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靖心中发笑。
    像这种小内侍,虽然挂着个喻九公公徒弟的名头,但鬼知道喻九有多少个徒子徒孙。他不过看着眼熟,随口一猜猜中了,这小内侍竟然还真以为自己记得他。
    但陈靖自然不会把真话说出口,他端起茶盏,余光瞟了一眼受宠若惊的小内侍,开始套话。
    片刻之后,过分兴奋的小内侍竹筒倒豆子一般,把陈靖想知道的事倒的干干净净。
    ——比如皇上和湘平郡主时常去群玉宫探望弘嘉郡主;
    ——比如皇上命尚宫局精心挑选女官宫人侍奉弘嘉郡主,群玉宫连最次一等的杂役都不是随便选的;
    ——比如皇上和湘平郡主出宫去镇国公府时,还带了弘嘉郡主一起;
    ——比如弘嘉郡主在宫中的吃穿用度和湘平郡主相差仿佛。
    陈靖表面风平浪静,内心风起云涌。
    他当然不会认为文德殿的小内侍会把宫中的隐秘往外说,那么就证明,皇帝对弘嘉郡主的格外看重是宫里都知道的,至少不是个秘密。
    纵然弘嘉郡主是嘉州柳氏仅剩的血脉,但皇帝加封郡主,重修镇国公府,已经将对镇国公一脉的恩典做到了极致,如果要笼络人心,根本没有必要再额外做这些。
    难道是皇帝的本心如此?
    可是他对嘉州柳氏的感情,真的会这么深吗?
    从血脉来算,皇帝和嘉州柳氏的血脉要追溯到祖母昭贤柳皇后;从感情来说,嘉州柳氏满门被屠时皇帝还没出生,昭贤皇后去世时皇帝甚至都没到记事的年纪。唯一可能和皇帝有交集的,就是湘平郡主的母亲,武安王妃柳氏。
    陈靖微微眯起了眼。
    他对武安王妃没有什么印象,对方孀居凝和殿,深居简出,陈靖似乎都没见过她几次。同样的,他也不认为皇帝会因为武安王妃,就对柳氏旁支过继来的遗孤另眼相看——武安王妃的亲生女儿是湘平郡主,如果是为了武安王妃,何必舍近求远?
    陈靖自动忽略了内侍话中的‘湘平郡主’——湘平郡主有扶立之功,又和皇帝一同长大,他们亲近是人人皆知的。反而是突然多出来的弘嘉郡主,皇帝把她的用度和湘平郡主几乎捧到了等同,才是值得意外的事。
    陈靖不愧是云州学派举足轻重的人物,官居正二品礼部尚书,心思一转,几乎刹那间就想到了弘嘉郡主的殊异之处。
    ——弘嘉郡主不姓桓,姓柳!
    她不姓桓,就有机会入宫;她姓柳,就有资格做皇后。
    陈靖的眉头一动,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
    “是,儿子正是按干爹的话做的。”小内侍依旧点头哈腰,脸上却没了面对陈靖的憨实,一双眼睛咕噜噜转来转去,显得十分机灵。
    他笑嘻嘻吹捧喻九:“干爹真是神算,儿子按着干爹的吩咐,把干爹教的那些话都说了。”
    喻九道:“不错。”
    小内侍笑嘻嘻又问:“干爹,你说大宗伯打听弘嘉郡主做什么,干爹您怎么猜到他看了一眼弘嘉郡主,就要套奴才的话?”
    喻九眼风一扫,小内侍立刻讪讪:“儿子多嘴了。”
    “少问少说少想。”喻九不轻不重提点了他一句,“咱们当奴才的不需要那么多心思,记住了吗?”
    小内侍立刻:“谢干爹教诲。”
    另一边,陈靖面圣之后离宫回府,直接抬步去了后院正房。
    他夫人正在处理账簿,见陈靖进来,讶异道:“老爷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陈靖没说话,挥挥手命人下去,才对他夫人道:“我之前令你在族里留心几个年纪合适的女孩,人都挑好了吗?”
