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刚亮,明湘就命人备了车马出门。她时间算得刚好,走到宫门前时,正逢宫门开。
    湘平郡主在宫中是有特权的,她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宫,到凝和殿中躺下又睡了一觉,全然不理会府中纷至沓来的名帖和府门前如织的车流。
    明湘可以白日补觉,桓悦却不行。
    殿试之后读卷三日,虽然是由翰林侍讲学士与六部侍郎负责,但最终拟定一甲的状元、榜眼、探花,还是要桓悦亲自点出。为此,他特意抽出一个时辰,来专门阅卷,以表对登基后第一次春闱的重视。
    然而这么一阅,就从清晨阅到了正午。正午时分皇帝驾临凝和殿时,明湘见到了一个满脸疲惫的桓悦。
    “阅卷不顺吗?”明湘把瓷碗往桓悦面前推了推,“冰酪太凉,吃两口尝尝味道就行,别贪多。”
    冰酪白如冰雪,润如凝脂,盛在玄色的瓷盏中,真是黑白分明格外好看,最上面还以薄荷末装点出淡绿色的花样。
    桓悦拎起小银勺,恨恨地挖下一勺冰酪,仿佛将冰酪当成了谁的脑袋:“那群读卷官打量朕年轻,存心糊弄朕!”
    明湘问:“怎么?”
    桓悦和读卷官的冲突,主要围绕着一甲三名的定夺。
    本来是个很简单的任务,读卷官们挑拣出的最顶尖的十二份殿试试卷,桓悦再从中挑三份他最看好的就够了。
    然而读卷官们是从先帝一朝走过来的,先帝圣闻周达,晚年用人也不可避免地爱用法古中庸的臣子。先帝在时,最后一场春闱点出的一甲三名,如今都在翰林院做编修,全都是标准的清流之才,状元之相——堂皇平和,微言大义。
    但桓悦不一样,他偏爱锋芒毕露,观点明确的卷面,再加上他一直想要打压清流,于是他挑出来的卷子,落到读卷官眼中,就显得有些偏激了。
    国丧三年里,桓悦一直秉持着三年无改父之道的原则,从不轻易更改先帝在时定下的要旨。用这种看似温和的仁君形象,掩盖了他在清洗废魏王一脉时的酷烈手段。
    不得不说,他的温和形象塑造的非常成功,成功的过了头,以至于臣子对他产生了一些错误的认知,认为自己可以左右皇帝的想法。
    读卷官的反对并不能改变桓悦的想法,反而让他更清晰地认识到,清流在朝中究竟占据了多少席位。
    云州学派风光无限,而在云州学派这个庞然大物的下面,还有着更多的清流。
    桓悦不得不承认,他即使再厌恶清流,却也不能立刻找到足够多的可用之人填补他们的空缺。因此他可以开制科,可以在科举中挑选实干之辈,但对于清流,他最多也只能打压一个站的最高的云州学派,还要讲究含蓄、费尽心思,否则就有朝堂动荡之虞。
    他复杂的盘算在心头一掠而过,出口时却变得轻描淡写,只道:“和南朝如今到了战争一触即发的地步,总不能在这个时候再将朝堂弄乱。”
    桓悦不愿细说,明湘也没有再追问。她思忖片刻,大约明白了桓悦的心思。
    ——桓悦对于清流的警惕,在明湘眼中其实有些过度。不过无论过度与否,事实就是清流永远无法被彻底剪除。即使真的要对清流大动干戈,那个人也不能是桓悦。
    因为桓悦自己,就是在清流文臣举着的“立嫡以长”“兄终弟及”的旗帜下,凭借大宗嫡孙的身份在名分上占据优势的——太子身为嫡长子,先天便是大宗身份,而兄终弟及,指的是嫡出兄长这一系彻底无嗣,才轮得到小宗继位。
    正因如此,哪怕桓悦势单力薄,年纪又小,明湘母女却依旧能为他收拢来许多助力。这当然不是桓悦或者明湘小小年纪极有魅力,能使得那些下注的老狐狸一见忘俗纳头便拜,而是他先天占据大义名分的缘故。
    桓悦继位,离不开他先天的宗法优势。而这份宗法优势,是在叶问石为首的拥立太孙的清流一脉大肆助力下,才能发挥到极致的。他可以削弱云州学派,可以打压叶问石,但始终不能正面向清流开刀,且不提桓悦能不能做到在不损大晋朝廷根基的情况下将清流斩除,也不提有没有这个必要,只要他这样做了,就相当于亲手挖掘自己继位合法性的根基。
    明湘一直都深刻地记得这一点,但她没有提醒桓悦。
    她希望并且知道桓悦能自己意识到这一点,更信任桓悦不会将一切推到无法回旋的境地。
    桓悦恨恨地、挖冰酪如挖人头般迅猛地吃掉半盏冰酪,而明湘翻着她看了半个月,仍然没看完的那本史书,时不时提笔,在边角留下些许批注。
    桓悦非常善于调节自己的情绪,他吃冰酪的姿态优雅好看,速度却很快。等他吃完半盏冰酪,已经看不出任何不愉快的神色了。
    明湘靠在榻上翻书写字,他则坐在小榻的另一端,一手支颐乌发披散,窗外洒入的日光把他半张脸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晕,专注地凝视着明湘。
    半晌,他突然出声:“皇姐午后还去群玉宫吗?”
