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痛之下她突然惊醒,嘴里发出痛苦的嘶嘶声,边支撑着起身边抬手揉着额角的伤处,眼眶里盈满了泪水,几乎要掉落下来。
    苏景玉强忍着笑,坐回椅子上拽开她的手,见她额角处肿起一个红红的包来,如同半颗红杏倒扣着,好在有碎发遮挡,不算很明显。
    手中攥着的手腕越发用力抵抗,他垂眸对上逢月泪汪汪、气鼓鼓的模样,噗地笑出声来。
    “苏景玉!”林逢月又气又委屈,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
    即便他们之间并不友好,即便她与他只是一年之约,也不该眼睁睁看着她撞在车壁上,自己闪到一边去。闪开也便罢了,看见她撞破了头居然还幸灾乐祸!这人不仅嗜酒放荡,还没有半点同情心!
    逢月愠怒着别开脸,一年的时间仿佛变得无比漫长。
    苏景玉收敛了笑意,捡起座椅上的药盒子,从中取出个牛眼大小的扁圆形铁盒递到她手边,“擦点吧,消肿的。”
    “不用你管!”逢月甩手推开他,险些打落了药盒,苏景玉没有半分恼意,随手将药盒扔去一边,双手交叠着放在脑后,靠在椅背上欣赏着她赌气的模样。
    怨气积聚,逢月越发觉得胸口气闷难忍,伸手扯开帘幔,冷风卷着春日里的芬芳,将胸中怨气吹走了大半。
    顺着车窗向外望,街边的景物越来越熟悉,林府就快要到了。
    一刻钟后,马车逐渐减速,帘幔外,林府的朱红色大门越来越近,门前四五个小厮、丫头簇拥着两个衣着华丽的贵人,正是哥哥林世新与嫂嫂姜娴。
    喝喏声响起,马车在林府门前稳稳站下,林逢月撩了撩额角处的碎发遮住伤处,正准备起身,苏景玉先她一步推门跳下马车,向她伸手过来。
    逢月额上仍在一蹦一蹦的疼,气还没消,本不想理他,可哥哥与嫂嫂正在车外看着,只得硬着头皮将指尖搭在他温热的掌心上,任由他搀扶着下车。
    姜娴满脸堆笑着迎上前向苏景玉道:“妹婿啊,娘和爹等着盼着你一早上,这不,让我与你哥哥出门迎你呢!”说着回头向林世新使了个眼色。
    林世新脸上一红,扭捏地往前蹭了几步,略一颔首:“苏世子,爹娘已经在厅里恭候了。”
    姜娴明显对丈夫的表现极不满意,睨着他一瞪眼,转瞬间又挤出满脸笑意,“妹婿啊,外头风大,赶快进府吧!”
    夫妻二人自始至终没看过逢月一眼。
    苏景玉眉峰一挑,斜眼瞟向身旁见怪不怪的逢月,唇角勾出一抹难以名状的笑意。
    小厮分立在大门左右,姜娴一副当家主母的架势,昂首走在最前面迎苏景玉入府,林世新垂头陪在身侧,逢月与四喜跟在身后。
    顺子早就得了苏景玉的令,到林府后不必跟着他,打探消息要紧,乌黑的眼珠提溜一转,嬉笑着勾起门口小厮的肩膀,与他们称兄道弟。
    那几个小厮知道他是苏景玉的随从,登时受宠若惊,忙点头哈腰地带着他进府。
    前厅的大门敞开着,林佑与焦氏均是衣着隆重地端坐着等候,苏景玉站在蒲团前稍候,等林逢月上前一步,跟着一起跪在蒲团上,对着二人拜了三拜。
    林佑忙对着苏景玉抬手虚浮了一把,焦氏满脸笑意,欠身道:“苏世子快快请起,自家人不必如此拘礼。”
    苏景玉起身,视线掠过身边的逢月,眼底闪过一丝猜度,又转眸看向林佑与焦氏,颔首一笑,“礼不可废,岳父岳母含辛茹苦地将逢月带大,又割爱将她嫁予小婿,这礼是岳父岳母大人当受的。”
    逢月当即别开眼,不动声色地轻哂。
    还礼不可废呢!昨日在苏府奉茶时,对家中长辈可有半分敬意?这会儿在这里装模作样的,真是惹人讨厌!
