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贪恋他的母性,爱恋他的霸道与醋意。他是她的伴侣,更是她认定的“母亲”。
    这种畸形扭曲的爱,她不敢同旁人说,旁人也无法理解。
    偏偏他敞开怀抱,温柔地接受她带给他的所有。她还以为,自己三生有幸,遇良人结良缘。
    原来都是假的啊……
    呜咽的哭声清楚地传到捞玥耳里。
    她抵着门扉,竖起耳朵听了许久,犹豫许久。
    时局变幻莫测,从前敬亭颐在明处,韩从朗在暗处。如今俩人的地位颠倒,让捞玥有机可乘。
    她真正的主子,是浮云卿日思夜想的敬亭颐。她是虢州庄的人,后来蛰伏在韩从朗手底。
    大家都说韩从朗造反果断狠绝,殊不知,敬亭颐才是那个得利的渔翁。
    捞玥对敬亭颐会做皇帝这事,毫不存疑。
    可今晚窥见浮云卿的失魂落魄,她的想法竟破天荒地动摇了。
    一切的一切,尽数被敬亭颐掌握在手。
    他知道韩从朗使离间计,将他引到燕云十六州;知道卓旸会牺牲在冰湖,而浮云卿会跟着韩从朗来万福寨;知道浮云卿会被告知真相。
    实际情况是,虢州军与官家派出的禁军,两军会合,派两万人平定燕云十六州。此后禁军归京,而虢州军歇在均州。
    均州,是离兴州最近的州郡。
    换而言之,只要敬亭颐想,他随时能诛灭韩从朗这帮反叛势力,救出浮云卿。
    但这半月来,他始终按兵不动。
    捞玥知道,敬亭颐每日都在忍受着巨大的煎熬。
    刘岑催他,趁京城不备,联合各州郡,一起攻打京城。这是造反的大好时机,机不可失。
    若此时不反,时局变幻,官家会猛地反扑,他们将毫无优势可占。
    所以于敬亭颐而言,这是个颇为艰难的抉择。
    救浮云卿,意味着此后造反,胜率几近于无。不救,他又怎能忍心不救。
    捞玥没有进屋安慰浮云卿,她抬眸望着黑漆漆的天。
    临近年关,瑞雪兆丰年,今年会是祥瑞年。
    这一切,该做个了结了。
    捞玥掏出卷好的信,绑在信鸽腿上,倏地把信鸽往空中一抛。
    霎时,那只信鸽就飞得无影无踪。
    她是刘岑的养女。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把敬亭颐当作亲兄长,他忍辱负重,她心疼,但无计可施。
    那么这次,她就大胆地帮他一把罢。
    虢州庄里的人,都是无家可归的候鸟,竭力扑闪着千疮百孔的翅膀,飞来飞去,始终寻不到个落脚的地方。
    捞玥过惯了这种心惊胆战的日子。从前浑浑噩噩地过着,这次,她要绚烂绽放,哪怕绽放后玉石俱焚。
    敬亭颐也会这样想。
    捞玥抹去眼尾的泪花,想了想,还是推开了门扉。
    她像个孤魂野鬼,静静地站在门口,身影被月色拉得细长。
    浮云卿看不清她的神情,只听她开口说道:“小底给您指条明路。”
    这一晚,众人心思各异。
    星推月移,延州军帐内烛火葳蕤。
    杨思邈与成璟围着沙盘桌坐,一脸严肃。
    成璟揣度道:“正使的意思是,你是假装与韩从朗勾结,实则早向官家陈述了情况?”
    杨思邈说是,“我没把事情原委告知我那妹妹。但愿她不要做什么傻事。太宗驾崩后,她承遗旨守皇陵。多年深居简出,过着青灯古佛的苦日子。空守个太妃的名号,实则与女冠无异。早年有一子一女,后来都夭折了。认清河县主为养女后,精气神才好了点。男人为争权夺利,不断设局,落局的却总是无辜的女人。这出实在身不由己……”
    延州事发,亏得杨思邈把状况告知了官家,事情才没闹大。如今延州安定,党项人没落半点好处,夹着尾巴逃跑。有的跑得慢,做了俘虏,受不了严刑拷打,便把实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所以在今下,禁军,陇西军,虢州军,都识破了韩从朗的歹计,三军合伙做戏给佘家军看,认真做了半月,结果还真把韩从朗给骗得团团转。
    杨思邈开口说:“经此一事,算是摸清了驸马都尉的底。他的身份与目的,我军无需关心。陇西军,职责是守好陇西七十二州郡。旁的事,只要官家不说,咱们就按兵不动。”
    成璟知道,杨思邈是在告诫他不要淌这趟浑水,但仍开口问:“若我方按兵不动,那公主……”
    杨思邈数落他格局小,“你还不懂吗?救公主这事,用不着我军去抢风头。禁军,虢州军,有一方去营救就好囖。说不定,两军都会去!不要瞎操心,最后还会沾染一身腥。”
    说倒也是这个理,成璟硬着头皮说好。后来送走杨思邈,刚想歇息,就见有人不顾守军阻拦,夜闯副使营帐。
    成璟刚拔剑出鞘,竟见是他的妻胡佟踅来。
    胡佟孕七月,肚皮顶得比鼓大。大夫说,这是怀龙凤胎的迹象,怠慢不得。成璟怕影响她歇息,故而俩人分帐而睡。
    见胡佟掖着泪花奔来,他连忙放下剑,拥着她臃肿的身安慰。
    “这是受什么委屈了?”成璟搵着帕给她擦泪,心疼地问。
    哪知胡佟歪歪斜斜地跪到他面前,拽着他的襕袍求情。
    “郎君,妾恳请你出兵下兴州,把公主从歹人手里救出来罢。”胡佟哭得大声,“妾打听到,她受韩从朗那狗贼百般折磨,人都丢了半条命。郎君,你我能结缘,全靠公主做媒。今下她遇难,你怎能坐之不理呢?”
