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来没见过他这么严肃的神情。
    他的声音里没有一丝对待她时的柔情:“我这边还有事没办完,晚点再回去。您舟车劳顿,我未曾远迎,实在是对不住了。”
    见江憬在跟别人打电话,桑逾无意偷听,退到拐角之后回避了。
    半晌,江憬打完电话来找她,还没开口,桑逾就善解人意地说:“哥哥,你要是有事就先走吧,我们下次再一起玩。”
    这下江憬就知道刚才打电话被她撞见,多少听到了一点了。江憬收拾了一下心情,温柔地说道:“不是比你还重要的事情。今天哥哥没有课,一整天都可以陪你。”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桑逾也不好再推拒。
    江憬在实体店里给她买了条新的休闲裤。
    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红糖水有效果,桑逾的肚子不疼了,没有辜负他为她空出的一整天。
    颐和园、圆明园、天坛离清华都不远。
    但是这些景点,只要她在北京,以后和家人朋友是必去的。
    江憬带着她从五道营胡同,逛到箭厂胡同,再到国子监街,走街串巷,最后在北锣鼓巷落脚。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
    江憬就像导游一样,给桑逾讲着这些老北京胡同所蕴含的文化底蕴和人文风情。
    后来走到一家文创店前,江憬停下来让桑逾挑一些文具做生日礼物。
    桑逾还以为他不知道自己的生日,闻言很是惊喜,却难为情地说:“差生文具才多。”
    江憬一笑置之:“适度玩梗。”
    说着朝文具区豪气干云地一挥手,“阿逾随便挑吧。”
    桑逾在超市里就看到了江憬鼓鼓囊囊的钱包,犹豫了一会儿,尽情挑起了自己喜欢的款式。
    一不小心越挑越多。
    荧光笔、线性笔、柔绘笔、果冻笔、浮字笔、胶水笔、油漆笔、印章笔、玻璃蘸水笔、免烤胶画笔……
    把能买的买了个遍。
    江憬也挑了一套画着北京胡同的明信片和一瓶彩色墨水,付款后抽出一张明信片,用玻璃蘸水笔蘸了彩墨,下笔题字。
    “祝阿逾生日快乐,所愿成真。”
    每个字都工整美观,带着似从字帖上临摹的笔锋。
    桑逾看着他遒劲有力、入木三分的题字,心想怎么会有人这么完美,好像没有什么能成为他的短板。
    得到了他的祝福与馈赠。
    这真是她过过的最好的生日了。
    第25章 惊蛰(一) 旧事。
    把桑逾送回家后, 夜幕已然低垂。
    江憬不想回家也要回家,因为孙茹婷回来了。
    江憬对这个母亲的感情很复杂。
    他出生前孙茹婷是战地记者,后来有了他, 就申请调遣, 换一个相对来说比较安全的环境工作,但还是被指派到了国外, 一年回不了一次家。
    当时江海平还是政府官员,公务繁忙, 忙到没日没夜,无暇分心。
    夫妻俩把他送到了朋友家, 也就是黄颢他们家,让黄颢的父母帮忙,说是给口饭吃就行。
    虽然寄人篱下,但黄颢的父母对他还是很好的。他不仅没有受到非人的虐待,基本上黄颢有的东西他都有。
    直到那一年他和黄颢双双被人绑架,原本维持的平静被打破了。
    当时绑匪要求的是一人一千万的赎金, 黄颢家能拿出的流动资金也就六七百万,就跟他父母商量能不能共同想办法凑出两千万。
    江海平听了马上报警。
    但绑匪很狡猾,具备超强的反侦察能力, 警方和绑匪周旋了几个回合都没有获取有效信息,反而刺激得绑匪濒临撕票边缘。
    没办法,两家人东拼西凑,零零总总加起来还不到一千万。
    关键时刻, 孙茹婷回来了。
    她向娘家借了三百万,总算凑出了一个一千万。
    因此, 再次和绑匪沟通时, 江憬清晰地从听筒里听到孙茹婷的声音——先放黄颢。
    即便是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里, 两三天滴水未进。
    即便是手脚被绳索捆缚,肿胀充血,四肢麻痹。
    即便是绑匪凶神恶煞,每日都来拳打脚踢。
    即便是这场悲惨遭遇的起因是黄颢提出要走那条无人的羊肠小道。
    他都不曾心生怨怼。
    而当他听到孙茹婷的这句话,不可思议又难过。
    她好不容易回国一趟。
    他以为她是来救他的,原来是为了救别人的儿子才回来的。
    绑匪闻言,过来嘲弄羞辱他,笑着说:“小崽子,你妈不要你了。既然这样的话,你就去阴曹地府报到吧。”
    说着便提刀刺向他。
    千钧一发之际,黄颢扑过来为他挡下了一刀,对着绑匪啐了一口唾沫,忍着痛,咬牙切齿地说:“你踏马敢动我兄弟一根汗毛,我跟你拼命!”
