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敢斩钉截铁回答风曲的问题,负责审讯的二队队长闻声而出,打破了寂静:“这家伙还没等下重刑,就忍不住开了口,不像个骨头硬的。”
    他又补充一句:“等再上一轮刑就知道了。”
    这是鸾仪卫中常用的法子,如果口供有可疑之处,就缓一缓,等人缓过一口气来再接着审一遍,将口供中的内容掰开揉碎翻过来倒过去的问,核对两三轮,如果确实没有出入,就可以采信了。
    风曲嗯了一声:“交给你去办,务必要办好。”
    二队队长立刻应声:“是!”
    风曲确认二队队长能够胜任这项任务之后,把口供还回去,转身而去。
    他该做的不是在这里耐着性子一遍遍陪暗探磨口供,而是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对方假扮成王小六混进公厨,虽说王小六本人痴傻内向鲜少与人交流,但整整两个月没人意识到他的不对,其实意味着现有的规矩中有很多漏洞。
    风曲要做的,就是根据对方混进公厨的全过程,找出到底存在多少漏洞,然后把它们全都堵上。
    风曲忙着补洞去了,郡主府里明湘则接到了盛仪郡主的帖子,请她明日过府去玩。
    .
    “你来的好晚!”
    明湘一进门,盛仪郡主便嗔怪道。
    明湘的耐心十分两极分化,她对绝大多数人的耐心都极为寡淡,唯有对几个为数不多的人耐心好的超乎寻常。面对盛仪郡主的嗔怪,她也只是扬了扬唇角主动认错:“是我错了,这些日子事多。”
    盛仪郡主拉着明湘在桌边坐下。
    她的腿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不过据太医叮嘱,说她连续两次伤在腿上,养的不好可能要落下病根。盛仪郡主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变成一个行走不便的跛子的,难得听了一次医嘱,老老实实待在房中,很少出去四处乱走了。
    “后日就是千秋节。”盛仪郡主道,“你准备了什么寿礼?”
    明湘随意道:“无非还是如同前两年一样,意思意思罢了。”
    盛仪郡主瞪大眼睛:“可是今年是国丧之后第一个千秋节!”
    活着的太后大不过死了的先帝,国丧期间各种礼乐能免则免,太后的寿辰也不例外。前几年的千秋节甚至都没对外办,请了宗室吃一顿小型宫宴就算过去了。今年刚出了国丧,万象更新,彰显皇帝孝心,还存着一点借大办千秋节展示国力的想法,是以千秋节不但要办,还要大办特办。
    这种情况下,寿礼自然也要送重礼。正如千秋节规模翻了倍,今年的寿礼在往年的质量或数量上也该翻了倍。
    盛仪郡主不认为明湘会想不通这样简单的事。
    明湘抿了抿血色淡薄的唇,淡淡一哂:“她公然把我的面子放到地上踩,难道我还要笑脸相迎?”
    太后拿她出气不是一次两次了,虽说其中有明湘故意顺从的缘故,但太后几次三番落她的面子是事实。明湘不是个好脾气的人,纵然碍于声名不能明面上给太后难堪,也一定要找机会还以颜色。
    “太后着实可……过分。”盛仪郡主把涌到嘴边的‘可恶’二字咽下去,既觉得解气,又不免担忧,“不会落人话柄吧。”
    明湘偏过脸看她,眼梢微挑盈若有光,雪白面颊上浮起似笑非笑的神情,偏偏又带出了几分无辜的促狭:“天哪!俗话说礼轻情意重,太后慈爱小辈,你竟然敢妄自揣测她看重钱财胜过祖孙情分,我们可是嫡亲的祖孙,慕妙仪你休要挑拨离间!”
    盛仪郡主配合地双手举起,连连作揖:“是我鬼迷心窍,竟然编排到了太后头上,真是罪该万死,求求你看在我们青梅竹马的情分上保守秘密,不要说出去!”
    话刚说完,她自己先撑不住笑出了声。
    “你准备了什么?”明湘瞥了一眼盛仪郡主,“听你的意思,你准备了些珍奇之物?”
    盛仪郡主不客气地摆手:“我这里能有什么好东西?‘珍’自己留着不好吗,傻子才拿出去送礼硬充面子;至于‘奇’——”
    盛仪郡主抬头往后院看了一眼:“你确定能送给太后?”
