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的车架已经走远了。
    宋瑾顺着她的视线,宽慰道:“快回去吧,你母亲会担心的。”
    魏云卿勉强点头,轻不可察地“嗯”了一声,翻身上马。
    她在马背上看着宋瑾,公卿的车马在他背后如流水般缓缓前进着。
    魏云卿紧抿的唇缝动了动,却什么字也没说出来。
    宋瑾仰头看着她,少女逆光玉立,清澈的眼眸似有千言万语,“还有事吗?”
    魏云卿微微攥紧了马缰,想问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她摇了摇头,策马离去。
    宋瑾站了片刻,目送少女一人一骑消失后,才转身返回了队伍。
    第5章 日暮晚
    日渐西斜,白日未融尽的雪,开始上冻。
    魏云卿驱驰着玉狮,回去的路,走的很慢。
    到禁中里巷口的时候,突然听到几声细细的呼唤——
    “云哥儿,云哥儿。”
    魏云卿勒马,她身形颀长,长身于马背上,何其轩轩少年郎。
    墙壁旁站着一个穿着半旧青布袄的人影,耳根和脸颊通红,显然已经吹了很久的冷风了。
    是江姨娘派去圜丘的家奴。
    “你怎么在这儿?”她问,难怪她遍寻不得。
    那家奴连忙跪倒在地,哭丧着脸道:“姨娘派小的去南郊送信儿,小的不敢去,就想着在外边呆几个时辰,等风声过了再回去复命。可听闻女郎去寻小的后,唯恐事泄,便在此等候女郎。”
    江姨娘管家,因出身不高,以至其敏感多疑,动辄打骂下人来立威。
    家奴自作主张违背江姨娘的意思,想来也是怕受罚,才等候在此,假装是被魏云卿寻到了,跟她一道回府。
    魏云卿便松开马缰,对他道:“给我牵马。”
    家奴如获大赦,连忙拉起马缰,护送魏云卿回府。
    *
    府中,宋太师和宋瑾兄弟还没有回来,皇帝要在宫中赐宴百官,父子三人大概要到深夜才能离宫回家了。
    魏云卿来到时宜堂,杨氏还没有离去,倚在暖榻上教宋惠风做女红,不时指点着她针法,钟灵毓在一旁笑看着。
    小姑娘七八岁的年纪,粉雕玉琢,玉雪可爱,才绣了没几针,就拱在杨氏怀里撒娇,不要学针线,要跟爹爹学骑马。
    杨氏搂着她,抚着她的头发慈声哄着,“女儿家都是要学这些针线女红的。”
    “那为什么姐姐不用学呢?”宋惠风突然抬手指着门口的少女。
    众人这才发现回来的魏云卿。
    魏云卿像一条搁浅的鱼,动弹不得,被人围观着。
    “客儿回来了。”钟灵毓开口道:“到榻上坐,外边风大,别冻坏了你。”
    魏云卿摇摇头,“我就是过来看看舅妈,回个话就回去了。”
    采珠已经上前,拉着魏云卿进屋。
    魏云卿推辞不肯坐,只说还要回去给母亲请安,不便久留。
    回复完圜丘的情况后,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杨氏只笑着说:“那就好,等太师回来,就知道宫里的打算了。”
    钟灵毓道:“那客儿入宫的时间,是不是也该定下了?”
    杨氏点点头,“应该是不差了。”
    宋惠风好奇地仰头看着杨氏,“因为姐姐要做皇后,所以她不用学针线吗?”
