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纵马果然就生出了祸端,雪后山路难行,一人不慎跌落马背。也是他运气不好,那段山路湿滑又窄,他滚了几滚,收势不及,跌入了路旁坡下的密林之中。
    山道旁的斜坡陡峭,林木密布。寻常人摔下去不死也要褪半层皮,何况掉下去的是定国公世子的表弟、永靖侯府金尊玉贵的小公子!
    所有人惊慌失措,定国公世子不顾阻拦,自己亲自带着侍从下去,大喊表弟的名字。
    小公子运气当真不错,众人没喊几声,就听见小公子颤巍巍的声音从坡下传来:“我,我在这里,可能是摔断腿了……”
    众人当即大松一口气,这口气还没松到底,只听小公子原本的话音一断,化作一声极其高亢的尖叫。
    “这里有个死人!”
    作者有话说:
    明天凌晨零点和晚十点各有一章更新~
    第4章
    “影射君王!”
    死人?!
    小公子凄厉的惨叫声不绝于耳,尾音已经变调嘶哑,惊惶恐惧到了极点。定国公世子心下大急,循声而去,只见小公子狼狈不堪地俯在冰雪之中,而他身侧不远处的雪里,赫然露出了一张青白狰狞的僵死面孔!
    定国公世子倒吸一口凉气,他年纪尚轻,乍一看到这幅可怖的死人面孔,心下也是重重一跳。
    下一刻,他目光凝滞在了尸体露在雪堆外的颈间。
    直到两个侍从过去将小公子扶起,定国公世子才反应过来,他摆了摆手,勉力压住颤抖的尾音:“去,快去刑部通报,就说出了人命案!”
    刑部接到定国公府下人的报案后,右侍郎李景接管了此案。
    这起案件本来不至于惊动刑部侍郎,而应该交到刑部的京城清吏司中调查。恰巧原本的京城清吏司更换主官,新任郎中尚未上任,李景才暂时将京城清吏司的案件接管过来。
    李景接到报案后,第一时间带人亲自前去苍茫山勘察验尸。
    发现尸体的道路位于山边,北通京城,东接定州,西南处则通往京城附近的几个乡,来往便利。虽说冬日寒冷,但苍茫山雪景很美,冬季也不乏前来赏景的游人,也有附近村民入山,算不得人烟稀少。
    连日风雪不断,将死者淹没在冰雪之下。倒霉的永靖侯三公子一头栽了下去,正栽倒在覆盖尸体的雪堆上。
    死者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体型偏胖。仵作断定死因是割喉,凶器是薄而锋利的刀刃,死亡时间最多不超过三日,再加上天气寒冷冰雪覆盖,尸体保存的很好。
    这使得寻找死者身份的难度大大降低,李景命人将尸体运回京城,另吩咐刑部中的画匠画出死者面容身形,发往京兆府、定州以及京外临近县城府衙,希望能查明死者身份。
    据李景估计,查明身份不会太难。从面容、身形、衣物以及佩饰上都能看出,死者家境富裕,按照年纪来看,八成是家中的掌事人。这样的人一旦失踪,家人立刻就能发现,并且多半会迅速报官。
    果然,经过筛查比对、亲属认尸,刑部很快确定了死者身份,是定州一位名叫曹耀宗的富商。定国公世子等人发现尸体的前一日,曹耀宗的妻女刚刚前往府衙报官,声称曹耀宗前一天孤身离家,随后失踪。
    在询问曹家人口供时,李景发现了可疑之处。曹耀宗的妻女看似悲痛,却迅速接受了曹耀宗遇害的事实。与此同时,她们口径一致,一口咬定曹耀宗是为人所害的,杀人者就是曹耀宗的侄子,曹伯正。
    李景办案多年,他第一反应不是怀疑那个“曹伯正”,而是怀疑曹耀宗的妻女——丧夫丧父之后,悲痛、崩溃、难以置信甚至拒绝承认都是正常的反应,而曹耀宗的妻女则不然,她们的态度就像是事先已经知道曹耀宗死了似的。
    于是李景将手下的人分作三份,一队调查曹妻曹女;一队调查她们口中的“曹伯正”;最后一队抛开曹家人的口供,另外查找线索。
    调查的结果却与李景所想完全相反:曹耀宗膝下仅有一子一女,均为曹夫人所出,夫妻二人感情极佳。就在半年之前,曹耀宗的儿子出门行商时路遇劫匪,不幸身亡。曹夫人和曹小姐则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柔弱女子,连曹家产业几何都不清楚。曹耀宗一死,她们完全失去了庇护。可以说,她们才是最不愿曹耀宗出事的人。
