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偏院住满了人,邹管事将魏姝仪安排在了主院,同曾月桐也好有个照应。
    卫明姝踏进主院,却只看到谌稷趴在院子里的桌前,桌上还摆着几个空酒坛,走近便闻到桌前未散去的酒味。
    她伸手晃了晃,才将谌稷摇醒,“刚才可有一个异族人进院子?”
    谌稷嘴里还说着胡话,显然是醉的不轻,“继续喝!”
    卫明姝索性不再理他,让兰芝指了屋子,正打算亲自进去问问,却是刚好撞见房门打开,赫云从房里走出来,关上门。
    卫明姝骤然脸色一沉,听闻这人带兵来援,却又不好发作,“赫云王子可知,按我大黎礼数,女儿家的房间不可擅闯?”
    赫云一笑,“知道知道,这不是她伤刚好些,反正回到京城也是要提亲的,我们这些江湖儿女也向来不拘小节。”
    “你...”卫明姝心中讶异,又听到谌稷嘟囔,脸色又阴沉下来,“所以你就给一个小孩子灌酒?”
    他慌忙摆了摆手,“这可不是我要灌的,是他非要同我比酒量...”
    卫明姝咬牙,显然是不信这般说辞,正打算质问,却是听到房门扑通一声被踹开,“你别听他说话。”
    卫明姝转头,只见魏姝仪已经穿戴整齐,狠狠剜了一眼。
    赫连见她走过来,站起身腾了个座,“你坐...”
    魏姝仪抿唇,似是无奈一叹,坐在卫明姝对面,看了看桌上已经烂醉如泥的谌稷,又狠狠瞪住他。
    卫明姝挑眉,仔细打量着两人的关系,她从前也和沈轩大吵过,翻墙这些死缠烂打的招数她都是亲身体会过,心里也明白了几分,只叫兰芝将谌稷先带回房中,熬碗醒酒汤。
    又仔细观察了一会儿两人举止,见到赫连沏茶的动作,卫明姝开口问道:“赫连王子似是经常来大黎?”
    赫云刚准备开口,却是被魏姝仪接过话,“他从小就一直在大黎。”
    从小......
    卫明姝一时转不过来,见到魏姝仪罕见少言寡语,似是不想再说关于赫云的事,也没再多问,“那你们是怎么来交城的?”
    “这个我来说。”赫云抢过话来,“我呢,本来打算是带着她回大黎说亲的——”
    魏姝仪眼睛骤然睁大,脸上气得通红,“你死了这条心吧,我父亲是不会同意的。”
    赫云面上尴尬,只呵呵笑着,“闹脾气而已...咱们继续说。”
    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着,“我们带兵本是打算去沙州,等帮这边平了战乱立功后再去长安,谁知道快到渠城时却是听到渠城城破的消息,据说自乌卓战败后,西蕃其他部落便不再听其号令,斡惕联合牧泽,两族想要趁大黎攻打乌卓,一举杀入都护府。”
    “幸好那些西蕃人不懂什么攻守,也没派多少兵在沿途驻守,我们一路过来还算顺利,只是刚刚赶到太河就听到他们在攻打交城的消息,就一路赶过来了。”
    卫明姝若有所思,许久之后才开口,只是眉间染上了些忧色,“那你们现在多少兵力?”
    “不多。”赫云终于面上浮现出肃然,“这一支只是我们部落的军队,那些西蕃人从渠城边界而来,若只是三万尚且能抵挡,可照这个形势,估计要不了三四天,他们的援军就能赶过来。”
    院内渐渐没了声音,魏姝仪也紧皱眉头,却是问向卫明姝,“大黎可有援军?”
    “有。”她攥紧了手中的茶盏,“燕将军已经向昌河城调兵了,估计也要三四日...”
    可如今大部分精锐都在沙州附近,若是符耕沛守着太河还好,但如今却是带了兵去渠城,倘若赫云说的是真的,那恐怕符耕沛带向渠城的那支军队早都已经被吞灭...
    如今曾将军已经不在,留守在交城、叶城的大部分都是常年驻守各地守军,能领兵主持大局的将领亦是不多,胜负难说。
    “沈将军呢?”县主问道:“听说沈将军派人去了沙州,可有找人传信?”
    卫明姝低下头,缓缓点头:“已经找人去了...”
    可西境地域辽阔,沙州只比渠城离得更远,就算沈轩能立刻带兵回来,恐怕他们还是得在交城抵挡两三日...