    夫人立刻道:“已经看好了两个,都是旁支的女儿。”
    她一边回身翻找册子,一边叹气:“……可惜了。”
    陈靖知道她在可惜什么,膝下没有正当年龄的嫡女,因此也就没有争后位的机会,只能在族中挑选合适的旁支之女,找机会送进宫去做妃嫔。
    夫人叹了一声,转而又道:“算了,和别人比也就罢了,和叶臻那孩子比……”
    她后半句话没有说完,想也知道,论容貌、论才学、论名气、论家世,叶臻都是顶尖的,甚至论起祖父的地位,还要更胜陈靖一筹。哪怕陈靖当真有合适的嫡女,为了云州学派的大局利益,也不会和叶臻内部撕扯争夺后位。
    陈靖没有接话,只道:“再选几个,从近亲家中挑选也可,务必要选才貌品德俱佳的。”
    夫人动作一顿,略有些惊愕,却没贸然出言想问,只点头:“我尽快选一选。”
    陈靖嗯了一声:“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他心想:后位怕是很难落到云州学派的头上了,不过高位嫔妃,倒还可以争一下。
    事实证明,陈尚书在其他事上深谋远虑,唯独没虑到自己的前程。
    六月初,鸾仪卫对采莲司暗探的搜捕暂时告一段落,陈尚书却先一步在朝会上惊闻噩耗。
    皇帝为他加左都御史衔,仍留阁臣身份,前往朔州提督军务。
    朔州,位于大晋最北端,正面抵挡乌戎冲击的第一道关卡宣化,就在朔州。
    当然,自大晋开国以来,边关一向兵强马壮,从来没有像齐朝那样,被乌戎打的抱头鼠窜,整个皇室连带着世家丢下百姓仓皇南逃。因此朔州的环境虽然远不如京城,但其实并不算危险。
    然而这时候谁还管朔州危不危险,满朝朝臣个个目瞪口呆,包括陈靖自己,一时居然都没反应过来。
    唯有左都御史邓诲,怡然自得站在原地,丝毫没有担心忧虑。
    ——反正陈靖那个左都御史就是加的虚衔,没办法真正插手都察院事务。朝中也不是没有给重臣加六部尚书虚衔的旧例,但虚衔就是虚衔,也没见过哪个加了尚书虚衔的臣子能真把自己当成正牌尚书。
    因此邓大人思考了一下,觉得皇帝这一记神来之笔虽然来的莫名其妙,但实际上还真没有格外需要指摘的地方。原本下意识想要出列的脚又默默缩了回去。
    刀不砍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
    邓大人的思考理智而清醒,陈靖可就不一样了。
    礼部尚书改任左都御史,看上去同样是七卿,属于平调。可实际上这就是个虚衔,更别提还要离京前往朔州——陈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从天上掉到了地下,惨的令人发指。
    然而他还真没有拒绝的绝妙理由。
    皇帝命他提督军务,这是莫大的信任,这种时候陈靖要是敢跳出来说一句我吃亏了,那这就是枉负圣恩不知好歹。也不需要收拾行李去朔州,直接收拾包裹回老家吧。
    云州学派的数个官员出面反对,但理由不太站得住脚——毕竟私心不大好拿到台面上说。
    陈靖只得不甘不愿地含泪谢恩。
    桓悦善解人意地命他不必这两天就动身,可以稍等几天,和述职完毕准备离京的长兴侯一同前往朔州,反正宣化也在朔州,一起走更安全且方便。
    陈靖:“……”我并不想这两天就走!
    第65章
    明湘:我现在逃跑来得及吗?
