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来,龙心虽悦,有了一把可用之刀刃,司徒晟的名声却渐坏。
    尤其是他前不久审的一位老臣,这老臣门下弟子众多,有几个甚至是当世大儒。
    听闻老师受辱,勃然大怒,直谏陛下,直说本朝向来刑不上大夫,可司徒晟如此行事,实在是有辱斯文。
    陛下觉得言之有理,于是下旨责问大理寺少卿,为何如此羞辱老臣?
    这个司徒晟也是够狠的,听了陛下的责罚,二话不说,竟然命人将受了刑的老臣抬上堂来,又说将那老臣受过的刑,在他司徒晟的身上原样施了一遍。
    按照司徒晟当时的话讲,陛下责罚,所以他便要向老臣赔不是。
    不过赔了不是,只要案子还归他管,他便还要再审。
    如果这老臣觉得别人动不得他,铁了心不招,那他司徒晟便奉陪到底,陪着老臣子将刑部的刑具都过一遍!
    这一段两人对打的血腥审问,俨然成了京城私下里的热门话题,据当事人说,那司徒晟都是先在油滑老臣面前受一段刑,再依样施展一遍。
    这简直比直接用刑还折磨人,眼睛和肉身接连要遭两遍罪。
    而且那司徒晟当真能忍疼,板子上身也闷声不吭。
    可老臣哪受得住?他原以为外面煽动自己的学生到陛下那求情,就能免刑挨过这劫。
    没想到司徒晟却来了个“陪君挨罚”,一副要跟他耗到两败俱伤的架势,这直接让老油耗子的心防崩溃,再也无望,最后到底是招了。
    待学生们探监看到血肉模糊的老师,又是哭啼啼跑到陛下那闹,也不说老臣贪赃枉法,延误国计的罪,只是问,刑不上大夫,祖宗不辱斯文的规矩何在!
    陛下无奈道:“人家司徒大人可先挨的刑,赔礼在先,诚意做尽,怎么能算有辱斯文?要知道,他可没有欺君罔上,本不该陪着遭这罪。你们居然还要替逆臣讨要斯文?要不然,干脆将朕拖下龙椅,也打一顿板子补一补斯文?”
    这一番话,终于将一群酸臭书生给怼了回去。自此以后,司徒晟“酷吏”的名头算是摘不下去了。
    自古得罪文人,便要有名声尽毁,遗臭万年的风险,司徒晟却直撞上了这等大忌,名声怎么会好?
    按理说,这等受陛下赏识的年轻臣子前途无量,若是还没娶妻当炙手可热。
    可惜现在京城女眷们提起“司徒晟”三个字,就觉血雨腥风铺面,避之而惶恐不及。
    你说,在刑具里浸染,对自己都下得去手的男人,心肠得多硬啊!
    若是嫁他为妻,要没有一副耐打的身板,大约也过不到天长地久!
    诸位夫人自家娇滴滴的女儿,可不能配给这样的狠毒之人为妻!
    楚琳琅听了一阵子,倒是不觉得有什么意外,司徒晟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毕竟这么多的人里,大约也只有她见识过司徒晟年少时亲手拿石头砸人的狠劲儿。
    说曹操,曹操就到。就在诸位女眷说得热火朝天的功夫,六殿下带着几位臣子回王府了,其中一个便是那位手腕铁血的司徒晟。
    也许是怕问刑时迸上血点子,他并未穿白衫,而是一身肃穆黑衫,披着同色的长斗篷,看上去竟是透着几分压迫感。
    当他大步从容地在长廊走过之时,就算心内鄙薄不齿他之为人,也忍不住将目光投注在英俊逼人的少卿身上。
    楚琳琅也看了一会,不过她看的可不是司徒晟,而是同样跟在六殿下身后夫君周随安。
    她注意到周随安将那个梅缎荷包挂在了腰际醒目处,随着他的走动,那荷包也跟着来回晃动……
    直到六殿下跟一众男子的身影消失在了回廊处,庭院里又恢复了欢声笑语。
    这次议论的却是,陛下卸了泰王的权之后,甚是看中六殿下,频频嘉奖,看来是有意栽培六殿下,再许以重任……
    等这宴会之后,楚琳琅才知,司徒晟之所以出现在六殿下的府中其实是为了查案。
    据说是因为六皇子名下农庄的管事欺男霸女,闹出官司,司徒晟带人将那管事拿了筏板,可偏巧那管事乃是谢家姨母表亲,岳母请托代为疏通,所以六殿下便请了司徒晟来,代为说情。
    为了活跃气氛,他还找来了几个曾在寂州为官的部下一同陪酒。
    可惜司徒晟压根不知变通,冷语拒绝之后,又是毫不留情面地申斥六殿下为人软弱,任着枕边人摆布。
    六殿下被训得面红耳赤,一时下不来台,可又不敢与昔日少师顶嘴。
    直到司徒晟起身告辞后,六殿下喝了一壶酒,突然摔了酒杯,大叫着让谢王妃来跟他同去大理寺,跟那个堂堂大理寺少卿对质,看看他有没有听妇人的摆布!
