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时候还略带点寒气,万物生长的时节,留下了破土而出的痕迹。人们搓搓手,顺带呼出一口白气来。
    路边的面馆挂着两个幌子随风而动,老板揭盖而起,锅里升起腾腾热气,与外面的雾气融为一体。
    “小二!三碗素面!快点!”
    “得嘞——”
    这一声普通的招呼,倒是引得一旁的少女很是在意,她小心翼翼地瞄了几眼后,便开始清嗓子,啪的一声把手里的剑往桌上一搁,尽力大声喊道:“小二,来碗素面——”
    少女一身侠士打扮,看不出是哪方作派,身上硬凹出来的江湖气也别捏得很。
    “好嘞——”老板倒管不了这么细,再怎么有身份的人也要他这面管肚子。他那做面的手法也比那少女的模仿熟练得多,不一会儿,四碗面就上齐了。
    沉妙瑜抽出一双筷子,突然又拿远了——
    她从未想过筷子上竟然会长出霉斑,大大小小的遍布着,像是虫子爬在上面活动,崎岖而丑陋。
    沉妙瑜对着这双筷子实在下不了嘴,又觉得抹不开脸,左右迅速瞄了一眼,把取出的筷子小心放在一旁。
    “嘁。”
    紧接响起的嫌弃声把沉妙瑜吓了一跳,但她觉得自己理亏,委屈地一皱眉头,憋回心里。
    她火速另取一双筷子,上面依旧霉斑点点,只不过不在用筷的那一头,另一头只有一点点,倒也可以接受。
    沉妙瑜抱着既期待又害怕的心情,左右迟疑片刻,吃下了第一口。
    没有仗剑江湖的意气,也没有风餐露宿的辛酸。
    也就是既不好吃也不难吃。
    沉妙瑜知道,这个叫做阅历不够。不过她已经有了心里准备,并不纠结,阅历嘛,慢慢就有了。
    比如这次,她就知道下次应该自己带好筷子。
    想到这里,沉妙瑜便对自己满意一笑,也不像之前刚坐下来时那么紧张,跟着大方地往刚刚“学师”的地方看过去。
    刚刚的三个男人吃得很快,已经准备起身离开,沉妙瑜的视线顺了过去,只见他们出了面铺,上了一辆旧得有些廉价的马车,车帷关得死,恰一阵风过,竟吹不开一角。
    沉妙瑜其实对周遭并不敏感,只是话本看得多了,便有些疑神疑鬼。她起身往前拼命望去,恰看到了一个车厢的一个小角,倒还真让她瞎猫碰上死耗子——
    这三个是人贩子。
    沉妙瑜当下一惊,瞬间又兴奋起来,兴奋中夹杂着一丝慌乱,眼看着马车驶远,只得匆匆在桌子上丢下碎银,抓起佩剑就要追去,脚刚踏出一步又退了回来,“兄台,钱我放桌上了,拜托你帮我报官,前面那个马车里有人贩子!”
    她知道面钱要不了那么多的。
    小二不太相信,但还是连连应到,沉妙瑜这才着急忙慌地赶过去,她一定要把这辆马车跟住!
    沉妙瑜死盯着马车跑,又不敢大声叫唤,只怕他们察觉端倪后驾得更快,眼瞅着马车进了小巷,转头跟到巷口,只见马车停在这里,却不见人。
    她隐约觉得不对劲,正要退出巷口,后一秒便失去意识。
    再后来,她是被颠醒的——沉妙瑜从没坐过这么硬的马车,也没走过这样颠簸的山路。
    漆黑的车帷如同之前所看到的那般,密丝合缝,外面有阳光投进来,车厢里倒没有那么昏暗,但也无法感受到任何生气。
    一切死气沉沉。
    “嘶——”
    她感觉后脑勺有点疼,应该是被人从后面砸的头。
    沉妙瑜环顾四周,发现车内拥挤,几乎都是熟睡的孩童,只有挨在她身旁的人是醒着的,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并跟她年纪相仿。
    沉妙瑜两眼放光,脑海中搜罗着所有江湖中人的行礼方式,下一秒又惯性使然,在这崎岖不平的山路之间,努力地朝她端正地行了揖礼。
    “这位姑娘,我叫沉妙瑜,三点水的沉,妙语连珠的妙,怀瑜握瑾的瑜。如何称呼?”
    “姜落。”旁边的姑娘微微歪头,只不过在马车颠簸之间,沉妙瑜没有太注意到,“女旁姜,落叶的落。”
    沉妙瑜点点头,“那……姜姑娘,请问你是怎么被……抓进来的?”
