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天寿面窗而立,神色不明,一身暗紫色蟒袍还未换下,看样子正在等他。
    苏景玉倚门站定,眉眼低垂:“爹。”
    昆叔把当年的事告之给他后便去找苏天寿请罪。
    苏天寿听他说起过儿子在南疆时习得机关之术,知道府中藏匿平杀落艳之处瞒不过他,转回头来,昂首挺立的身形看似理直气壮,却透着股说不出的惆怅与愧疚,移开目光,直奔正题:
    “去过佛堂了?”
    “去过了,亲眼目睹了平杀落艳。”
    苏景玉苦笑着叹息,“爹,儿子当年若是死了,你会后悔吗?”
    苏天寿往桌案边挪了几步,目光凝在跳动的烛火上,沉吟了片刻道:“景玉,当年的事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楚的。”
    苏景玉缓缓抬眼,哑声质问:“说不清楚?亲生儿子险些丧命,做父亲的十年间从不追查,甚至不允许府里的人议论此事。爹,当年若不是你结党营私,动了谋逆之心,儿又怎会遭此横祸!”
    “那是李亢逼我!我不想征战一生,最后落得个兔死狗烹的下场!”
    苏天寿怫然转身打断,深吸一口气慢慢平复下来,温声道:“景玉,爹当初这么做也是为了你!”
    苏景玉一声哼笑,“为了我什么?被毒死吗?”
    夜色渐浓,惨淡的烛光被苏天寿的身躯遮挡,他的脸遁入到一片暗影中,更显灰暗。
    苏天寿闭目叹息,半晌才道:“景玉,你去佛堂时可还记得,当年那里陈放的都是我苏家将领生前用过的兵器。你祖父当年与李氏合力打下疆土,本可同坐江山,最终却将皇位让给了李氏,只得了个世袭罔替的爵位。”
    “我们苏家两代人血染疆场,为李氏开疆扩土,扫逆平乱。你祖父兄弟七人,儿侄无数,除我之外全部战死沙场,用多少条活生生的性命换回来一块冰冷的免死金牌!李亢因此睡不着觉,想方设法收缴我手中兵权,冲锋陷阵时想起我苏天寿,得胜归来就变了副嘴脸。凭什么!凭什么我在沙场上浴血,回京后还要小心提防功高盖主,不得善终?你以为是我苏天寿想要造反?是他李亢逼我的!”
    苏天寿越说越激动,一身紫蟒随着魁伟的身躯颤抖,“我一心辅助太子,没造李氏的反,已经算对得起李亢了!”
    苏景玉自打记事起,家里的堂亲叔伯就已经全部战死,变成了祠堂里的一尊尊排位。
    他自幼与苏天寿疏远,只知道父亲自小便跟随祖父征战,是位当世罕见的少年将军,却从未听他说起过战场上的事。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几句他幼年读史时便熟记于心的句子,背后蕴藏着多少将士的惨痛悲剧,用命换来的丹书铁券又有何意义,就算能抵挡住朝堂里翻起的风浪,终究敌不过暗地里的一颗剧毒。
    苏景玉神情悲悯中带着几分嘲讽,“你辅助太子,劝他弑君弑父,早登大位,就没想过将来太子登基后也会一样忌惮你?还是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到时再反一次?”
    苏天寿上前一步怒着反问:
    “你以为太子被李亢利用、欺压那么多年就从未动过逼宫的心思?不过是做出推辞的样子罢了!有本事的人被逼急了都会想着反抗的!太子贤德,有治国之能,有容人之量,懂得韬光养晦,也会适时出击,绝非其他几位皇子可比,我辅佐他登基也是为了我苏家满门!”
    埋在心底的怨气发泄了一通,苏天寿激动的情绪纾解了不少。
    想想儿子这十年来在南疆受的苦,无尽的心痛和亏欠在眼中闪过,缓步走到儿子面前,拍着他肩膀,恳切道:
    “景玉,你身为世子,本应潜心习武,将来继承我定远侯府的七尺长枪,可你自幼不爱舞刀弄剑,爹也从未逼迫过你,因为爹不忍,更不甘!我要让苏家从我苏天寿之后再无一人血洒疆场!要让李家世世代代供养我苏家子孙!”
