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娘不曾教导我识字,日日只拿一部《大云经》命我背诵,所思所想,唯有弥勒现世的诸般吉兆,所以我遇事大惊小怪,惊了圣驾,实在罪该万死。”
    “你不识字?”
    张易之不信,余光扫过脚下三个女郎。
    两个小的还好,李仙蕙的大袖衫宽软懈怠,颈后松松翻扯开,露出寸许弱骨丰肌,白腻的肌肤随着呼吸震颤,软敦敦好似才上桌的嫩豆腐。
    全是他盘子里的菜,张易之得意的一笑,款款捋了捋长袍下摆。
    “庐陵王的诗才搁在神都不拔尖儿,可在房州……只怕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吧?”
    他故弄玄虚地顿了顿,待吊起女皇的注意力才继续。
    “臣听闻房州有个算命的狂生姓汪,常与庐陵王诗歌唱和,有‘珠帘星卷,巧梳婵鬓’等浮艳赘语,所吟诵者,分明是赫赫王居,而非寻常寺庙宅院。”
    “有这等事?”
    女皇倏的睁眼,从软榻上撑起身。
    通花织锦的小毯从膝头滑落,几个宫女围上来,被张易之一挥而散。
    “些些小事,容臣慢慢禀告——”
    张易之挽起镶滚云水纹的大袖,轻飘飘一伸手,就把女皇摁了回去。
    可叹张易之身为男子,享高官厚禄,人前体面十足,侍驾却穿了身时下女子喜爱的春水蓝丝袍,外罩出炉银单丝罗,浮花浪蕊般攀附在龙袍之侧,简直叫人恍然大悟,而今这世间,究竟男为尊,抑或女为尊?
    瑟瑟看得砰砰心跳,须臾不舍得挪开眼神。
    那只手大胆地停在女皇肩头,时而揉捏时而轻抚,轻重之间拿捏精妙,而那事主微微颔首,神情很是享受。
    “朕哪里着急啦?”
    女皇嗔怪内宠,转脸朝向李仙蕙时还带着松弛的笑意。
    “朕是高兴,他在外头十来年不曾自苦,知道盖几幢房子,纳几个姬妾,人一辈子说到底,还是要想得开。大郎、二郎但凡有他这般心胸,如今朕的膝下,也不至于空空落落。”
    说的是十余年前被她赐死的长子李弘和次子李贤。
    颠倒黑白——
    瑟瑟急急低头,装作懵懂不知前事。
    李仙蕙使个眼色给半晌没动的李真真,一起躬身,“圣人说的极是。”
    张易之进宫四年,也快三十岁了,笑起来还有点稚气,亮晶晶的眼睛一转,没放过三姐妹任何细微的神情。
    “庐陵王当初离京,只有王妃陪在身边,回来却添了好些子女,比幽居宫中的皇嗣儿孙还多,真是福泽深厚。”
    说起李显在房州所生子女,李仙蕙一无所知,不敢贸然回答,李真真胆小,穿着沉重厚实的大礼服,更是闷出满身热汗。
    张易之也不着急,摇着扇子,目光只在瑟瑟身上逡巡。
    她抿唇一笑。
    “父王去房州时,近臣、侍从带了三百余人,原是样样周备,偏就忘了带医官。我生在路上,是父王扯了袍服包裹接生,所以小名叫裹儿。”
    原来当年李显窘迫至此……
    女皇那时不闻不问,暮年得知,反而心软起来,招手叫瑟瑟到跟前,怜惜地抚着她的鬓角。
    又问她闺名,瑟瑟是青金石的别称,幽蓝熠熠,美艳而罕有,偶得一块便是大内奇珍,隆重地使用在大型礼器上。
    “好孩子,既然回来了,小名儿就别用了。”
    “那最好,我也不喜欢,难听死了。”
    瑟瑟笑着应承,仰头亲热地追问。
    “圣人,父王老说我顽劣,上房揭瓦,宛如姑姑当年,我却不信,姑姑抓周抓的是宝剑马鞭,我抓的绣线水粉,哪里像了?”
    女皇有些吃惊,“阿显常提起危月吗?”
    “父王想念姑姑,想念圣人,更想念长安,说起长安繁华,啧啧连声,可我一问,又说神都定然更胜长安。哼,明知道两个我都没见过,偏吊胃口。”
    女皇笑得更和煦了。
    李唐三代帝王定都长安,唯她称制后,征数十万民夫建设,改东都为神都,改紫微城为太初宫,天枢、明堂是亘古未有的豪迈设计,万邦为之瞠目景仰。
    长安的繁华,李显尚可追忆,神都的盛大威仪,李显就只能畅想了。
    “可惜四娘错过了。”张易之插嘴进来。
    “圣人登基时,神都真是热闹,文武百官、宗室贵戚就不说了,单是四夷酋长、沙门道士,便有足足六万人聚集在则天门,彼此称颂夸耀,百姓更是摩肩擦踵,争相观看,次日清晨,臣陪圣人巡街,还看见满街遗落的鞋袜簪环。”
    “如斯盛事……”
    瑟瑟喃喃瞧了眼上首,没敢张嘴恳求,只真心实意地感叹。
    “真想亲眼瞧瞧。”
    她跪在女皇身前,张易之挨在脚畔,相距不过尺许,气息相闻。
    瑟瑟柔嫩的面容泛出丝丝红润,一双眼水光闪闪,张易之凝视女皇的视线不经意滑落,便打了个梗。
    听闻李显人物庸常,倒生出这样漂亮伶俐的女儿来!照他久历人事的目光打量,已足可称大唐第一美人。
    “朕像你这么大时,也恨不得日日有热闹瞧。”
    女皇的目光也在瑟瑟脸上流连,似乎想起了往昔岁月,怅然回忆。
    “有回太宗在含光殿宴请百济使节,宫人说百济人古怪,高位者皆需涂黑牙齿,说话犹如满嘴墨汁。朕听了,借了套内侍衣裳,跟在人后溜去看……”
    “后来呢?”