    她沉默许久,看向渐渐升起的烈阳,长舒一口气,“郎君他会回来的,我相信他。”
    “你叫沈将军什么?”赫连却是站起来问道。
    卫明姝愣了愣,魏姝仪这才想到两人还不认识,声音仍是闷闷的,“这位便是沈将军的发妻,从前常说的,京城的那位朋友。”
    赫云盯着她看了好一阵,脸上抑制不住喜悦,“久仰大名,幸会幸会。”
    卫明姝不明状况,歪头看向赫云。
    只见赫云在院里走了两圈,碰了碰魏姝仪肩膀,“七七你可能不知道,那位沈将军,少年英雄,年纪轻轻就擒了那北凉头子,我们北寒人可是无人不晓。今日见到他夫人,就当见到本人了!”
    卫明姝这才明白过来,听闻北寒常年内斗,北凉在时,曾挑拨北寒各部落争夺统治王位,想要趁此吞并,若不是大黎后来灭了北凉,恐怕北寒也早已不复存在。
    大黎和北寒正是因着北凉的缘故,才多年结盟,如今西蕃骚扰两国边境,两国仍时不时有些交往。
    卫明姝掩面而笑,魏姝仪却是躲开赫云的手,“我说了别叫我七七。”
    赫云“啧”了一声,甩了甩头,“总之有沈将军在,这仗不怕打不赢。”
    ——————
    交城内连夜赶修着破损的城墙,又过了一日,符耕沛先前带去渠城的军队才终于有了下落,只是冒死回来传信的不过寥寥数人,其他军队早在前往渠城的途中就已经被西蕃覆灭。
    城防部守仍有序进行,百姓帮忙加固城池,连夜又赶制了些刀剑木箭,城内火油已是不多,各家将家中的酒酿都纷纷拿了出来,以代替火油,只等西蕃再次来攻。
    城内兵将为了保存体力,除了每日操练,皆在养精蓄锐,卫明姝接连几日均在药馆,不少之前受了轻伤的士卒也都斗志昂扬,皆表示还能再战。
    于此同时,先前去沙州传信的人也终于找到了沈轩的军队。
    军队已渡过乌伦古河,沈轩命人在河畔的高处扎寨,消息传到军营里时,几位将领正在中军大帐中商讨接下来的攻城之策,“再往西打便是西蕃的疆土,这里不归咱们大黎所有,过去所作舆图还不够清晰,需多去查探...”
    “沈将军,交城来报,说是...说是西蕃从渠城一路攻到了交城,如今正在攻城!”
    沈轩将要说的话生生顿住,五指渐渐紧握成拳,青筋暴起,眼中竟是泛起些红丝。
    帐内寂静地可怕,却没有一个人开口说什么。
    “徐副将,你带步兵全部退回河对岸。”
    许久之后,帐内才传来命令,那声音已有些颤抖,似是在极力克制,“各营骑兵,随我回去救人...”
    三日之后的清晨,昌河城的守军也集结在交城门口,与此同时,西蕃援军已至,闻说交城守军如今已如同困兽,当即决定再次渡过太河,向交城进军。
    太河失守的消息在几日前被快马连夜送往长安,如今军情才刚刚送到太子手上,东宫殿内,太子看着案前的折子,面色阴沉的可怕,身旁的杨玉瑾瞟了一眼折子,心绪也顿时乱了起来。
    西境的消息不胫而走,长安一时间无人不晓。
    二皇子自成年后便有自己的府邸,自康王祸乱后,淑妃身子一直抱恙,二皇子便向太子请命,在瑶华宫内照顾淑妃。
    桑格已与二皇子成婚数月,平日却仍身穿西蕃服饰,闻说西蕃为了同大黎鱼死网破,竟是不顾后果杀入昌河的消息,第一次穿上了大黎的服饰。
    然而却是一身素白色的素服。
    桑格会说汉话,也会写大黎的文字,可却写的歪七扭八,然而自沈轩带兵西征后却是闭门不出,认真练了些字。
    只是却用练来的字端端正正写了一封和离书。
    她身穿素服,独自走向二皇子平日所在的书房,手捧着那封写好的和离书,让门外守卫进门通传。
    皇宫中如今只有两位成年的皇子,圣上不再过问朝政,康王祸乱初平,二皇子在宫中便帮着太子处理些日常事务。
    听到房门打开的声音,二皇子抬起头,却是见到桑格穿着不常见的素白长衫罗裙,他放下手中的笔,绕过桌案,从头到脚将人打量了一遍,“公主为何...为何如此穿着?”