    回门的礼数已毕,前厅风大,林佑请苏景玉同他和儿子林世新一起去书房喝茶小坐,苏景玉点头,又将“多谢岳父大人关怀”之类的客套话说了一遍。
    前厅门口,姜姃握着团扇的右手背在身后,左手攀在门边上探头向内望,回头冲着林玉瑶勾手,“快来看,苏景玉!”
    林玉瑶苍白的脸颊泛上一抹红晕,如施了胭脂一般,低着头不敢上前。
    “哎呀你快过来啊!”姜姃一脸怒其不争的表情,连连催促。
    林玉瑶深吸了口气,小步挪动着凑到姜姃身边,向厅中那一袭耀眼的红衣望去。
    红色轻纱随风翩跹而动,齐腰长的发带向前飘在鬓边,嗓音温雅柔和,举手投足间彬彬有礼。
    少顷,苏景玉跟在林佑身后,与林世新一起朝门口走过来,美到灼目的脸、温柔又惑人的眼神、通身逼人的贵气,都仿佛一股巨大的吸力将她的视线全部吸在他的身上,旁的人,旁的事,再也入不得眼。
    第11章
    林佑撩袍迈出门槛,姜姃手肘碰了碰身边的林玉瑶,林玉瑶方才回过神来,低头与她一起向父亲施礼。
    苏景玉刚转过身就看见门口有个姑娘一直盯着他瞧,看穿戴应是府中的小姐,跨出门槛后脚下停顿了一瞬。
    林世新小声道:“苏世子,这是长妹玉瑶和妻妹姜姃。”
    苏景玉颔首,“大姐,姜姑娘。”
    高大挺立的身影近在咫尺,林玉瑶仿佛被苏景玉随风而起的红色轻纱笼罩,面颊上薄红渐深,心里怦怦直跳,屈膝回礼,“苏世子。”
    姜姃察觉到林玉瑶紧贴在她腰间的手肘颤了一颤,手中团扇遮在眼下嘲讽一笑,跟着施礼。
    苏景玉的身影渐渐远去,林玉瑶的心跳尚未平缓,端在身前的双手轻轻攥着,回眸追逐着那一抹灼目的火红。
    姜姃将她拽进厅中,与姐姐姜娴一起围站在焦氏身侧,四喜凑到玉瑶身边侍立着,只剩下林逢月孤零零地站在蒲团边低头不语,厅里其乐融融的气氛瞬间变得压抑起来。
    一阵凉风涌入,吹得她衣衫凌乱,额角碎发四散,红肿的伤处若隐若现,显得有几分凄凉。
    焦氏这些年来虽然对林逢月不理不睬,但至少还不到横眉冷对的程度。
    前日花轿刚出府,她就听见女儿林玉瑶的哭诉,加上姜姃在一旁添油加醋,说林逢月故意诋毁苏景玉,就是为了顶替玉瑶嫁进苏府。
    焦氏本就不喜欢逢月,当场便拉下脸来,今日再次见到苏景玉如成亲当日一般温润有礼的模样,气得在心里痛骂她狼心狗肺,恩将仇报,即便苏景玉并非是她心里最满意的女婿人选。
    如今木已成舟,顾及到定远侯府,她不得不对逢月忍让三分,起身不冷不热道:“苏少夫人请自便吧。”说完便朝门口行去。
    姜娴和姜姃看也不看逢月,紧跟着焦氏的脚步,林玉瑶边往门外走边回头瞥着逢月一身正红色襦裙的新妇打扮,咬着唇角,心底的怨意一丝丝涌上。
    脚步声渐渐远去,厅内只剩下风声呼呼作响。
    林逢月静静地站在蒲团边,从鬓间扯出一缕头发遮住额角的伤处,稍一松手,头发又被吹向一旁,伤处全部裸露在外,她抬手轻轻地揉着,痛的钻心,泪水瞬间湿了眼眶。
    “二小姐”,身后传来熟悉的轻唤声,逢月忙用衣袖沾了沾眼尾,转头望去,巧儿手中拎着两包饴糖,正站在门口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逢月吸了吸鼻子,挤出个笑容向门口走过去。
    巧儿一眼瞧见她额角的伤处,眉头一皱,诶呀一声,“二小姐,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苏世子欺负你了?”