    姜落语气平淡地接着话,“他们问我要盘缠,我说,‘师娘说了不能随便给陌生人’,然后就被丢进来了。”
    “噢——”沉妙瑜点点头,有些怀疑。细瞧了她一眼,却发现她的眼神并不痴呆,而是明亮清透,便道:“你这样说,他们肯定觉得你好欺负,不会有人天天把师娘师父这种话挂在嘴边的。”
    “是这样啊。”姜落认真思考着沉妙瑜说的话,觉得没关系,“不过师娘是我重要的人,能念着的时候我就习惯念着。”
    沉妙瑜一下愣了,忽然想起自己从家中偷跑出来,未跟父亲母亲交代,出门头一遭就被人贩子绑了去,也不知会不会得救,他们现在肯定是又着急又害怕——她不由得悲从中来,开始哭泣。
    “呜呜呜——爹爹,娘亲——”
    沉妙瑜原先哭得小声,怕吓着了姜落,但察觉到姜落在默默轻拍她的背以示安慰后,她便止不住了,放声大哭起来。
    还没哭几声,就被外头的男人大声呵斥,强行停下。
    沉妙瑜小心又害怕地吸鼻子,慢慢止住了一些溢出的情绪。她见姜落好像并不害怕,潜意识里获得了安全感,于是挨得近了些。
    “你想好怎么……回去吗?”
    “我只比你早醒一小会儿——不过师、不过,办法总会有的,我们会出去的。”姜落据实回答,眼瞅着沉妙瑜的眼泪又要流下来了,硬生生将师娘说三个字给咽回去了。
    这下沉妙瑜是彻底忍不住了,抱着姜落的手臂抽抽搭搭,极力克制地哭着。她小声道:“落落姐,我相信你——”
    姜落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哥哥,还是头一回被人叫姐姐——不,也不能说是头一回,但她并不想将那作数。
    沉妙瑜可怜兮兮地望着她,眼中充满了期待,小姑娘的眼神总是招人心疼,姜落的心里也有点微妙。
    “那……小瑜?”姜落想起,刚刚她说了自己的名字。
    沉妙瑜用手背使劲擦掉眼泪,用微红的眼睛看着姜落,还有些害羞,“嗯嗯,爹爹和娘亲都是这么叫我的。”
    刺啦——
    话音刚落,刺耳的摩擦声打断了她们的对话。马车一个急刹,在路边停下了。
    “你们两个搞快点!都要到了——啧!”一道粗狂的男声在外响起,一阵淅淅索索的声音过后,没了人声,外头又静了下来。
    天边最远处的金黄夕阳漫上了澄红,斑驳的树影重迭错乱,分不出原本的层次,看着却张牙舞爪。
    在突然间,影子跑起来了。
    “王八蛋!人跑了!赶紧过来追!”被推到在地的男人一骨碌爬起来,冲着从林子里刚方便出来的两人急吼道。
    然而路面上留给他们的除开西斜的身影,就只剩下一路的碎石和飞扬的尘土。
    姜落不会骑马,更不会驶车,只能笨拙地甩着缰绳。虽然为了摆脱人贩子让马跑了起来,但她错误地牵拉缰绳,根本控制不了马的方向。
    马车歪歪晃晃地向前急速驶去,毫无头脑地冲向路边伸出的树枝丛,纤细的小木条被无情折断,剩下落叶碎叶,一地狼藉。从姜落面前扇过的叶片如利刀一般,划破她的脸,留下血口。
    姜落急急拉绳向后仰去,然而她拉得越用力,缰绳就勒得越紧,马愈加失控。
    前头的人似乎已经注意到了这边,尖叫着四处逃散,本来沉妙瑜也该是这个状态,但她在车厢里磕磕碰碰,忙着想吐,无暇顾及。
    “小瑜,尽量把孩童往侧面带。”
    沉妙瑜被晃得答不出话,但听清了,在颠簸中把孩童往边上推。
    尖叫声和身后孩童的哭闹声铺天盖地地涌来,与马的嘶鸣纠缠在一起不分你我,姜落再次使劲扯住缰绳,方向对准,奋力一拉——
    砰——
    马车歪歪扭扭地改变了方向,小贩的地摊货物被冲散,零落满地,混乱不堪。
    马侧对着墙撞过去的,头皮与墙面之间狠狠摩擦,墙面上有力地落下了一道血迹,血迹断掉之处,马匹昏厥倒地。
    姜落提前收手,转头见那车门框扒着几根倔强的手指头,短瞬之间,她往车厢里钻,一把拥住面前的人。
    无论是孩童还是沉妙瑜,姜落尽可能的将所能涉及到的范围都拥住往外推。
    哐哐哐——
    紧接着又是几声大的碰撞,后面的车身撞了个七零八碎,中间连接的地方也已断掉,倾斜着倒了下去,像是墙面用它不整齐的牙齿狠狠咬了一口。
    砸开的碎片四处飞溅,总有一些会刺到姜落的胳膊上或者背上,又或者是划出伤口,她所庇护了的部分已经很大程度上减小了伤亡。也可以说,都转移到了她身上。
    周围仍然吵吵闹闹,但马车里除了孩童的哭喊声外,已经没有理由再吵出刚刚那样的架势了。
    沉妙瑜颤抖着睁开刚刚紧闭的双眼,怀里抱着的孩子还在啼哭发抖,鼻头上的灰让她连呛了几声,让她明白自己还活着。
    “落落姐——?”
    没有回应。
    最先在车内的时候,只抱着她的手臂的时候,一切还不明显,但从姜落掀开车帘的那一刻,光线透过她的身躯照射而来时,沉妙瑜就知道——
    姜落的身形比她想象的还要纤瘦得多。
    但保护了她。
    鼻头一酸,晶莹剔透的泪花一朵朵地炸开,沉妙瑜的哭声很快融进了这片嘈杂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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