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到夏王的寝宫后,他们发现大殿里的蜡烛也点得很少,蜡烛外没有罩灯罩,他们行走时带进来的风吹得烛火四处摇曳,将影子拉扯成各种奇怪的形状。
    一切都有种莫名的诡谲和压抑。
    在这种压抑的氛围里,他们听到垂纱帷幔后夏王的声音:“吾病重,欲立皇太女。”
    ———宛如平地一声雷。
    有些大臣几乎要脱口而出“请陛下三思”,却在要说出口的前一秒,将声音死死地卡在喉咙里。
    实在是因为眼前这一幕,与多年前的那个雨夜,有种微妙的重合错觉。
    “没人反对,我就当你们答应了。”垂纱帷幔后,苍老的声音缓慢道,“莞莞,出来和他们见见。”
    随着这一句话,帷幔后,转出来一个脸上带着天真茫然神色的秀丽少女,声音柔软羞怯:“见过诸位臣工。”
    夏国臣子:“……”
    更像了!这一幕更像多年前了!
    什么“吾病重,欲立皇太女”,不就是和当年一样钓鱼执法吗?!
    当年血雨腥风的回忆似乎还没过去多久,惨烈的求饶声似乎还回响在耳边———没人有胆子,再以身试法第二遍。
    “礼部去拟封皇太女的诏书吧。”垂纱帷幔后的声音停了停,看似一派随意的冒牌夏王此时正在任务群里疯狂翻小抄,精准点名又语焉不详,“卢尚书,希望当年的事……你还记得。”
    被点名的人汗如出浆,只俯首应喏:
    “臣遵令。”
    “必不负……陛下所托。”
    第273章 狸猫换太子
    ◎“还有最后一个秘密。”◎
    “轰隆———”
    闪电撕裂昏沉的天色,伴随着沉闷的雷声。
    “吱呀———”
    一双玉白的手推开了窗,柔滑的绸缎包裹着她的肌肤,更显姿态娉婷。
    “要下雨了……”
    她微微笑起来,骤然亮起来的白光照亮她的脸,显出一种冰冷的白来。
    她站在这座宫殿的最高处,俯视着交错纵横,宛如囚笼的宫道,看着宫道里如蚂蚁般匆匆穿梭的宫人,又看向那似乎没有尽头的高墙。
    在闪电与雷声之中,开始下起蒙蒙的细雨,雨水斜斜地从窗口飘进殿内,沾湿了她的脸颊,闪电映照着她的脸,明暗交替。
    “雨已经开始落了。”她低声道,“谁都没有办法控制啊……”
    在她看不到的、没有尽头的高墙之外,几个衣衫或洗得发白,或穿得脏兮兮的孩子,愁眉苦脸地缩在屋檐下。
    “怎么办啊?”里面有一个皱着眉说,“今天下雨,肯定不会有很多人到街上来的。”
    “那也没办法。”缩在他右边的人抱怨道,“是老天爷存心不给你饭吃。”
    “只要在街上唱几句词儿,再不被巡逻的官差逮到,每天就可以入账五个铜板!”又有一个孩子说,“自从有了这个差事,我每天都能吃上一顿饱饭呢!”
    或许是“饱饭”这个词触动了这几个孩子的神经,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要是能像春晖楼里说书的挣得那么多就好了。”
    “说书挣得很多吗?挣多少啊?”他旁边有人问。
    那个说话的孩子,先是左顾右盼了一番,然后缩着头,用手搭在嘴上,故意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伸出三个指头:“有这个数呢!”
    有孩子惊呼:“三两?”
    伸指头的孩子摇了摇头。
    “三十两?”又有人猜。
    那个孩子夸张地叹了一口气,将手指头缩回来:“三百两呢!”
    “哇———”
    所有孩子一齐发出惊叹声,引得被他们躲雨的店家向他们怒目而视。
    那几个孩子赶紧露出一个讨饶的笑容,声音也放得很小,变成了窃窃私语。
    “三百两———够用一辈子了吧?”
    “我也想挣这么多钱,这样我就可以住大房子,天天吃肉,不用去乞讨了!”
    “三百两是多少啊?感觉好多好多好多———”
    “不行!我得把那段词儿再多背背,说不定有一天我就被哪个酒楼的东家选过去说书了呢?”
    “我也要背,我也要背!”
    在他们交谈的时候,忽然街道上传来铁甲碰撞的声音,这条街的尽头,慢慢走过一队披盔覆甲的士卒,士卒的中心是一辆囚车,里面枷着一个人,渐渐大起来的雨已经打湿了囚车的木头,也打湿了被囚人的发。
    这几个孩子向街口张望着,之前那个向其他孩子透露春晖楼赚得特别多的孩子惊呼:“这不是春晖楼那个说书的吗?!”
    “啊?!”这几个孩子七嘴八舌,语气是掩饰不住的惊讶,“怎么就突然被抓了?”
    刚刚小下去的声音又大起来,惹得被躲雨的店家又瞪了他们一眼:“你们小点声,是想把官兵招来吗!”
    有个孩子大着胆子问他:“掌柜的,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还能怎么回事儿?”那掌柜翻了个白眼,“掉到钱眼里要钱不要命呗!这些东西也敢乱传———”
    他将手举起来,横在脖子前方的位置,虚虚一划,恐吓道:“这不就要掉脑袋了吗?”