    “去了才知道,原来那个使节复姓黑齿,压根儿没有什么涂齿之事。”
    众人轰然一笑。
    李仙蕙和瑟瑟更是同时扯了下对方衣袖,满眼欣喜。
    女皇半生刚强,晚年却喜怒不定,待李家血脉尤为苛刻,偶然提起李显,更是嗤之以鼻,想不到瑟瑟初次觐见便能得她青眼。
    李仙蕙趁热打铁,将脸别到一边,红唇轻轻一撇,娇声道,“她还小呢!回宫第一日就夺了我的恩宠,我却不服!”
    女皇放声大笑,微微上扬的凤眼精光四射,指着她佯装呵斥。
    “你五岁就在朕身边,诗书礼乐骑射数术,样样延请名师,若是到头来还不如四娘乖巧,便是朕不如你那脾气大的阿娘会调理人啦!”
    李仙蕙一怔,世间婆媳难得和睦,但女皇不见韦氏十四年,还有什么过节?李真真畏惧地垂了眼,怕她大发雷霆,谁知她就此打住,闲话般看住瑟瑟。
    “这些年,你阿娘给重润添了几个弟弟啊?”
    瑟瑟遗憾地摇头。
    “没有,阿娘生我时失了调养,大夫说不会再有弟妹了。”
    “……哦?”
    女皇懒懒掸了掸帔子,语声陡然发凉。
    “那是朕的罪过了。”
    第2章
    房里顿时寂静,瑟瑟战战兢兢,跪坐在脚跟上一动也不敢动弹。
    女皇的体态并不臃肿,但金色纱线绣的上百只蝴蝶累累赘赘,繁复厚重,把她支棱出个山岳般硕大的身形。
    瑟瑟整个人被她笼罩住,只有耳畔垂落的细软发丝,随着张易之手中羽扇,有一搭没一搭地飘飞。
    李仙蕙察言观色,眼眸一转,已顺着往日女皇的教诲回话。
    “阿娘生养我们五个,尽够了,为人妻子,最要紧的还是明辨是非,趋吉避凶,把持住全家的笼头,至于开枝散叶……方才听府监说,父王在房州不也没闲着吗?”
    “小夫妻在外头,缺了长辈约束,没打成乌眼鸡似的,还能和和睦睦回来,就算懂事,不过往后又不同,子嗣到底要紧。”
    女皇是笑着说的,却让李仙蕙大惊失色。
    天下已然是武家的天下,李家多一个儿子孙子,便多一分不安分的可能,所以瑟瑟说韦氏未再生育,她还在心里大念阿弥陀佛。
    ——可要说子嗣要紧,难道传闻竟是真的?!
    李仙蕙多年承欢膝下,举目无亲,日夜盼望爷娘回宫,乍闻子嗣二字,顿时一念通明,听懂了女皇话里的暗示,却来不及欣喜,只感到危机四伏。
    但好在,往后不再是她独自应付了。
    这世上与她血脉相通的,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
    想到这里,李仙蕙挺直腰身,肃然向女皇叩拜下去。
    “我方才在楼上遥望,瞧见父王在光政门外等候召见,头发都白了。父王当年登基不足一月,便放言以江山赠送韦家,实是滑天下之大稽。这等狂悖之语,搁在太宗或是高宗手里,定要贬谪下狱乃至了断!全因圣人顾念骨肉亲情,才饶恕他的死罪,又亲手教养弟弟与我。”
    “嗯——”
    她说的情真意切,语带些些哽咽,但女皇并不在意,还转头对张易之笑了一下,短短一声应承,听不出任何感动或欣慰,甚至连敷衍都没有。
    李仙蕙咬了咬唇,又道,“虽然久未相见,我却知道父王和阿娘的心与我是一样的,我们全家感念圣人恩德,誓死忠于圣人。”
    “圣人您瞧——”张易之淡淡一哂。
    李仙蕙越是面面俱到,他便越要揭穿天家亲情之虚伪,方可永保恩宠。
    “县主这小嘴甜的,像是早知晓您的打算,背熟了套话在肚里的。”
    突如其来的一针,刺得李仙蕙有些无措。
    她汗津津的双手攥紧了襦裙,小声辩解,“府监说笑了。”
    女皇凝目在李仙蕙脸上刮了刮,漫不经心道。
    “起来吧,外头传了几个月,你听见也不稀奇,倒是房州——”
    她转而端详李真真,“你可有听说什么?”
    李真真才跟着李仙蕙惴惴起身,闻言膝头一软重新跪下,结结巴巴道。
    “我,我不知道府监和圣人说的什么,我……”
    她急的语无伦次。
    “阿娘没教我什么话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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