    明湘现在听见群玉宫就头疼:“不去。”
    桓悦眨了眨眼,试探着问:“那皇姐愿不愿意陪我出去走走?”
    明湘对出门有一种本能的抗拒,她身体不好,冬天畏寒夏天怕热。桓悦料到她会拒绝,已经准备好了软语央求,岂料明湘沉思片刻,合上手中书册:“可以,你想去哪里?”
    桓悦愣了一下,然后大喜,刹那间眼睛亮了起来:“上林苑。”
    上林苑是大晋皇室园林,位于京城南边,川泽秀美宫院齐备,难得的是快马往来只需要一个时辰。
    “我骑马带皇姐过去。”桓悦已经开始兴致勃勃地规划。
    “那不行。”明湘打断了他的计划,“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成国公府的事鸾仪卫没报上来?”
    成国公府的案子在查清之前,很难界定到底是采莲司出手灭口还是纯粹的行凶。纵使如此,明湘掌管鸾仪卫几年,养出了很敏锐的直觉。她口中不说,心底却已经判断十有八九和采莲司有关。
    桓悦抬眼悄悄去瞥明湘的神情,判断出无法说服明湘同意,果断地改变了计划:“那就去南宫苑。”
    南宫苑位于宫城之外,皇城西南角。这里比起上林苑近得多了,从宫门出去乘马车一刻钟就能到。这里其实相当于一个缩小版的上林苑,不能跑马,也没有山林,但景色优美,装点奇巧。
    明湘没什么意见。
    桓悦立刻命喻和吩咐下去安排,仿佛晚片刻明湘就要反悔似的。明湘看得好笑,慢吞吞道:“你着急什么,南宫苑小时候我们去的还少吗?”
    桓悦情不自禁地笑了笑,不答反问:“皇姐往日不爱出门,今日怎么愿意出去了?”
    明湘眼波一转,她的目光仿佛秋水般明亮,好像能看到桓悦内心最深处:“我看你好像很想去。”
    她只说了一句就停下来,桓悦等了片刻,没等来明湘的下一句:“所以皇姐是因为我想去,才愿意出去?”
    明湘怪异地看他一眼:“不然呢?不是因为你,我为什么要出门吹风?”
    旁人想要讨皇帝开心,总是千思万量不得其法,而对于明湘来说,只要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够了。
    桓悦像朵招摇盛开的向日葵,快乐地迎着他的日光团团打转。倒霉的日光——明湘本人不胜其烦,幸好抢在明湘变脸之前,喻和进来通报车马已经备好。
    桓悦遂快乐地起身,携明湘移步南宫苑。
    马车不显山不露水,由禁卫或明或暗护卫在正中。驶出宫门时,喻和小跑着赶上来禀报:“皇上,成国公在东华门处请求入宫觐见。”
    桓悦眼也没抬,恍若未闻。
    喻和顿时会意,放慢了脚步,不再开口了。
    第55章
    算不算是共分了一季春光
    “你们干什么!”“放肆!”“住手!”
    成国公三房的庭院里, 数个闻声而来的仆从挤在阶下,不安地小心张望着,彼此交换惴惴不安的眼神。
    “都是死人吗, 还不快来!”三夫人的声音因为过度紧绷而撕裂出了尖锐余响, “仔细我扒了你们这身皮发卖出去!”
    ‘发卖’两个字刺中了这群家生子们最敏锐的神经,其中几个试探着往前迈了一步,在目光触及阶上鸾仪卫腰间的刀时,又畏惧地退了回去。
    “那可是鸾仪卫啊。”“是啊是啊。”
    窃窃私语里, 三房的仆从终究不敢去拦传闻中煞神一般的鸾仪卫,甚至在鸾仪卫们押着七少夫人走出来时,潮水一般刷然退向两旁,让开了一条广阔的通路。
    “母亲,母亲救我——”七少夫人披头散发奋力挣扎,白皙的面容因恐惧涨的通红, 她双脚乱蹬双手乱舞, 然而她那点可怜的力气甚至只需要鸾仪卫一只手就能压下去。
    三夫人跌跌撞撞追出来:“你们放开她, 放开她!”