    苏景玉无言以对,隔着袅袅香烟看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父亲。
    二十多年了,这还是父亲第一次向他道破心声,压抑多年的痛苦、委屈与埋怨同时涌上,一股说不出的苦涩感堵在喉头,艰难道:
    “爹,其实我最祈盼的只是儿时能承欢爹娘膝下,如今能与那老道士一起喝酒斗嘴,爹……”
    他仰起头,将快要溢出眼眶的泪水吞下。
    夜色沉寂,书房外空无一人,簌簌寒风吹在身上沁心的凉。
    苏景玉双臂垂在身侧,步履沉重,边走边仰望着夜空。
    天黑如墨,半月被浮云遮蔽,只看得见微弱的光,少顷,连微光也不见了。
    他笑了笑,凄声道:“师父,你的小徒弟最没用了。”
    东院的亭子外菊香四溢,沁人心脾。
    他远远地朝主屋那边望过去,层层花树掩映下,门前对挂的两盏玉兔灯笼散着五色的光,旁边的窗子也透出淡黄色的光亮,并不耀眼,却足以驱散黑暗,仿佛能让人从心里亮堂起来。
    苏景玉纷乱的心绪平静了些,嘴角勾起温润的弧度,朝那抹柔和的光亮走去。
    卧房里温暖如春,外间的长桌上,白玉茶壶和两本道经还如出门前那样放着,内室亮着一盏灯烛,火苗轻柔的跳跃。
    逢月躺在极乐椅上,身上的被子盖的整整齐齐,听见响动后倏地起身,“回来啦。”
    苏景玉走到她身边坐下,知道她一直在等他,心里暖意涌动,嘴上逗她:“懒虫,天都黑了,别起了继续睡吧。”
    逢月没有说话,细细端详着他的神色,苏景玉对上她担忧的目光,心尖颤动了一下。
    他不像以前那样什么事都说给她听,本意是不想让她担惊受怕,她是他的妻子,就该在他的保护下活的无忧无虑,可他的隐瞒却适得其反。
    他责备自己不该自以为是,歉疚地拥她入怀,下颌抵在她的发顶安抚她,坦诚道:“崔东家收到太医院传出的密信,衍王是胃囊破裂,呕血而亡,若拂风的说法无误,衍王应当中了平杀落艳而死。”
    逢月下意识地攥住他的衣角,惊异地抬眼,“那就是说十年前王公公当真没有下毒,那颗平杀落艳最终又回到了皇帝手里!”
    苏景玉点头,“我在府中找到了另外一颗,就在正院西北的佛堂里,完好无损。”
    “完好无损?”逢月留意到他刻意突出的字眼。
    “嗯,平杀落艳用利物可以刮出印迹,刮下的那一点剧毒足以要人性命,但要在五星抱月的布局之内,否则过不了多久就会失效。”
    逢月蹙着眉头思量,不解道:
    “难道是皇帝从平杀落艳上刮下一层用来毒害你,只是超了时辰,毒药失了效你才幸免于难?不可能啊!平杀落艳这么毒的东西,用银针也试不出来,当年皇帝本人也在太子宫宴上,他既然逼迫王公公对你下毒,又派人死死盯住他,事后立即将他灭口,又何必多此一举,在毒药上刮下一星半点来?经手的人多了,一旦出了纰漏后果不堪设想。”
    这件事苏景玉在佛堂里想到天黑也没能想清楚,自嘲地笑道:“如今两颗平杀落艳均已经出现,却还是解不开当年的谜团。”
    逢月明眸一动,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景玉,你说会不会是拂风道长的消息有误?当年除了左手刀外,还有其他人从南疆药王谷带回过平杀落艳,或者平杀落艳还有什么独特之处是他不知道的?毕竟这种毒普天之下就只有这么几颗。”
    苏景玉不禁哂笑:“那老东西本来就不是个靠谱之人,他的话我竟也听信了十年。”
    他唇角向上弯着,眼底却渐渐浮上一抹怅然。
    拂风命不久矣,苏景玉花了近一年时间费尽心思追查十年前的事,到头来竟是这样的结果。
    逢月不忍再问他些什么,把脸颊贴在他胸前听着他的心跳,感受他的衣襟一点一点的由凉变温。
    苏景玉静默了片刻,收敛心神,搂着她轻声道:“逢月,明日我们去庄子一趟吧,我想吃周妈做的南瓜饼了。”
    “好啊!”逢月扬着笑脸,“前几日我回去的时候急着拿钱回来,都没来得及去看看房子建成什么样了。”
    苏景玉瞟了角落里的钱箱一眼,“明日把那箱金锭也带上。”
    逢月跟着望过去,转回头不解问:“带那些做什么?重死了!”