    曹夫人和曹小姐之所以会表现出料到曹耀宗出事,是因为曹耀宗离家那日表现的很不正常。且约他出去的人,正是和他有仇的曹伯正。
    曹氏母女本就十分担忧,见曹耀宗一日一夜未归,前去府衙报案时,其实心中已经猜想到曹耀宗可能凶多吉少。
    而其余两队人马的调查,将疑点不约而同汇集到了曹伯正身上。
    原来,曹家发迹是在曹耀宗的父亲曹老太爷身上。曹老太爷生有二子一女,幼女曹芳陪送了厚厚的嫁妆远嫁外州,暂且不提。长子曹耀祖,次子曹耀宗,共同随曹老太爷打理家业。
    然而,曹耀祖身体不好,英年早逝。只留下一个年岁极小的儿子,便是曹伯正。
    曹老太爷早年行商落下旧疾,又白发人送黑发人,当即旧疾发作,重病在床。他在病榻上将家业一分为二,叫来族老做见证,五成留给次子曹耀宗,五成留给长孙曹伯正。
    曹家那时的家产不如现在丰厚,却也很有些底子。曹伯正分到的产业不是小数,因为年纪小,暂由曹耀宗代管,说好了等到曹伯正十五岁交还。
    然而五年之前,曹伯正长大成人,前去接掌自己应得的那部分家业时,却愕然发现他那五成财产缩水了许多。
    据曹府中人说,曹伯正来找曹耀宗要一个说法,却被曹耀宗挡在门外。于是愤而砸坏了曹府大门,大骂曹耀宗丧德败行,侵吞长房财产。
    这一冲动之举顿时让曹伯正陷入了不利的局面,原本愿意替他出头的族老也纷纷指责曹伯正不该对长辈行此忤逆不敬之举。曹伯正忤逆不孝的名声传开之后,他手中的产业经营越发困难,到最后不得不将产业尽数变卖,离开了定原城。
    两年前,也就是曹伯正离开定原城三年之后,他带着新娶的妻子回来了。却没有再回曹府,而是在定原城中买了一处宅邸居住。
    曹伯正身为曹老太爷的长孙,手里其实还是有些老太爷留下的人脉和香火情的。他在外似乎又积攒下一笔钱财,开始重新做生意,处处针对曹耀宗。但曹耀宗手段身家都比他要丰厚,二人各有胜负,都吃了不小的亏。
    据曹夫人说,曹耀宗孤身离家那日,是收到了曹伯正的一封信,约他出城见面谈判。随后曹耀宗匆匆离家,一去不回。
    刑部查案时上门去寻曹伯正,却发现曹伯正和他夫人都不在。据留守的下人说,曹伯正夫妻数日前一同离家,至今未归。算起来,他们离家那日,正好就是曹耀宗孤身离府,随后遇害的日子。
    至此,曹伯正成为最大嫌疑人。刑部右侍郎李景签发手令,对曹伯□□邸进行搜查,结果发现府中金银票证、珠宝首饰全都不在,就连曹伯正手中的商铺产业等,也已经在数月内逐步变卖换成了银钱。
    曹伯正书房之中,有他写废的字帖信函。刑部书吏对比之后,确认字迹与曹耀宗收到的信件上字迹同属一人。
    同时,调查曹伯正的人马也传回了消息:曹伯正曾习武,身手很是不错,尤擅使刀。以他的身手,将曹耀宗割喉杀害并不困难。
    如此看来,案情很像是曹伯正早有预谋杀害曹耀宗,之后携妻卷款潜逃。
    说到这里,李景拱手道:“查到此处,一切证人证物都指向曹伯正,臣派出人手全力搜索曹伯正及其妻,然后便将案情通报了大司寇。”
    章其言咳嗽一声,接过话来解释道:“李景呈上来的案卷证物我都看过了,按照如今的线索查下去,便像是一桩侄杀叔的人伦惨案了。”
    他和明湘更为相熟,说话比起李景更没有顾忌,大刺刺点破了“侄杀叔”这个李景讳莫如深的案情关键。
    李景目露惊恐之色,下意识瞥向明湘。
    明湘乌黑浓密的长睫低垂,遮住了她眼底的神色。她并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思索片刻,才问:“案卷在吗?”
    李景连忙将放在一旁的木匣双手捧起:“回郡主,案卷在这里。”
    案卷比起李景的陈述,更要细致很多,足以看出李景办事谨慎。譬如在证人证言已经明显指向曹伯正的情况下,他仍然核实了其他几个与曹耀宗有矛盾的人物有无作案机会。诸如此类细节,均已经细细挖掘,不留死角。
    饶是明湘用挑剔的目光去看,都不得不承认,李景能在七日中查实这许多案情,是下了极大的功夫。
    半晌,她翻完最后一页,面上依旧是那幅无波无澜的淡然神情。
    明湘抬起眼来,目光落在了章其言身上:“大司寇怎么看?”
