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阶之上,桓悦无声松了口气。
    然而下一秒,邓诲再度开口,说出的话却与旁人所想风马牛不相及。
    他似乎根本没有看见那些被不容分说押出去的同僚,抬起头时目光落在了御座旁的永乐郡主身上。
    邓诲说:“臣请永乐郡主暂且回避。”
    什么?
    一时间所有人都微微惊愕。
    今日并不是正经的大朝会,之所以公卿朝臣们来得比大朝还齐全,甚至连带着不准参与政务的宗亲也来了,为的正是永乐郡主的身份这件事。永乐郡主正是其中的主角核心,邓诲一直一言不发,出口就要把永乐郡主弄出去,这是什么意思?
    一片喧哗的大殿里,或许只有桓悦、明湘以及郑王三人猜到了他话里的真实含义。
    有了郑王妃与邓夫人两位德高望重的贵妇出面亲自验看,永乐郡主的身份现下算是无可置疑了。然而这殿里只有四个人知道,永乐郡主的身世根本是造假,郑王妃和邓夫人不是证人,恰恰是她们帮忙隐瞒了永乐郡主的秘密。
    假的真不了。邓诲在桓悦的游说下松了口,同意让自己的夫人出面作保,但这不意味着他对明湘毫不忌惮。
    一个南朝派来的、偷梁换柱的假郡主,这么多年来和南朝完全没有半点瓜葛,可能吗?她在大晋身份尊贵根深蒂固,甚至有皇帝亲自出面为她弄虚作假,一旦她怀有异心,在大晋搅弄风云真是比吃饭喝水还容易!
    邓诲那句话的真实含义,根本不是字面上的意思。
    他是要请永乐郡主彻彻底底回避,从此远离朝政。
    御阶下,邓诲的目光不闪不避,哪怕迎上明湘的目光,也没有丝毫让步的意思。
    明明距离不算很近,但奇异的是,明湘仍然从邓诲眼底清清楚楚看出了他的意思:我站出来帮郡主作假,安了朝野上下的心,那么现在,郡主是不是也该拿出诚意来,让微臣安心呢?
    刹那间明湘念头一转,已经做出了决断。
    她的手指仿佛无意般从桓悦的掌心一划而过,止住了他尚未出口的话语,二人目光交错的刹那,明湘俯身行礼:“皇上,妾先告退了。”
    就在那一瞬间,桓悦正要开口,邓诲的脸上则浮现了极轻微的诧异之色——他倒是真没有想到,永乐郡主居然这么好说话。正在这时,殿门口喻九拔腿急奔而入。
    “皇上!”桓悦已经数不清这是他今日听到的第几声呼唤了,喻九大冷的天淌出了一脑门热汗,显然是一路匆匆赶过来的,“皇上,盛仪郡主在宫门前求见!”
    “盛仪郡主在宫门前求见!”
    听到侍从的这句话,怀阳大长公主的面色猛地变了。她猝然起身,望着自己派到女儿身边的老嬷嬷,恼怒道:“不是叫你看着妙仪吗?她是什么时候一声不吭回京的?”
    李嬷嬷面色发苦,连连请罪:“公主,奴婢来不及报信啊!”
    她把手往上一抬,露出一双隐有青紫勒痕的手腕:“奴婢劝过了,郡主二话不说就命人把奴婢捆起来关进马车里,奴婢是一个字也传不出去啊。”
    怀阳大长公主咬住嘴唇,脸色很不好看。
    李嬷嬷是她多年的亲信了,盛仪郡主小时候,李嬷嬷还当过盛仪郡主的奶娘。在盛仪郡主那里颇有几分面子,盛仪郡主对她也不防备,所以在把女儿送出京城时,她指了李嬷嬷过去,就是为了糊弄住女儿,让她在襄州安安生生度过这段时日。
    谁能料到,盛仪郡主居然连奶过她的奶妈的面子都不给,二话不说直接捆了。
    “公主。”李嬷嬷捂住脸,很是哀怨地哭出声来。
    怀阳大长公主满心只有女儿,连瞟都没多瞟李嬷嬷一眼,烦躁地站起身来:“宫里的消息还没传出来,妙仪怎么恰好就赶在这个时候?”
    今日郑王等几位德高望重的宗亲入宫,他们还没出来,怀阳大长公主自然也打听不到消息。她跺了跺脚,扬声喝道:“备车!”