    明湘:“……”
    盛仪郡主是个非常实际的人,尽管怀阳大长公主和盛仪郡主手里都有很多先帝赏赐的珍宝,但这些东西是死物,送出一件就少一件。反正又求不到太后头上,盛仪郡主又不喜欢太后,才不愿意给她送顶级难寻的珍宝——质量不够数量凑,大不了多送一点。
    没想到明湘比她还要敷衍,不但质量不打算提升,就连数量也毫无表示,简直把不客气写在了脸上。
    “我跟你悄悄说。”盛仪郡主想起另一件事来,“千秋节一过我立刻就回清溪小筑,你见了我娘千万别透口风,她不知道。”
    明湘疑惑:“怎么,大长公主不让你回去?”
    盛仪郡主欲言又止,烦闷道:“哎呀,我娘她不知道发什么疯,突然要我生个孩子。”
    “……等等。”
    明湘疑心自己是不是听漏了一句:“生个孩子?和谁?”
    作者有话说:
    今晚可能还有一章。
    第82章
    。。。。。。
    “随便和谁。”盛仪郡主一字一顿。
    “……”
    明湘好不容易会过意来, 旋即陷入了深深的疑惑:“怎么突然提起这个了?”
    盛仪郡主还没开始说,自己先恼了:“我哪知道,她上次来看我, 正撞见两个幕僚出去, 顿时脸色就不好看了,先不由分说责备我,说我荒唐,然后又要把我后院的人通通发卖掉。”
    她气得猛喝一大口茶:“我当然不同意, 据理力争之下,她突然又开始指责我,说我该早点生个孩子。”
    明湘停顿片刻,愣是没从前后两句话中听出任何逻辑关联。
    “你也觉得乱七八糟是不是?”盛仪郡主蹙眉,“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就说到这个,还说慕家只剩我一个, 如果我不趁年轻生个孩子, 来日死后连祭祀都没有, 只能做个孤魂野鬼。”
    明湘:“等等。”
    盛仪郡主仍然在愤愤不平:“现在跟我说‘慕家只剩我一个’——我长了这么大,提起我来, 都说的是怀阳大长公主的女儿,先帝的外孙女,除了顶着个慕姓, 慕家跟我还有什么关系?”
    “等等。”明湘迟疑道, “大长公主不会是因为听了柳氏灵位迁入镇国公府的消息,才想起要有个后嗣祭祀传承的吧。”
    “谁知道呢?”盛仪郡主像只气鼓鼓的河豚,“我当场就断然拒绝了她。”
    明湘仔细一看盛仪郡主的神情, 隐隐生出些不好的预感:“你怎么拒绝的?”
    盛仪郡主亲切地挽住明湘手臂:“多亏有你, 我的好明湘——我跟她说, 等我死之后,如果没人祭祀供奉,就去你那里蹭你的供奉,想来你一定不会拒绝我。”
    明湘:???
    “你可真聪明。”明湘嫌弃地把盛仪郡主从自己身上撕下来,“不过很遗憾,我也没有后嗣,到时候我们在九泉之下,恐怕要手牵手一同去讨饭了。”
    盛仪郡主抬手抱住明湘的手臂,亲亲热热贴上去:“怎么会,就算你没有子嗣,可是皇上有啊。”
    刹那间明湘身体一僵,几乎以为盛仪郡主看破了她和桓悦之间那复杂隐秘、不足为外人道的关系。她本能咬住了唇,脑中念头飞转,盘算着如何含糊过去,口中下意识应付着:“那又怎么样?”
    盛仪郡主伸手就去掐明湘的面颊:“你忘啦?皇上以前亲口承诺过要过继给你一个孩子的,我帮你记着呢,到时候过继给你,我帮你一起养,将来我的身后事也交给他来操持。”
    “慢着慢着。”明湘简直越听越迷茫,百思不得其解,“你在说什么胡话?衡思什么时候承诺过要……”
    要过继给她一个孩子?