    淡褐色的眼眸垂下,桑格跪在他面前,只双手将和离书高举。
    二皇子伸出的手顿住,缓缓收回,“公主...这是何意?”
    “我与殿下虽是成婚,但未有夫妻之实,桑格本是为了两国和平嫁到大黎来的公主,如今国将不复,这桩婚事也该了断。”
    “桑格自知,是西蕃先挑起的战争,故而自请和离,还请殿下成全。”
    二皇子似是没想到桑格会这么说,眨了眨眼,“公主....”
    桑格深深一拜,额头抵地,声音却是不用质疑的坚定。
    “还请殿下成全。”
    二皇子沉默许久,终是接过那纸和离书,面上却俱是担忧,犹豫不肯下笔,“公主可当真想好了?如今两国交战,若此时断了这桩婚事,公主的处境不容乐观。”
    “想好了。”桑格挺直腰背,抬起眼眸,看着二皇子在和离书上写下名字,长舒一口气,才继续说道:“如今我与殿下不再是夫妻,可还是殿下的恩人。”
    二皇子放下笔的手一顿,似是不解。
    “宫乱之时,桑格曾冒死找到刚入宫门的太子殿下,救了淑妃,也救了沈夫人....”桑格没再看他神色,只拱手又一拜,“还请殿下帮忙,带我去见太子殿下。”
    二皇子犹豫了许久,直到熏香炉中的沉香燃尽,低头见桑格仍是跪在地上,终是轻叹,蹲下身将人扶起,“公主快起来,本王答应你。”
    桑格踉跄了两步才站起身,二皇子立刻向门外侍卫吩咐,两人沿着宫道向东宫而去。京城天空晴朗,桑格仍身着素服,白色衣衫拖在青砖上,渐渐染上尘埃,在红墙映衬中格外刺眼,引得来往宫人纷纷驻足回头观望。
    她目视前方,只盯着东宫的方向,袖下双拳紧握。
    两人一路来到东宫,二皇子派门外守候的孙太监去通报。
    太子刚调派了一批刚从淮南平乱回来军队前去西境支援,正独自批着徐州旱灾的折子,闻说二皇子求见,抬眼问道:“身边可还有旁人?”
    孙太监低着头答道:“还有桑格公主。”
    殿内传来一声轻笑,太子似是并不意外,只动手批好手中的奏折,“让他们进来。”
    孙太监打开书房大门,桑格抬起头抬步进入书房。
    太子抬头,见到桑格的素服,也是面色有异,随即却低下头拿起桌上的帛锦,书写着什么,“桑格公主身穿素服,是为何意?”
    桑格却没有再跪下,只拱手行礼答道:“族既灭,国将破,按照大黎礼俗,当着丧服。”
    “可公主如今嫁入大黎,便是我大黎人。”
    “桑格已自请和离。”
    太子笔下顿了顿,看向二皇子,似是在询问。
    二皇子清了清嗓子,避开目光,拿起腰间挂的玉佩把玩。
    太子收回目光,“公主来孤这里,怕不只是告知孤此事。”
    “自然。”她躬下身,却是按着西蕃的礼数行礼,“桑格身为西蕃公主,如今斗胆,求请两国停战。”
    太子垂下眼眸,摇了摇头,语中带了些质问,“公主可知,这场战事是西蕃挑起的?”
    “知道。”桑格说道:“可两国不能再打下去了。”
    太子抬起眼,默声片刻才道:“为何不能打?大黎如今可是士气正盛,势如破竹,未有败绩,公主可知大黎兵法中有一鼓作气,乘胜追击之说?”
    “可大黎史书还有穷兵黩武之说。”桑格直起身,不紧不慢说道:“如今大黎内乱初平,若再攻我西蕃,长久必败。”
    太子彻底没了言语,此话当真说到了关键,他紧抿着唇,眼睛不禁瞟向那刚送来的旱灾折子。
    大黎多少年来休养生息,如今不过二十年便祸乱再起,如今几乎调动了所有的兵力,不是在平内乱,就是在西境抵御外敌。西蕃如今虽是一盘散沙,可终究兵力强盛,若是继续打下去,非三年五载不能停战,只怕要民怨载道,走了前朝的老路......
    “闻说一月前,赤囷部落被乌卓灭族,桑格公主当真不考虑考虑?”
    桑格声音仍是坚定,“可我仍是西蕃人,长着西蕃人的眼睛,写着西蕃的文字...我的母亲和弟弟有着乌卓一半的血统,即使族中只剩我最后一人,也绝不会眼睁睁看着西蕃国破而无动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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