    章其言笑了笑:“有点巧了,这桩案子早不发生晚不发生,偏偏赶在徽宁三年年末,倒像是有意……”
    他顿了顿,没将最后那个词说出口。
    下一秒,明湘说出了章其言的未尽之语:“影射君王。”
    李景心下咯噔一声,几乎想要立刻捂上耳朵。
    ——影射君王!
    是了,如果将曹耀宗这起案子掐头去尾,单看这叔侄相争,侄儿杀叔的情景,不正与当今皇上尚是皇太孙时,与其叔魏王的争斗一模一样吗?
    自徽宁元年鸾仪卫建立,西市外杀的血流成河。那之后,所有人绝口不敢再提,至今虽然只有短短三年,等闲却已经听不到半点风声了,就好像亲历者都已经将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
    但明湘知道,那些汹涌的波涛正掩藏在看似风平浪静的水面之下,随时可能复苏。
    第5章
    北有鸾仪卫,南有采莲司
    明湘抬眼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
    阴沉的天色预示着另一场雪即将降下,徽宁三年的末尾注定要笼罩在连绵不绝的风雪里。
    先帝驾崩,国丧三载。国丧的结束意义非凡,在禫祭先帝、祭祀太庙,向天下宣告国丧结束之前,不宜再掀起有损皇室颜面的非议。
    明湘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拨了拨腕间赤玉珠串:“这桩案子不早不晚,偏偏掐在三年国丧的尾巴上,若是传出去,免不了又要翻起旧事。”
    她平静地做出了决断:“此案交由鸾仪卫来查,有劳大司寇将案卷及相关人等移交鸾仪卫,稍后我会上书陛下陈明缘由。”
    章其言面色微微一松,拱手道:“多谢郡主。”
    “大司寇何须多礼。”明湘摆手道,“监察搜捕暗探乱党,本就是鸾仪卫分内之责。”
    事涉天家阴私,这起案件查不查、怎么查都需斟酌。查出实情不见得有功,若引出背后阴私更是大大过错。除了掌管鸾仪卫,身为皇族一员的明湘,其他人还真难下手。
    章其言也知道这个道理,因此尽管明湘出言宽慰,他却不可能当真不领明湘这个情,心知欠了明湘一个人情。
    他端起茶盏润了润喉,道:“我已经对参与此案的人下了封口令,但定国公世子、永靖侯三公子等人对案情十分好奇,曾派人来询问过,终究不可能全然隐瞒。”
    “放心。”明湘笑了笑,那笑容很浅,一闪而逝,“等他们知道案子移交鸾仪卫,自然就不敢再打听了。”
    将烫手山芋抛了出去,章其言心情大好。他和明湘又就朝中形势聊了半个时辰,才起身告辞。
    明湘点头:“天寒,我吹不得风,就不亲自送大司寇了——风曲,你派人送大司寇与李侍郎回刑部,顺便将证物证人都带回北司。”
    “是。”一个声音从门口轻轻响了起来。
    李景抬头,只见不知什么时候,廊下立着一个灰色衣裳的人,想来就是湘平郡主口中的“风曲”,却不知是哪两个字。
    他只觉得这个名字熟悉,却始终想不起来。一直到随着章其言走出郡主府的大门,回到了马车上,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风曲,风曲!
    这是传闻中鸾仪卫的统领之首,神出鬼没极少现于人前,但鸾仪卫每一次出手、每一场行动,背后都有他的影子。很多人厌恶他、恐惧他,却又忌惮于鸾仪卫的权势,不得不恭顺待他。
    想不到这样一个传说中双手沾满鲜血,残忍冷酷的人物,居然如此温顺谦和。
    李景心头一颤,只听身旁的章其言道:“你不必怕,这件事交由鸾仪卫处置,就等于将麻烦从刑部甩出去了,无论查出什么,都与你无关。”
    李景连忙道:“多谢大司寇替下官奔走,下官感激不尽。”
    他顿了顿,实在按捺不住内心好奇,低声问:“大司寇,这起案子背后难道真的别有内情?”
    章其言摇了摇头:“有没有内情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今在国丧结束的关键节点上,半点风浪也不能有。”
    说到这里,章其言看了李景一眼,又道:“何况,这案子来的太巧,我感觉有些问题。”
    能坐到六部尚书的位置上,章其言的心思之深、直觉之准,早不是“巧合”二字能轻易蒙蔽过去的。虽然目前这起案件中还没有更为可疑的地方,但只要直觉不对,章其言就不会轻易放过。
    ——这也是他当机立断将案件移交鸾仪卫的缘故。
    郡主府里,梅酝也正好奇地问:“郡主,这桩案子只是恰巧撞上了国丧结束吗?还是哪里有疑点?”
    明湘任凭梅酝为她轻轻按着肩膀,道:“巧合二字,本来就足够可疑。”
    她能走到今日这一步,靠的是心细如发、百般算计,从不轻易放过任何一点可疑之处。更何况,这桩案子看似寻常,但明湘却敏锐地从中捕捉到了一点熟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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