    “公主……”李嬷嬷颤巍巍开口,语气有点发虚,“郡主,郡主是先车队一步骑马赶过去的,大概小半个时辰之前就该到宫门了。”
    小半个时辰!
    怀阳大长公主差点眼前一黑,张了张口想要责怪,却又不知道责怪谁——李嬷嬷被捆在车上,她难道能一把年纪挣脱绳子跑出来,用两条腿跑过四条腿,比马先一步跑进京城大门吗?
    “快去!”她焦躁地一跺脚。
    怀阳大长公主轻易不出门,等公主府备好车马,她乘着马车火急火燎赶到宫门前时,已经散场了。朝臣宗亲三三两两地从宫门里走出来,神情各异。
    郑王走在宗亲最前面,脸上满是老年人特有的疲惫,顾盼间一眼看见了她:“怀阳?”
    怀阳大长公主疾步迎上去,郑王看着她焦灼的面色,善解人意地先一步开口,给怀阳大长公主吃了一颗定心丸。
    “不是就好。”大长公主沉沉吐出一口气,庆幸于那沸沸扬扬的流言不是真的,旋即又问,“那妙仪呢?”
    盛仪郡主在文德殿里。
    她这些日子的经历算得上跌宕起伏,本来是觉得到哪里都一样,糊里糊涂被母亲送出了京,马不停蹄地走到襄州,正撞上当地大户钟家大摆筵席款待宾客,说是要办喜事。
    盛仪郡主当场就是眼前一黑。
    她母亲千思万虑,把女儿送到襄州,为的是怀阳大长公主生母出身襄州名门,正好可以照顾女儿。但大长公主多年来深居简出,对女儿那些风流情史多听一句都觉得心烦,更不可能详细过问仔细关怀。故而在马车上昏沉颠簸多日的盛仪郡主甫一下马车,就惊闻了钟家办喜事的‘喜讯’。
    她好悬没当场晕过去,幸好青盈机灵,跑去打听之后喜滋滋过来回禀,说要成婚的不是钟家的小名医,而是另一位钟家的公子。
    盛仪郡主心里五味杂陈,一边不知怎么大松了一口气,一边又想着他辞官用的不是成婚的借口吗?这婚事到底成了没有。命人一打听,得知钟疏回家之后在钟家住了半个月,之后又搬回会仙山,继续为求医的病患诊治去了。
    盛仪郡主怔愣半晌,辗转反侧了一整夜,最终还是乘了马车,悄悄到城外会仙山去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做,只想悄悄看两眼钟疏。
    天气寒冷,她在马车里待了一整天,一直等到天色将晚,会仙山上的名医停止接诊,求医的人群尽数散去,山道上才出现了一道熟悉的、翠竹般的身影。
    在这满目凋敝、天寒地冻的冬日里,钟疏依然像是一株夺目的、秀丽的翠竹。他单手拎着药箱,从山道上一步步走下来,上了停在山外不远处的钟家马车。
    青盈打听过,钟疏祖母和母亲年纪大了,身体都不好,钟疏放心不下,每五日回家一晚,替祖母和母亲诊脉,今日正是他回家的日子,所以盛仪郡主才在山下等了一日,正是知道能见他一面。
    然而第二日,不知是抱着怎样的念头,即使知道今日钟疏不会下山,盛仪郡主还是一早就乘着马车赶去了会仙山。她在山下等了一刻钟,只见钟家的马车从远处驶来,停在山脚下,钟疏从车上下来,沿着山道而上,一早等在山下的病患家眷顿时一拥而上,纷纷嚷着钟神医。
    钟疏身边的仆人忙将人群隔开,高喊着让他们排起队来,钟公子准备好了自然会命人传他们上去。好不容易从人群中开辟出一条道路,护送着钟疏穿过人群。
    就在那一瞬间,山道上,钟疏突然回过头来,向人群的方向看了一眼。他明明不是在看盛仪郡主,隔着那样遥远的距离,盛仪郡主的心却猛地漏跳了一拍。
    “郡主?”车夫犹豫地喊了一声。
    “先别走。”盛仪郡主的声音轻的有如梦魇,“再等等。”
    这一等又是一整天,果然直到天晚,钟疏再也没有下过山。按理来说,往后的几日他也不会再下山,但第三日一早,盛仪郡主仍然起了大早,赶去了会仙山。
    她说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明明知道空等一日也见不到钟疏的面,但盛仪郡主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
    或许是因为即使知道见不到他,但这已经是她能离钟疏最近的距离了。哪怕空等在山脚下的马车里,盛仪郡主胸腔里那颗不安稳的心脏都会跳的平稳很多。