    陈靖在朝堂上左支右绌无力回天时, 明湘正在重檐楼三层的包间里喝茶。
    包间宽大的红木桌面上摆满了各色佳肴,香气扑面而来。重檐楼的侍从小心地端下两只雪白瓷盏,分别放在了两位贵客面前。
    这桌上不乏有极其名贵气派的菜肴, 然而压轴的却是小小两只瓷盏。侍从们布完菜, 立刻不发一言鱼贯而出,转瞬间包间门扉合拢,不闻半点人声。
    打破寂静的是坐在明湘对面的老人。
    当朝首辅,叶问石。
    “莼菜鱼丸羹。”叶问石做了个‘请’的手势。
    明湘喝了一口, 赞道:“果然鲜美。”
    叶问石道:“菰菜、莼羹、鲈鱼脍,这三者当数吴阳府所产最佳,可惜吴阳府远在南齐,等闲不得运,重檐楼的莼菜羹只能用嘉州所产,要次上一等, 饶是如此, 也是难得的风味了。无怪乎前人为之弃官归乡, 果然名不虚传。”
    在叶问石苍老平定的话语中,明湘平静地喝了半盏羹, 接过梅酝奉上的帕子沾了沾唇角,才道:“莼羹虽好,张季鹰辞官归乡, 却未必真是为了它。”
    叶问石哦了一声:“郡主话中有话?”
    明湘淡淡道:“首辅在此设宴见我, 也不是真的只为了请我吃一顿饭吧。”
    她抬眼,迎上了叶问石的目光。
    叶问石已经很老了,那双眼睛苍老而浑浊。然而他的眼底, 依旧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光彩。
    “郡主是聪明人, 和郡主说话, 兜圈子没有意义。”叶问石说,“那我就直言了,盐引。”
    “什么?”明湘问。
    叶问石紧盯着明湘的面容,发觉从始至终她的神色都没有丝毫变化,只好轻叹一声:“严文珺。”
    叶问石说出这个名字的瞬间,明湘心头一颤。
    然而她没有露出任何破绽,反而稍微朝后仰身,平静地迎上叶问石的目光:“首辅大人何必故弄玄虚呢?”
    叶问石终于长长叹了一口气,语气中却没有失望,只有胜券在握:“严文珺的盐引资格并非天衣无缝,经不起仔细查,我既然将这个名字拿了出来,郡主就该明白,我手里一定有证据。”
    明湘的眼梢一点点压紧,压出刀锋般凌厉的弧度。她定定凝视着从容自若的叶问石,似乎在抉择。
    片刻之后,她慢慢道:“没错,我确实认识严文珺,所以呢?”
    严文珺这个名字,在京城里可能没多少人知道。不过要是拿到大晋南边那几个州去,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那是一位近年来崛起的,赫赫有名的新晋大盐商。
    ——同样的,也是明湘手下一位不为人知的亲信,兢兢业业赚钱,供养一整个‘清酌’队伍。
    明湘私下养了一整支秘密暗卫‘清酌’,不在明面上鸾仪卫范围之内,不为君王朝臣所知。这就意味着她不能从国库或者帝王私库里掏银子出来,必须要自己供养。
    然而养私兵,历来都是很耗银子的。尤其是明湘对‘清酌’寄予厚望、要求极高,这就导致了清酌里的每一个精锐,几乎都相当于是用半人高的银子生生堆出来的。
    这样的养法,即使明湘再有钱也不能坐吃山空。所以她在桓悦登基、鸾仪卫建立之初,也就是她的权势急速扩张之时,派出了手下的数名亲信,为清酌的运转赚取足够的钱财。
    严文珺就是其中之一。
    这位满脸写着和气生财的胖盐商,能短短数年间把生意做大,银子流水一样送回来,当然离不开借助明湘的权势。别的不说,对于盐商来说必不可少的盐引,如果严文珺背后没有明湘,他这个新人从一开始就没有拿到盐引的机会。
    因此,严文珺和明湘之间的联系虽然隐蔽,但叶问石要是下了力气去查,明湘毫不怀疑他能查出来。
    ——“所以呢?”
    严文珺拿到盐引的手段确实不合规矩,见不得光,但那又怎么样呢?
    盐业本就暴利,每个大盐商都少不了上下打点。京城里和盐商沾边的朝臣绝不只区区几个,就算拿到朝会上去说,也算不了多么大的事,最后还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叶问石的声音沉稳而笃定:“严文珺的盐引来路不清,想必官运资格也不会来路很正。”
    明湘眉心微不可见地一蹙。
    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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