    衡思对她抱着怎样激烈而浓重的感情,明湘再清楚不过了。他多次有意无意反复朝她表示,自己绝不会行立后纳妃之事——至少不会册立真正意义上的皇后和妃子。
    既然这样,他怎么可能说出“过继给明湘一个孩子”的话?且不说明湘对此没有任何记忆,单从话中意义上来说,倘若衡思说到做到,那么明湘没有后嗣的话,桓悦应该也匀不出来多余的、可过继的孩子了。
    盛仪郡主一脸‘果然如此’的神情:“你根本不记得了是不是?上林苑奉圣宫,皇外祖父病榻前,皇上跪在那里亲口承诺过的。”
    明湘一怔。
    盛仪郡主这一句提示,仿佛真的让她在记忆里捉摸出了一点浮光掠影的碎片来。
    那是先帝病体沉疴,挪去上林苑静养的最后时日了。
    君王重病,已经到了无力支撑三日一朝的时候。无论是太孙还是魏王,抑或是有心无胆,只想借机浑水摸一点鱼的其他皇子王爷,都不敢在这个时候掀起任何风浪。
    帝王晚年,总是多疑阴鸷,丝毫不容任何人触碰自己的权柄的。谁都不敢赌,一旦皇帝被激怒,会不会在临死前大开杀戒。
    在这个时候,最有可能承继大统的太孙和魏王都被排除在了上林苑之外。病重的帝王住在上林苑奉圣宫中,随之一并转移的,还有大晋上下的全部政务。
    所有人都知道皇帝很快就会死,但所有人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死,就像头顶悬着一柄随时可能轰然落下的利剑,每一个立在朝野风暴中心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屏气凝神,战战兢兢等待着最后那个时刻的来临。
    七月,极少部分人收到了秘密的消息:先帝昏迷两日,方才醒转。
    就在先帝醒来的当日,湘平郡主和盛仪郡主乘车前往上林苑求见。
    所有人都下意识忽略了盛仪郡主,转而对‘湘平郡主求见皇帝’升起了极大的警惕。
    湘平郡主,对于先帝一朝末年的臣子来说,其实是个非常复杂的存在。她和东宫太孙关系密切,明眼人都知道这对极其亲近的堂姐弟不止亲近在血缘,亦是权势斗争中进退一体的同盟。她又极其受皇帝宠爱,宠爱到了允许她与皇子皇孙们一同读书,进出宫门无忌的地步。
    但偏偏她又只是个郡主,没有实权、没有官职,因此在很多时候,又能巧妙游离于风暴之外。
    太孙和魏王,都不能也不敢在这个时候求见,只有湘平郡主可以。
    上林苑的大门终于为湘平郡主打开了,此后三日,湘平郡主似乎被留在了奉圣宫侍奉圣驾,消息完全断绝。
    一直到三日之后,奉圣宫传旨,召皇子皇孙、宗室砥柱、朝中七卿觐见。
    所有人都明白,这是皇上知道自己大限已至,要交代最后的身后事了。
    他们在奉圣宫紧闭的宫门前站了很久,站到肩头露水都被烤干,站到很多人站也站不住、双股战战的地步,内侍总管终于传他们入内,就在奉圣宫龙床前的屏风外,一片死寂里,听完了皇帝最后的旨意。
    “……东宫皇孙悦,睿哲聪明,恪慎克孝,才备文武,量吞海岳。付之神器,佥曰宜然……”
    随着最后一道旨意宣读完毕,太孙桓悦跪倒在地,泣涕连声接下圣旨。与此同时,龙床之上,皇帝缓缓合上了双目,再也没有睁开。
    只有很少的人知道,太孙桓悦早在前一日,就已经到了奉圣宫。他跪在冰冷的金砖上,身旁是素衣乌发、形容清减的湘平郡主,再往后不远处,跪着宛如多余的盛仪郡主。
    三天来,只有明湘一个人是实打实在龙床前侍疾的。她面色雪白,身形清减,一声不出地跪在龙床前,静静听着皇帝与桓悦的对话。
    这对感情深厚而复杂的祖孙断断续续说了许多话,‘断’主要来自于先帝,因为他说上两句就忍不住要咳嗽半晌。
    到最后,明湘的双腿已经跪的发麻,她终于听见皇帝苍老而沉定的声音,落在明湘耳中不啻于天籁。
    “朕大限已至,神器终将付于你手。”
    作者有话说:
    睿哲聪明,恪慎克孝,才备文武,量吞海岳。付之神器,佥曰宜然——《命皇太子即皇帝位诏》
    这一卷快要结束啦。
    第83章
    孙儿的子嗣便是皇姐的子嗣。
    先帝的皇位, 不是凭空捡来,而是从腥风血雨中踩着兄弟尸骸一路夺来的,天家的血脉亲情几分真几分假, 他再清楚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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