    苏景玉宠溺一笑,“重不重的又不用你来搬,先放周妈那,等房子建好了就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家,到时候再搬去新家便是。”
    马车在京郊的小路上颠簸,逢月披着件缎面丝绵斗篷,怀里抱着手炉,靠在苏景玉身上看着窗外的枯枝一排排向后闪过。
    偶见硕大的鸟窝悬在枝头,不知里面是否还有鸟儿住着。
    前方的田庄清晰可见,一指高的秧苗整整齐齐地排列着,翠绿翠绿的,不惧寒凉,充满生机。
    乡间的空气凉润清新,逢月惬意地闭着眼睛,用力吸了口再缓缓吐出。
    时隔不到半个月,再次踏入庄子时心境已与上次完全不同。
    苏景玉宽大的袍袖环在她的脖颈下,压住她被风吹的到处乱飞的头发,放低身子同她一起望向广阔的田野,心里的阴霾一扫而空。
    院子里的大黄狗听见马鸣声乱吠了一通,见到逢月进门才摇摇尾巴,乖乖地趴回窝里,一双乌溜溜地眼睛盯着苏景玉瞧。
    房檐下挂着几串火红的辣椒,旁边的石凳上放着满满一木盆晒好的南瓜干,色泽金黄,看起来又脆又香。
    周叔披着个藏青色的薄棉褂子先从屋里迎出来,周妈紧跟在后面,看见逢月一脸轻松畅快,不同于前次回来时那样心急如焚,方松了口气。
    老两口急着把她和苏景玉往屋里请,连声念叨着:“姑娘世子快进屋,外面凉,进屋暖和暖和!”
    逢月拉着苏景玉便要进屋,见他朝门外看了眼,才想起来那箱金锭还在车上,松开他的手,先跟着周叔周妈进屋坐着。
    屋内正中立着个一尺高的地炉,橙红的火光从炉面的缝隙里透出来,逢月凑过去搓了搓手,问道:“周妈,周勇哥和嫂子他们呢?”
    “亲家母过寿,他们两口子带着孩子回去住几天。”周妈说着把板凳上绣了大半的纱帘拿开,让她坐在炉边烤火。
    逢月朝周妈手里望了眼,那纱帘粉嫩嫩的,上面绣着盛开的桃花,是她喜欢的样式,坐在板凳上问周叔:“周叔,房子是不是建好了?”
    大黄狗又是一阵狂吠,周叔站在窗边向外望,见苏景玉身后跟着一个车夫模样的男人进院来,转回头道:
    “姑娘上次回来的匆忙,没来得及说起,月初就已经建好了,晾上一阵子,拾掇拾掇就能住了。”
    跟着瞟了眼挪到桌上的纱帘,不好意思地憨笑,“我说房子里要用的帘子让姑娘和姑爷亲自挑,老婆子非要自己绣,手艺又不好,让姑爷看了笑话。”
    周妈站在门边等着开门,笑着不说话,逢月不以为然:“他才不会笑话呢。”
    房门那一瞬间拉开,苏景玉向周妈点头致意,随即看向逢月:“笑话什么呢?”
    车夫抱着钱箱跟着,依照他的示意放在墙角后拱手退出门外。
    “说你不会笑话周妈绣的帘子”,逢月急切地起身向他迎过去,“周叔说房子已经建好了,快随我去看看!”
    苏景玉求之不得。
    周叔两只手臂往棉褂袖子里一插,乐呵呵地正要带路,被周妈一个眼神拦下。
    逢月扭头过来:“周妈,我早起的迟了,还没用午膳呢,多烙些南瓜饼吧,景玉喜欢吃。”
    周妈听她“景玉”二字叫的如此顺口,笑得合不拢嘴,满口答应,“等姑娘和世子回来就开饭!”
    窗外,苏景玉帮着逢月紧了紧斗篷的领口,牵着她的手出了院子。
    周叔看的一脸欣慰:“姑爷虽是世家大族出身,还挺知道疼人的。”
    周妈边净手边回头看他一眼,“那还用说,要不是夫君宠着,哪有新媳妇敢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的?如今林家遭了难,好在姑娘他们小两口圆圆满满的,老爷夫人在泉下也能放心了。”
    手上的水滴在一旁的钱箱上,周妈忙拽过布巾擦了擦,见那钱箱不是逢月前几日带回京里那个,略大了一圈,以为是她为林家打点剩下的银两,又拿回来让她帮着保管的。
    擦干了手掀开箱盖一看,满满当当一箱金锭,黄澄澄的直晃人眼,扣上盖子惊叹:“我的天!”
    作者有话要说:
    周妈:有钱真好
    第91章
    高大的银杏树下,橙黄色如同小蒲扇一般的叶子铺了满地,一幢与图纸上结构分毫不差的房子立在树下。
    白墙灰瓦,棂窗檀门,虽不及苏府里住着的主屋宽敞,却也玲珑雅致。
    东西共三间,中屋的木门上雕刻了一块比掌心略大些的鱼形玉佩,细密的鳞片雕的格外精美,与梦中的那块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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