    三夫人扑过去想拦,一个鸾仪卫随意横臂一挡, 这位养尊处优大半辈子的妇人顿时踉跄一步坐倒在地,不得不挥舞着双手,毫无仪态地哭嚎起来:“你们不查杀我儿的凶手, 反而要抓我的儿媳妇, 天理何在,天理何在,这是要逼死我们娘俩啊!”
    庭院门口, 闻讯赶来的成国公夫人即使心下不安, 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迎上前来:“各位大人, 不知七郎媳妇所犯何事,要劳动各位将她带走?”
    面对一位超品国公夫人,为首的鸾仪卫表现出了一点客气:“朱霖之事牵涉甚大,鸾仪卫依律办事,不得泄密,请夫人不要为难。”
    成国公夫人硬着头皮道:“我家公爷不在府中,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敢擅自做主,各位大人可否移步偏厅喝杯茶水,等我家公爷归府再……”
    鸾仪卫们彼此对视一眼,眼中闪着戏谑的笑意。为首的鸾仪卫开口道:“皇上圣言,鸾仪卫办案一切便捷从事,不得阻拦为难,就是成国公回来,也不能阻挠我们带走嫌犯。”
    成国公夫人本能地想开口,突然一懵:“嫌犯?”
    鸾仪卫却不肯和她多说了,一挥手,一队鸾仪卫押着七少夫人,带着从三房院中提出的种种证物鱼贯而出。
    成国公夫人急忙避让,面色几番变幻,终究没有再追上去。
    .
    “朱霖和采莲司确有牵连。”负责检查证物的鸾仪卫从一旁拿下一叠整整齐齐的单子,“朱霖在通利银号有个私户,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存上一笔银子——这是银号开出的单子,初步推断,这是采莲司用以收买他的银两,另外,据朱霖的同窗、贴身的书童回忆,百花坊被封,狡狐在逃那段时间,朱霖突然开始暴躁焦虑,上课时有走神,被国子监的先生责骂数次。”
    指挥使接过来看了一眼:“哟,这也不多啊。”
    他又一翻:“三年前就开始存了?这可藏得够深的。”
    他语气虽然像是开玩笑,脸色已经慢慢沉了下来。以指挥使的经验,这基本上就已经够定死朱霖私通采莲司的罪名了。
    朱霖这个人虽然一事无成,没什么用,但他就读国子监,又是成国公府出来的人,许多外面的人千方百计都打听不到的消息,朱霖轻轻松松就能听到。
    每一笔银两的数额都不大,至少在指挥使眼里不大,这证明朱霖出卖的消息并非很有价值的情报——他也没那个资格接触。但单子加起来零零散散有十几张,可见他出卖了多少次消息。
    朱霖泄露的情报不紧急,不代表威胁不大。指挥使就曾见过白部一位负责情报分析的女鸾仪卫,从传回来的一堆乱七八糟的寻常消息里,硬生生推测出了南朝即将加征税赋,调动边军。
    “大人。”另一名鸾仪卫进来禀报,“朱霖之妻罗氏已经带到。”
    指挥使放下手中那叠银号单据:“朱霖这个沉不住气的东西,瞒得过别人,绝不可能瞒过枕边人,审吧。”
    .
    “你知道你错在哪里吗?”叶问石提笔,手指枯瘦却很平稳,一个个工整秀丽的馆阁体从笔下流淌而出。
    书案不远处,叶臻跪在地上。
    春衫半薄不厚,跪的久了膝盖隐隐作痛。叶臻垂首,静静道:“孙女自作聪明,惹来麻烦。”
    叶问石道:“你自作聪明,是为了什么?”
    叶臻不答。
    她其实根本没想那么多,只是本能地顺手给成国公府下了个小小的绊子。反正这件事本质上是成国公府内部出了问题,惊吓了她们这些受邀前来游园的娇客,报信的侍女受了惊吓嚷出声来,一切都合情合理挑不出毛病。
    理亏的是成国公府,无论如何都怪不到她头上来。
    叶问石淡淡道:“我曾经说你聪明,切勿自负聪明看低了别人,你确实没有自负聪明,你是算准了别人即使看出你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也挑不出问题。”
    叶臻抬头,轻声反问:“孙女这样做,难道不对吗?”
    “你这样做当然没问题。”叶问石道,“问题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叶臻睁着一双美丽沉静的眼睛,讶异地看着叶问石。
    “我教过你,不要做多余的事。”
    叶臻下意识便要反驳。
    数个孙辈里,她是最受叶问石看重宠爱的那个,因此也毫不顾忌。
    她尚未开口,叶问石便淡淡道:“我知道,你想说,你做的每一个动作,都不是多余之事,对吗?”
    难道不是吗?叶臻想要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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