    都说女怕嫁错郎,其实郎也怕娶错妻。好在成璟有幸得了位贤妻,俩人情投意合之际,每每会想起浮云卿。
    若非橫桥那场相看宴,他俩估摸就要错过了。
    不过感激归感激,但出兵攻打万福寨这事,还需再想想。
    成璟的犹豫激恼了胡佟。
    她猛地推开成璟,在他挽留之际,掏出一把短刃,虚虚抵着圆滚的肚皮。
    胡佟随意抹一把泪花,坚决道:“丑话说在前,你要是不救,我和俩孩子就命绝于此!成婚后,我与好姐妹的来往越来越少。现如今,我只有公主一个好友。她良善体贴,我发过誓,只要我胡佟还活着,就不会让她受委屈。现在她颠沛流离,无人支援,我也绝不独活!”
    说着就抬起手腕,不过在短刃接触到衣裳前,成璟就夺过了短刃,猛地甩在地上。
    “你这又是何必!”成璟握着胡佟的手,给她揉着浮肿的手腕。
    兴许是私心作祟,兴许是心底的意气被胡佟激发了出来。
    他噤声片刻,继而开口:“我答应你。”
    他说:“杨正使担心韩从朗会调换军符,故而把真军符交由我保管。军符在手,我立即领兵下兴州。”
    胡佟哭得更惨,不过是欣喜而哭。
    是夜火星四起,散是满天星,聚集起来,已渐渐成燎原之势。
    敬亭颐站在瞭望台,俯视着十八连营。
    刘岑猜他有所顾忌,不迭吹着耳旁风。
    “庄主,再不发兵攻打京城,往后可就没机会了!”
    凡此种种,这些劝解话,半月以来,他说了无数遍。
    叵奈都被敬亭颐当成了耳旁风,充耳不闻。
    没辙,刘岑只好使出杀手锏。
    “我儿,你若还认我这个老父亲,我求你,起兵罢。”刘岑苦苦哀求,“你要知道,现在不反,往后再难占据上风。”
    敬亭颐澹然道:“往后,会有好时机再次降临。我想,届时再反。待时机成熟,待各州郡都臣服于我,再起兵造反。”
    敬亭颐转过身,静静地看着饱经风霜的刘岑。
    在他记忆里,刘岑魁梧高大。而今,他长大了,刘岑却缩成白发老头。
    “父亲,我想领兵攻兴州。”
    敬亭颐的“想”,与旁人不同。他只要想,就会不顾一切地做。
    曾经,他说想复国。如今,他的话外之意,是想救浮云卿。
    刘岑怎会不知道他的心思。
    此时此刻,再多的劝阻都已无用。
    刘岑直愣愣地看着敬亭颐走下塔楼,无可奈何。
    良久,他喃喃道:“你该知道,放弃这个时机拐去兴州,于你于我,于整个虢州庄而言,意味着什么。但愿你说的另一个好时机,当真会准时降临。”
    次日,兴州又落着鹅毛大雪。
    雪势将铁蹄声掩去大半,却还是被佘三灵敏地捕捉到。
    看清寨外形势后,佘三慌慌忙忙地跑到凌云阁,说大事不好。
    韩从朗搂着傀儡,斥他坐不住场,“什么事?”
    “主子,万福寨外面忽然出现大批陇西军。小底站在塔楼上看了看,不是杨节度使那帮人,是成璟领着陇西军打过来了!”
    一听这话,韩从朗忙捞来几件衣裳穿好。
    “什么?”韩从朗满脸不可置信,“怎么会?他们应该待在延州才对……”
    怎么会,怎么会……
    用脚趾头想想就知道,他是被这三帮人合伙给阴了。
    好啊,好啊,三帮人马给他演戏,把他骗得彻底。
    韩从朗心里一沉,顾不上其他,穿好甲胄,召集佘家军应敌。
    不曾想刚迈出凌云阁半步,就被箭矢射中了右腿。
    眨眼间,气焰强盛的陇西军就攻破了万福寨,将佘家军杀得片甲不留。
    射箭人正是成璟,他骑着骙瞿骏马,居高临下地睐着韩从朗。
    韩从朗折断箭矢,“你……你为甚还能调动陇西军?”
    成璟满眼凉薄,“会耍阴招的可不止你一人。你放眼看看,你那数万佘家军,如今何在?”
    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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