    周随安等人是左拦右拦,才没让事态扩大。可是六殿下事后耍酒疯骂恩师的事儿还是传到了司徒晟的耳中。
    曾经的师生之情,似乎也随着这二人的渐行渐远,而越发浅薄。
    这事儿也算不得什么隐秘,很快大家便知六殿下与司徒晟师徒情尽,彻底闹掰了。
    看来这司徒晟利用了六殿下做了升职跳板之后,便再攀高枝儿,要走孤臣的路数,独独效忠于陛下啊!
    对此,周随安很是鄙夷,回到家里大骂司徒晟薄情寡义。
    楚琳琅却觉得既然是人家师徒的事情,周随安就不必跟着瞎参合,到了司徒晟的面前,更不可冷言冷语地奚落。
    可她开口说了几句,就被周随安很是不耐烦地驳斥了回去。
    一个刚从寂州过来的妇人懂什么!周随安提醒楚氏以后谨言慎行,身在京城地界,一个后宅女子少参与男人的政务!
    楚琳琅其实也不太想管,她初来京城,两眼一抹黑,又能帮衬周随安什么?
    其实不光是看不透时局,她连枕边人都看不透。不过是夫妻分开短短几个月,周随安似乎从头到脚都发生了改变。
    他惯喝的香梨花茶,变成了名贵的洞庭碧螺,出门前会在香炉子里熏二两银子一钱的檀香,腰上挂着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荷包。他甚至都懒得跟自己解释。
    当楚琳琅试探说胡小娘并没有给他绣荷包后,周随安也只是微微一愣,便面不改色地说他大约记错了,应该是满福在绣店给他买来配衣服的。
    楚琳琅不说话了,幽幽地看着他,他也不见心慌,一派镇定从容地开解她,让她没事多看看书,别总盯着男人汗巾荷包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
    夫妻这么多年,周随安向来是不善撒谎的。楚琳琅见他那么镇定,完全没有以前被揭穿便慌了阵脚样子,便想,会不会真是自己多心了?
    不过自从周家的女眷回京城以后,周随安基本就夜不归宿,不管是她还是胡小娘,几乎都不见周随安的身影。有时候回来晚了,他谁的屋子都不去,只是自己睡书房。
    就连赵氏也抱怨儿子怎么入了京,就像入了林子的兔子,都不见个踪影。
    楚琳琅也开始早出晚归。她自己原先有贩盐的官牌,可因为是委托了夏荷的亲兄长代为经营,所以每年只拿了一点租赁官盐牌子的份子钱,而这点钱,她并没有填入公中,算是自己的一点私房钱。
    在还没入京的时候,被父亲逼得快要和离的楚家大姐,给琳琅写了信,语言艰涩地向她这个庶出的三妹妹借钱。
    再拿不出钱,大姐夫的生意救不起来,父亲楚淮胜大约就要去京城押着她和离回家了。
    大姐什么都舍得,就是舍不得自己一双儿女,被逼无奈,只能厚着脸皮开口跟楚琳琅借钱。
    楚琳琅很敬重自己的大姐。虽然不是一个母亲生的,但是大姐性子温和,跟嫡母父亲全然不是一路。
    琳琅生平第一件新衣,是大姐成亲前,省出布料给她做的——那件裙美极了!艳粉似杏花,小琳琅睡觉都忍不住搂着它,可惜最后被那个死瘟生给弄脏了!
