊!”
    武崇训一昂头,把热茶当做冷酒灌了下去。
    武三思囫囵一笑,“那感情好,我明日就请圣人为李四娘赐婚。”
    很奇怪,武三思身居高位,眼明心亮,在所有谙熟内情的人眼里看,都是赫赫武家宗室真正的掌舵人,可他身上却从来没有什么威风。当着满朝同僚的面,他总是笑眉笑眼地承受武承嗣各种互相矛盾的号令,反倒是初出茅庐的武崇训身上,有股朗朗的气度。
    武崇训搁下茶盅,正色与他叫板。
    “阿耶以为单凭一个李四娘,就可以逼我入局吗?”
    “非也,非也。”
    武三思笑着否认,“我是怕你被她缠的没法儿,来搭救你呀。”
    “她几时……”
    武三思笑得含蓄高深,往他手边紫貂皮的暖袖上扫了一眼。
    “从前不见你戴这些东西,今年手上生冻疮了么?日日的不离身。”
    武崇训一凛,怔忪地瞧阿耶脸色,只觉那笑意里有种陌生的残忍。
    自以为瞒天过海,却原来一丝一毫都被阿耶看在眼里。
    他咬着牙不肯承认。
    “这事儿不用阿耶管,由着儿女们施为罢。”
    “我是你亲阿耶!你真当我要逼你舍身和亲吗?”
    武三思站起来,并指在案上敲了两下,笃笃地引他注意。
    “我与你阿娘情分虽短,绵长至今,世上若无她这个人,就没有今日的我。阿耶只想顺遂你的心愿,帮你娶到心爱的女子,别无他求。”
    武崇训将信将疑,剪手背后,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转了几圈,武三思提水倒进砚台,拿墨条慢慢研磨,一句句叮嘱儿子。
    “局势乱的很,狄仁杰想匡复李唐,武家断断没有束手臣服的道理。头几年圣人康健,控鹤府狐假虎威,我装疯卖傻,敷衍过去就罢了。如今不同,圣人昨晚倘若只是未曾颁旨,兴许是心意还没定,可是压根不露面儿就……”
    “圣躬违和?”
    武崇训愕然失色,方才的装模作样一扫而光,驻足关切地追问,“竟出了这样大的事?!阿耶没进宫问安吗?哎呀……”
    他满脸愧疚,这才真正认了错。
    “昨夜我竟不在阿耶身边,实在该罚。”
    “颜夫人如今职权重了,离圣意反而远了,九州池里,连琼枝都近不得圣人的身,你去与不去有何区别?如今形势,唯有府监知道实情,我倘若能与他连成一线,便可多两分把握。”
    武三思低头提笔蘸墨,随便写了两句御制诗,乃是圣人酒后所作,‘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便撂下笔,语气淡淡地,分明还是有点遗憾。
    “头先我见你待眉娘十分客气礼让,还当你欣赏她能出淤泥而不染,确有风骨,也曾有意撮合。”
    武崇训干巴巴笑了声。
    “张娘子人品是好的,只是,只是……”
    他尴尬地侧开脸顿了顿。
    一面巴掌大的菱花镜落在案角,恰好翻面朝上,透过镜面,能看见他影影绰绰的笑意凝在嘴角。
    武三思心道,你既然上了钩,便怪不得为父拿你做文章,遂娓娓继续。
    “眉娘有辅佐君王之才德,我原是看中的,她与你也算合得来,不过你既然认定了李四娘,就依你罢。”
    想起武三思上次暗示的宏图大业,武崇训虽不愿参与,却也明白自己婚事的分量,几乎不能相信阿耶肯让步至此,他忐忑又感动,忙正了正神色。
    “阿耶,君子和而不同,有些事我不肯做,可是维护武家,维护您,我在所不辞!”
    第28章
    狄仁杰终于接到来自门生的确切消息, 立刻日夜兼程赶回神都。
    万万没想到,走之前与圣人说得好好的:恢复皇嗣武轮的原名李旦,再立为储君, 这便顺理成章还政给了李家,至于还在世的李显,亦应改封为亲王, 享故国封邑,裂土分疆。
    可他一走,李显便大张旗鼓地来了, 李旦却还滞留长安!
    他不明白圣人为什么出尔反尔,这两兄弟俩的秉性、才能、家宅、人口……他和女皇一条条思虑了好几遍,反复推演, 才终于择定李旦继位。
    怎么他离京才短短月余, 就完全颠倒了呢?