    杨氏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宋惠风天真道:“那我也要做皇后。”
    “休得胡言!”杨氏脸色一变,立刻轻轻掩上她的口。
    魏云卿一笑,童言无忌,她也不会放在心上。
    士族需要彼此制衡,而不是一家独大,一家独大就有改朝换代的风险。
    广平宋氏正当权,朝廷不会让宋惠风这样的强门贵女成为皇后,让宋氏成为外戚。
    只有她这种无父亲、无叔伯、无兄弟,家世显赫的孤女,才是朝臣心中的最佳皇后人选。
    外戚,唯须高胄,不须强门。魏氏荫华族弱,实允外戚之义。【注1】
    她对宋惠风道:“这些女红我也有在学,只是姐姐才做女孩子没多久,学的日子还短,所以不是很熟练。”
    “我也想像姐姐一样,做个小郎君,跟着爹爹纵马习射。”
    魏云卿心底五味杂陈,她告诉她,“能做自己,才是最好的。”
    又闲聊几句后,魏云卿告辞。
    杨氏也下榻道:“我也该走了,今儿个一早让胤哥儿到西山给刘婶子家送了些黄酒和羊,这会儿他也该回来了,我得回去看看。”
    钟灵毓便吩咐采珠送人,道:“那大嫂就跟客儿一道回吧,我这身子不便,就不送了。”
    杨氏笑道:“你好好歇着。”
    方挽起魏云卿的手,离去了。
    *
    建安宫。
    昼漏尽,悬乐罢,百官乃归。
    宫宴一结束,宋瑾就独自驱马先一步回家。
    骏马一路飞驰,将建安宫的夜色远远抛在身后。
    式乾殿。
    天子褪去晚宴的宫装,换了件素色织锦寝袍,卸下冠冕,只用一根简洁的白玉簪将如墨的鬓发简单簪起。
    “今日祭天,陛下累坏了吧?”中常侍梁时笑问道。
    萧昱不作声,转至书案前,斜倚座上,骨节分明的白净手指随意翻着案上那堆积如山的奏折。
    殿中光线昏暗,案上燃着一支小烛,天子的全身隐于暗中,只有那俊秀标志的五官,被烛光笼上一层暖色光芒。
    他打开一封奏折,凑近烛火细细看着,送来给他过目的奏折,里边都夹了宋太师定下的决策,他看过后——
    甚至不需看过,只需用朱笔画诺就可以了。
    政由宋氏,祭则寡人。
    这样一个轻松省力的皇帝,哪里会累呢?
    “长公主那边有消息吗?”萧昱边翻着奏折,边问。
    前几年,天子长姐平原长公主的驸马霍肃,平定西凉,立了大功,连番升迁后,外放了并州牧。
    如今,公主是随驸马于并州上任。
    梁时摇摇头,“公主原说赶在冬至祭天时回朝,可临时又被什么事绊住了脚步,到底没赶上,这下怕是要到年底才能回京了。”
    “年底——”
    萧昱合上奏折,“可马上就要向魏氏纳采了。”
    “即便公主回京,这已定的皇后,也没有反悔的余地啊。”梁时研墨,笑言。
    “你怎知朕要反悔?”萧昱眼中寒光一闪,他看着梁时,眼神无波,语调平静,一字一句道——
    “准皇后奕世名德,天下贵种,朕岂有不喜之理?”
    “奴婢失言!”
    梁时手上的墨锭一滑,吓得扑通跪倒,寒意从脚底直直往上冒,殿中地龙烧的暖,可冷汗还是顷刻间将他身上湿透。
    妄自揣测天子心意,是内侍大忌。
    他自幼跟在萧昱身边侍候,最是了解帝王脾性,他本不该犯此低级的错误。
    天子的心意,他不该揣摩,即便揣摩到了,也不能说。
    梁时的头深深伏在地上,惶恐请罪,“奴婢知罪,准皇后华族贵胄,才徳兼美,作配陛下,乃是天作之合。”
    萧昱收回视线,拿起朱笔,蘸墨,面无表情的在奏折上画着诺。
    *
    宋瑾到家时,头发上还带着碎雪渣,可见路赶得很急,不知碰到多少枝梢。
    屋里,钟灵毓正在榻上吃着酸枣糕,听到门口的动静,连忙把嘴里的酸枣糕吞了下去,又把未吃完的塞到了榻上的小方桌底下,小心翼翼藏好。
    宋瑾进屋,边解披风拂去这一路的寒气,边对她道:“别藏了,脸上粘的糕屑都看到了,多大人了,还贪嘴,也不怕积食了。”
    钟灵毓脸一垮,没好气地擦了擦嘴角的碎屑。
    宋瑾走到榻前,一躬身把人横抱而起,大步往床榻走去,把她轻轻放到床上后,抚着她的脸,仔细观察道:“还疼吗?”
    “没事。”钟灵毓摇摇头。
    宋瑾搂着她,手抚着她的腹部,嗔怪道:“你说你还挺着肚子,出这头做什么?大姐跟姨娘争执,就让她俩打去呗,倒让自己白挨一这巴掌。”
    “说的轻巧。”钟灵毓反驳道:“姨娘是你生母,我人在那儿,能眼看着她挨大姐的打?再说客儿马上要入主中宫,我能让大姐在此时落个殴打庶母的罪名吗?”
    宋瑾哑口无言。
    魏国以孝治天下,卑幼不可殴亲尊长,妻之子女殴打庶母,罪等弟妹殴打兄姊,当受杖九十。【注2】
    魏云卿入宫在即,宋朝来若是落得这么个罪名,丢人,也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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