    楚琳琅感念着大姐,这边安顿下来,便约了大姐楚金银在茶楼碰面饮茶。
    楚金银之前在娘家借银子碰壁,而向自己嫡亲的二妹开口时,也被二妹奚落,碰了满鼻子灰。
    千难万难的,没想到这个平日对姐妹都疏远的庶妹,居然毫不含糊就借了银子给自己。
    看着楚琳琅交给她的几张银票子,一时间,楚金银感动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尤其是听到楚琳琅提起自己曾给她做裙的往事,她这个当大姐的都有些脸红。
    她当初不过是因为那布料子太艳,俗气得很,她不喜欢。加之看三妹衣服寒酸,怕她婚礼时穿着丢人,这才剪了那布料子给楚琳琅做了一件。
    没想到,她都忘了的小事,老三却如此铭记在心……
    她这个三妹妹啊,看着为人精明,其实是别人对她好上一点点,就肯拼命来偿的傻妞子……
    楚金银百感交集,握着银票,眼睛也湿润了。
    可是楚琳琅却让大姐先莫感动,她的银子要大姐先攥住了。大姐夫若想用银子,还得将他生意的账目往来给她瞧瞧,不为别的,她不想让她的银子又白白打了水漂。
    楚金银觉得有道理,自是点头应下。只是有一件事,她先前犹豫着要不要给楚琳琅讲,现在倒是下定了主意:“琳琅,我想跟你说件事……只是希望你心里有数,可万万别乱了阵脚,跑回去闹……”
    说到这,她顿了顿:“就是你姐夫,月前应酬……无意中在城西的望湖酒楼,看到三妹夫与一位妙龄女子在楼中的包房内同饮……”
    楚琳琅静默了一会,问:“会不会是他同僚带去的歌女一类?随安向来不会推拒这些应酬的。”
    楚金摇头低声道:“我也是这么问你姐夫的。可他做生意的,见过的多,只说那女子穿衣并无风尘味道,反而……看起来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楚琳琅半天没有说话,最后又问了那女子的身高穿着,以及后来上的马车式样,便不再问了。
    楚金银之前犹豫着要不要说,就是怕坏了妹妹的夫妻感情,可若不说,又怕妹妹一个人在周家受委屈。
    现在看楚琳琅的反应,她反而有些后悔。
    楚琳琅是惹急了敢跟父亲叫板的猢狲性子,她若回去跟妹夫打起来,自己岂不成了搅屎棍?
    于是她忙劝楚琳琅不要冲动。三妹夫今非昔比,从地方能熬入京城不容易。男人嘛,风花雪月些也很正常,千万不可因小失大,坏了夫妻感情。
    楚琳琅却笑了笑,轻问姐姐:“大姐夫庸碌无为,败了银子,姐姐为何不肯听了父亲的话,与他和离?”
    楚金银苦涩叹气:“他的确是笨了些,不撞南墙不回头。可是自成婚以来,他待我甚好,家里也清净,没有什么侍女小妾的营生。更何况我俩还有一双儿女,岂能说分就分?”
    楚琳琅只让姐姐不必担心,就与她告辞了。
    当楚琳琅坐到马车里时,脸上的笑却渐渐淡了。
    不愿和离,总是因为姻缘里有些难以割舍的。
    可是她与周随安如今却还剩下什么?
    如此几日,楚琳琅出入了金铺,变卖了些闲置的首饰,又在京城的房牙子那跑了跑,更是去了趟城西的望湖酒楼。
    那日,她在望湖酒楼呆了足有一日,终于在临近中午时,看到一个骑马男子等候在店门口,又从马车上搀扶下个女子……
    楚琳琅从窗缝里看着,不敢置信地慢慢瞪圆了眼,捏着窗棂的手太过用力,竟然将窗棂上的木头条子,抓捏了一块下来。
    不过那对男女并没入酒楼,而是相携一路,去游湖赏秋花去了。
    楚琳琅关上窗,独坐包厢,饮了一壶酒。
    当她从酒楼里出来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日渐西沉。
    走过宅门时,楚琳琅吩咐了门房,等大官人回来时,无论多晚,都让他先来她的屋子一趟。
    周随安回来的照例是晚了些,他入了屋子,很是不耐烦道:“有什么事情,我一会还有公务要去书房办……”
    楚琳琅定定看着他,突然开口问:“说吧,她是谁?”
    周随安飞快抬起头来,艰涩道:“你在说什么?”
    楚琳琅已经心中有数,只是定定问:“那个赠你荷包,与你邀约望湖酒楼的是哪家千金?”
    周随安如同被狗咬了一下,腾得站起身来,定了定神:“你也知京城里应酬多,我不过是跟同僚在酒楼应酬,认识了几位魁首,只是饮酒罢了,至于那荷包,我不是说是满福……”
    还没等他说完,楚琳琅已经再也按捺不住,抓起桌子上的笸箩筐狠狠砸了过去:“你当我是傻子,就这么糊弄我?”
    琳琅嫁入周家这么久,在诗书满腹的夫君面前,都是尽量端着娴雅端庄的做派。
    所以就算周随安在楚家老仆那里听闻琳琅小时泼辣得能跟男孩打架,还是有些难以想象楚琳琅撒泼的样子。
    可是如今,他被那一笸箩正打在了头上,连连倒退两步,一时都有些发懵了,再然后就是怒吼:“楚琳琅,你疯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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