    “不就是几句词儿吗?”最靠近边上的那个孩子反驳,“怎么词儿还不准人唱啊?”
    他小声哼起来:
    “……这个计儿真正妙,要将太子换狸猫。偷天换日人不晓,斩草除根不留苗……”
    几乎是他的声音一出来,那掌柜便面色大变,他随手从角落里抽了一把扫帚提在手里挥舞,像驱赶什么晦气的东西一样:“要唱别在我这唱,赶紧滚!”
    可别连累了他的小本生意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那些孩子七嘴八舌地惊叫起来———
    “唉唉唉———掌柜的,您别赶啊!”
    孩子们被他通通驱赶到了雨里,掌柜站在屋檐下,提着扫帚,满脸凶相:“你们赶紧滚到别处去躲雨,可别站在我这儿了!谁敢过来,我就往死里抽!”
    几个孩子淋得像雨里的鹌鹑,见掌柜态度坚决,只能蔫巴巴地去寻其他躲雨的地方了。
    他们这方的闹剧并没有引起押送官兵的注意,他们只是围着那辆囚车,在铁甲碰撞的声响里沉默地前进,囚上的人头发已经乱了,又被雨水打湿,贴在脸颊、脖颈和身后,但他的神态仍然是从容的。
    在经过魏王宫大门前,他忽然大声道:
    “狸猫换太子,混淆卫国皇室血脉,这就是卫皇后身为国母的气量啊!”
    “若太子泉下有知,得知你行如此肮脏手段———”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旁边急匆匆赶来的人一鞭子抽在脸上,硬生生止住了话茬。鲜血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流,显得有些可怖,但常年说书的人声音洪亮又清晰,在不算大的雨声中扩散出很远,至少……守卫王宫大门的人纷纷侧目而视,听得一清二楚。
    囚车被加速送走,一直拉到刑部的监牢。说书的人从囚车上被粗暴地拽下来,连枷都没有除,便被推到了牢里。
    说书的人被推得踉跄,径直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重响。他没力气爬起来,八月的天气也不算冷,干脆就倚靠着墙直接坐下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脸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人也昏昏沉沉的时候,忽然有人打开了他所在的监牢的门,走了进来。
    一道人影忽然被推到他身边。
    他惊了一下,睁开眼皮,却发现身边的人极其熟悉,只是神态并不怎么好,像是凭空苍老了数十岁。
    他费力地转了个方向:“这是怎么了?”
    那位他所熟悉的人不理他,只是喃喃叹道:“……白费功夫,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白费功夫啊……”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悲凉:“……我本是世间寻常女,曾怀宁馨十月胎。胎动腹中生母爱,一朝分娩难释怀,骨肉相依连血脉,谁能割舍谁能拆……”
    他不知是在笑还是哭,悲叹道:“写的多好……写的多好啊!”
    “好是好,可这又有什么紧要?”说书人语气中泄露出一点奇怪,“虽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但……流言再怎么凶狠,也不能影响事态的走向。”
    他们传出这些流言,只不过是为了给他们殿下一个更名正言顺上位的借口罢了。
    说书人旁边的那人似乎是极疲惫,声音慢慢微不可闻:
    “这些东西是殿下写的,殿下亲手写的……”
    “什么?!”说书人几乎是疑心自己听错了,“殿下怎么可能亲手写这些东西?!”
    “不会有错了……”那人眼角无声无息的滑下一行泪,“不会有错了啊……”
    他们的生死荣辱早已与殿下系在一处,殿下若是不登大位,他们只有落到个被阖家处死,满门抄斩斩的下场!
    “……你也曾尝过慈亲爱,你也曾生养小婴孩,你也曾经历丧子痛……”那人慢慢地哼唱着,像是唱着字词下被压抑的血与泪,“你却为何屡施恶手,却为何刻意陷害,不依不饶,心肠毒歹。真是个人性泯灭,狠如狼豺……”
    唱词一出,便代表着他们殿下与宸贵妃那方势力彻底划开了泾渭分明的界限,从此是敌非友,不死不休了!
    “……你也曾尝过慈亲爱,你也曾生养小婴孩,你也曾经历丧子痛……”素白的手拿着一张纸,轻声哼唱着纸上的字句,她的声音是极好听的,如黄鹂婉转,清亮动人,“写得可真是好啊!”
    在夏国那样的地方长大,她从未有过慈亲爱,她确实曾怀上过卫帝的孩子,但被她亲手弄掉了———她没给自己留下任何一点会使现在或是将来后悔的软肋。
    她深知世间所有的情,本质来说都是利益交换。
    她不相信任何人。
    她孤零零地来,也合该孤零零地走。
    “卫修竹啊卫修竹———”她的语气里带了点嘲弄,“我真是不明白你。”
    卫琇对他有恩义,他为他所用便罢了,如今换成了卫晔,他为何还这般优柔寡断,瞻前顾后?
    她将那张纸平放在桌上,慢慢抚平纸上的褶皱,温言细语道:“你这样的人……往往会死的很惨的……”
    就算与她划清界限又怎样?
    没有她,照样会有其他人。
    只要他还是现在的身份,只要他身上还有利可图,就会不断有人趋之若鹜。处在他的位置,他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不可能只考虑到他自己。
    “你和卫晔之间,注定只能活一个。”宸贵妃抬起头,看着窗外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电光映在她的脸上,有种残酷的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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