    刺眼的鲜血汩汩流出。
    映在他眼底的瞳孔微微震颤。
    电话还未挂断,家属那边能听到这边的一切动静,黄颢的父母顿时疯了。
    绑匪之所以刺这么一刀,本是为了逼迫他们拿出两千万,并没有想要伤及人质性命。
    然而黄颢这一扑彻底打乱了绑匪的计划。
    于是绑匪乱中出错,仓皇之下暴露了位置信息。
    他们被成功解救。
    黄颢因为抢救及时,脱离了生命危险,两家的关系却因为这场绑架到达了冰点。
    黄颢的父母失去了理智,认定了是他在现场做了什么激怒了绑匪,才害得黄颢险些丧命。
    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做。
    他们家为了安抚黄颢父母的情绪,替他认了罪,孙茹婷代表他许下了今后为黄颢当牛做马作为报答的诺言,并且不等他说什么就说:“不管前因后果如何,人家黄颢都为你挨了一刀,人必须要知恩图报,今后你为人家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很多事情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江海平也因这起绑架案离开了官场。
    他为国为民,恪尽职守,廉洁奉公,两袖清风。
    结果就因为为了救孩子,被有心人以“俸禄微薄,竟然凑足了一千万的赎金”为由诬陷,说他贪污受贿,里里外外查了个底朝天。
    纪检委最终还了清白,可流言蜚语还是不断。
    江海平如鲠在喉,更觉心寒,索性放弃大好前程,辞了官。
    孙茹婷为此把江海平臭骂了一顿。
    “江海平你这个懦夫!大丈夫忍辱负重,能屈能伸,而你只因在官场受了这点气,就自愿出局,除了让亲者痛仇者快,起不到任何作用!你幼不幼稚啊,你看不出来吗?他们就是为了逼走你才借此大做文章,你可倒好,就这么称了他们的心,如了他们意,他们现在恐怕正弹冠相庆呢!”
    江海平宽厚地说:“谁爱高兴就让他高兴去吧。我是不屑与这些不花心思在创造政绩上,整天琢磨着怎么党同伐异的人为伍的。他们用心险恶,封住了自己的眼界,缚住了自己的手脚,迟早自食恶果。”
    孙茹婷气笑,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说这些话也就骗骗自己,那些人逍遥快活着呢。你有生之年都未必能看到她们下马。你看看老首长退下来以后,他那些曾经的下属是怎么对待他的?如今愿意与我们来往的,都是看在你的官位上,你要是不在位了,就尽情感受世态炎凉吧。”
    “说得像我稀罕他们跟我们家来往。”江海平冷哼一声,语重心长地对妻子说:“茹婷啊,我看你才是小孩子脾气。你以为我不自己走,就不会有人千方百计把我挪走吗?我只有自证清白的权利,没有查处他们的权力,这样我在那个位置上根本干不长久。这世上不止仕途这一条路,我只有不在其中才能够检举。不然要么被他们同化,晚节不保,要么被他们排挤,不得善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我知道,但我咽不下这口气。”孙茹婷忿忿不平地说,“这些人真够恶心的,他们自己贪墨枉法,拉你下水不成就反咬你一口,其心可诛,不能这么饶了他们。”
    “我受气不要紧,重要的是你和儿子不能受委屈。”江海平郑重其事地说,“茹婷,你放心,出了官场,我一样能平步青云,有的是机会对付他们。你信我吗?”
    空口无凭,孙茹婷自然不愿全信,既然提到儿子了,就把儿子当做赌注押了进去。
    “这可是你说的,你答应我了。如果儿子高考之前你没能把历史遗留问题解决,他就要代你去官场闯荡,为你雪耻。我孙茹婷虽为一介女流,但遇事从没有退缩过,也没有像你这样临阵脱逃过,你们自诩好儿郎,就算没有纵横捭阖的魄力,也要有宁折不弯的骨气。江海平,你愧对老首长对你的栽培!我的儿子,不能和你一样没有血性!”
    江憬听到了夫妻俩的对话,并且随着他长大,对孙茹婷有了不同的看法。
    景仰敬佩是有的,恨也是有的。
    她不愿在家中相夫教子,目光开阔高远,便也希望江海平青云直上,望子成龙,这些都合情合理。
    可他差点被撕票,孙茹婷却只在乎江海平辞官。
    她是巾帼豪杰没错,但是从来没有养育过他。
    在她的眼里,似乎操守气节、仁义道德、声名口碑……种种种种,都比他这个儿子重要。
    夫妻俩自己买的房在六环,开发商和物业管理都是很成熟的团队,社区活动丰富,社区的文化氛围也很浓厚。
    而且四处都贴着“欢迎业主回家”的欢迎标语,温馨且让人生出身为主人翁的尊荣感。
    不光是年轻人爱在这里居住,老年人也爱在这里养老。
    江憬身上没有带业主卡,报了门牌号以后,保安打电话跟江海平核实,不到一分钟也放行了。
    他在大门口的时候夫妻俩就知道他回来了,在客厅等着他。
    江憬一推开门,鞋都没来得及换,就听孙茹婷冷声问他:“我早上问你爸的时候,他说你没有课。所以到底是什么重要的事,让你现在才回家?”
    江憬不紧不慢地换好鞋,看向孙茹婷,一向不顶撞长辈的他,语气寡淡地反问道:“那您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在电话里说不清楚。”
    第26章 惊蛰(二) 真相。
    江憬的语气相当平和, 态度却极为恼人。
    孙茹婷当即坐不住了,“呼”地站起来,伸手颤抖着在虚空中指指点点, 对着江海平说:“这就是你跟我说的长大懂事的好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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