    诏书已经拟好,就捏在上官婉儿手中,神都局势如火如荼,到了雷霆万钧一触即发的时刻。狄仁杰一刻也不想耽搁,命长史宋玄爽、司马崔献等领大军扎营整顿, 匆匆吩咐几件琐事,换了衣裳就想连夜入宫,却被陈思道劝阻了。
    “座主, 还是再想想……”
    陈思道肚子里也没个章程,只是直觉万万要谨慎。
    “圣人叫冬官给庐陵王盖房子,学生没当回事,应下了。后头就怪了, 洛阳令一会儿说工期紧,一会儿说地块小了, 要多拆两坊,来来回回,不知道什么意思。后来冬官备好物料,他那头倒不着急了,又不知是谁撺掇的,几百妇孺竟结成伙来,当街与府兵对峙,闹得狂徒趁乱抢劫,洛阳令也不抓人……”
    天子脚下,百姓竟至流离失所,简直是武周的耻辱!
    可是狄仁杰顾不得追问那几百妇孺后来如何,只潜心推敲圣人和府监在这出闹剧里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谁知不琢磨还好,细细一琢磨,他高大的身形便猛地晃了晃,白发从赤金三梁进贤冠里漏出来,散乱地覆着他苍老的面颊,看起来真是惨淡极了。
    他摆了摆手,仿佛是自语念叨,又仿佛是教导后辈。
    “圣人的手段,你们见识的太少了,她这是疑兵之计啊!”
    “——啊?”
    曹从宦疑惑,蹙眉想了想。
    “后来冷不丁一声儿,庐陵王就搬到梁王府去了,那时学生才起了戒心,刚巧这一向江东事多,学生上书弹劾苏州府衙集体贪污,那卷文章写的嘛……”
    曹从宦嘴碎,说说就离题万里,捋着胡子慢悠悠道,“尚算满意,魏侍郎还夸了学生一句。”
    狄仁杰急地咳嗽起来。
    “说正经的!”
    曹从宦一凛,“是!”
    “圣人因而屡屡召学生入宫问话,一日,竟撞见张易之在集仙殿后廊下仰天大笑,梁王蹲在旁边,捧着个巴掌大的小痰盂,哈巴狗儿似的伺候着,不知梁王说了什么,张易之佯装恼怒地问‘李四娘果然强过我那侄女儿?’,梁王道‘不敢不敢,是犬子无福消受’。”
    陈思道接过来垂头丧气地分析。
    “座主您知道的,张易之头先拉拢过魏王,想把侄女嫁给南阳郡王,可是魏王推三阻四,两边差点儿就翻了脸,那时咱们还高兴呢,后头那姑娘一转身,又认了梁王妃做干妈,可如今您瞧,他们说起这个事,竟是毫无芥蒂!”
    狄仁杰这会子哪有心思管张易之的侄女如何,不耐烦地连连挥手。
    “张易之根基未稳,野心却大,竟想与武家结亲,没用,武家瞧不上他!”
    陈思道点头道是。
    “武家是瞧不上他,可座主您听见没?李四娘啊!庐陵王家的小女儿,她要是嫁进梁王府,这,梁王和庐陵王做了亲戚,会不会……”
    他越想越是后怕,战战兢兢道出忧虑。
    “会不会背弃魏王,另推庐陵王继位?!”
    狄仁杰终于听出异样,浓眉慢拧,折回短榻上坐了。
    外头军士巡夜,铁甲当啷碰撞,更显得大帐寂然无声,案头一支才折的春柳娇嫩,在三人目光交汇处微颤,惹得狄仁杰生出一股今夕何夕的感慨来。
    他莫名想起集仙殿后殿里,圣人日常闲坐的所在,有一架徽州进贡的三折泥金座屏,屏风上画的海上仙山重重叠叠,两只鹤在半空提着颈项嘶叫。
    沉吟半晌,他闭上眼,揉捏起硬邦邦的肩膀。
    陈思道见状,知道是他六年前被来俊臣严刑审问落下的病根儿,又犯了。
    “去打热水,拧个毛巾把子来。”
    陈思道扭头吩咐长随,然后挽起袖子,上手揉捏了两把。
    他才三十几岁,在狄仁杰面前说是学生,实则算半个儿子,考学、谋官、买地、娶妻、生子、结亲,一步步言听计从,才有今日成就,在他心里,狄仁杰朗朗高洁若明月。
    这两把实打实摁下去,手到病除,狄仁杰酸软的麻筋嘎拉拉响,再拿热毛巾敷上,终于缓过劲儿来。
    陈思道继续分析。
    “座主走之前,便猜测张易之包藏祸心,所以我们两个日日盯住控鹤府,他倒也没隐瞒,先给房州刺史去了封私信,尔后没几日,刺史的《陈情表》就递进宗正寺,说庐陵王身患重病,彼处别无良医,请太医署委派博士前往医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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