    然而这一日,本不该下山的钟疏出现在了山脚下。
    看见钟疏身影的那一刻,盛仪郡主下意识从车帘的缝隙里往另一边看,却没看见钟家的马车。正当她百思不得其解之时,青盈短暂地低低惊呼了一声。
    盛仪郡主僵在原地。
    钟疏一步步朝着这辆平平无奇,完全不合郡主规制的马车走来,走到近前时,他抬起手,轻轻叩了叩马车的车壁。
    “郡主。”他说。
    盛仪郡主一把掀开车帘,在这个极其靠近的距离,她发现钟疏虽然依旧像一株好看笔挺的翠竹,但比离京前消瘦了些。
    她突然慌乱起来,手足无措,几乎想要掉头就跑。
    “郡主怎么来了。”钟疏平淡地问。
    奇异的是,上一秒盛仪郡主还恨不得兔子一般狂奔而去,当听到钟疏声音的这一秒,她又诡异地冷静了下来。
    她听见自己砰砰作响的心跳,说出口的话音却无比平静。
    “我来看看你。”她说。
    “既然是来看我。”钟疏问,“为什么郡主又不露面?”
    他的语调是在发问,语气却很平静,就像已经猜出了答案。
    盛仪郡主发出的声音也很平静:“我不敢。”
    为什么不敢?
    钟疏没有问,盛仪郡主也没有说,但他们二人分明都明白。
    良久,沉默的两人同时出声了。
    “你……”
    “你……”
    “你先说。”钟疏说。
    于是盛仪郡主问:“你……你准备成婚了吗?”
    “没有。”钟疏偏过头去,淡淡道。
    盛仪郡主低下头,那一瞬间她心绪翻涌,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唇瓣张开又合上,几乎想将心头萦绕了无数次的那句话问出口,但最后还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涌到唇畔的话语全部咽了回去。
    她下意识想要抬头去看钟疏,在抬头的刹那又慌乱的低下头去。钟疏那双眼睛仿佛清澈的水镜,可以倒映出她心底最深处的犹疑怯弱。
    有风从空旷的山脚下呼啸而过,几片枯败的叶片打着旋飞来,盛仪郡主本能后退一步,二人相对无言,一时间都没有开口。
    最终还是钟疏先说:“在这里见到郡主,我很意外。”
    盛仪郡主一怔,突然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钟疏平静道:“这很容易。”
    盛仪郡主一颤。
    她狼狈地避开钟疏的眼睛,只听钟疏问:“郡主准备什么时候走?”
    “我不知道。”盛仪郡主含含糊糊地道,“怎么,你很急着送我走吗?”
    钟疏一顿,似是有些讶异。
    盛仪郡主立刻从他的话里听出不对:“怎么了?”
    钟疏说:“我以为郡主不会在这个时候离开京城的……”
    他话未说完,不远处的其中一个侍女变了脸色,用力咳了一声,钟疏皱眉,望向盛仪郡主。
    盛仪郡主并不是傻子,她自幼长在宫廷里,见过的算计不计其数。如果不是这些时日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主动忽视了外界一切信息,怀阳大长公主根本不可能把她茫然无知地送到襄州来。
    她猝然转身,冷冷盯着那名出声的侍女。
    这个侍女不是她用惯的青盈,而是母亲不放心她出京,和李嬷嬷一起派到她身边来的。
    “京城中出什么事了?”盛仪郡主问。
    侍女不敢答话,她是奉了大长公主的命令,和李嬷嬷一起随同郡主出京的。大长公主早嘱咐过她们,绝不许让郡主知道京中的那些谣言。
    但郡主问话,侍女又不敢不答,盛仪郡主不是好脾气的人,生平最恨人拿她当傻子糊弄,一旦她说谎被发现,盛仪郡主根本不会看母亲的面子,直接就会发落了她。
    她面色泛白,不敢答又不敢不答。钟疏看着她惶恐的面色,已经在心里猜出了前因后果,他往前一步:“我说吧。”
    盛仪郡主难以置信地转头:“你在襄州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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