    逢月摇头,“是我自己不小心撞的。”
    她担心巧儿受她连累,在府中被人欺负,从头到脚将她打量了一番,“巧儿,你还好吗?”
    巧儿连忙点头,语速比平日里快了几分,“二小姐放心,我如今在厨房里做帮厨,虽然累了些,但管事的妈妈对我挺好的。”
    她把手里的两包饴糖塞给逢月,“二小姐,我得赶紧回去了,这两包饴糖你先带回去吃,等我日后再做些,想办法托人给你送到苏府去。”
    逢月心头一暖,挽着巧儿的手道:“过些日子我想办法带你出去,好不好?”
    “……嗯!”
    巧儿出乎意料地怔愣了一瞬,随即狠狠点头,冲着逢月甜甜地笑笑,那笑容如山上的清泉,将她心底的阴霾冲刷殆尽。
    林府内院,细密的柳枝随风摇曳,假山下,池塘碧色的水面上漂浮着着几片细长的柳叶,伴着层层涟漪荡向青石板旁。
    每年盛夏,那块平坦的青石板都是逢月歇午觉的好去处,闻着石缝中碧草的醇香,听着垂柳枝叶轻抚水面的唰唰声,仿佛身处这世间最美、最平静也最安全的角落里。
    她踏着石子路,走到青石板边坐下,拉开布包系带,从里面拈出一块饴糖含在口中,唇齿间充斥着香甜的味道,带来无尽的满足感,额角的伤处仿佛也没有那么疼了。
    临近晌午,书房里阳光明丽,茶香缭绕。
    苏景玉起身给坐在主位上的林佑添茶,笑着与他闲话京中的天气,对面的林世新始终低着头,一声不吭。
    林佑接过苏景玉端来的茶碗品了一口,看着身旁这位女婿,眸色渐深。
    起初与定远侯府联姻,是为了迎合衍王与焦侧妃,帮着衍王府拉拢苏天寿。
    如今他已经与定远侯府成了姻亲,将来林逢月为苏家生下长男,苏林两家血脉相连,一荣俱荣,比起与衍王的关系还要亲近不少。
    眼下苏天寿虽然没有兵权在手,但苏家辅佐太.祖建国,被授予丹书铁券,威望在武将中无人能及。
    苏天寿能征善战,昔日的部下遍布军中,若能与他交好,即便将来失了衍王这座靠山,在朝中也不至于孤立无援。
    苏景玉是苏天寿唯一的儿子,将来要承袭定远侯的爵位,笼络住这位女婿对他百利而无一害。
    思及此处,林佑对苏景玉的态度更殷勤了几分,窄长的脸笑的稍显圆润,问道:“贤婿回京月余,可有续考殿试的打算?”
    苏景玉笑着回:“小婿暂无此打算。”
    林佑顿了一瞬,又道:“贤婿少年时就中了会元,如此才学若不续考殿试着实可惜,再说贤婿将来要承袭定远侯的爵位,本该入朝为官,辅佐陛下,当个坐堂医岂不是屈才了?”
    苏景玉抿唇一笑,目光扫向与他对坐的林世新,缓缓开口,“岳父大人说的是,不知世新兄学业如何?可曾考取功名?”
    林佑心头一颤,仿佛脸上狠狠挨了一记耳光,冷眼瞥向儿子,心里百般后悔不该在苏景玉面前提起功名一事。
    林世新脸上一红,半晌才尴尬地抬眼,目光始终不敢与苏景玉对视,呜噜噜的声音仿佛卡在喉咙里发不出来。
    “我刚刚院试落了榜,娘说今年打算请国子监的陈修博士私下为我指点学业,来年再备考。”
    话一出口,林佑仿佛听见了苏景玉的嗤笑声,脸上越发挂不住,强忍着没有对儿子发火。
    他早听说陈修是苏景玉的授业恩师,素来对弟子要求极为严苛,二十四岁连秀才都没考中,还敢指望请陈修指点学业,这对母子俩简直是痴人说梦!
    苏景玉不动声色地笑道:“世新兄好志向,若拜得陈博士为师,你我便是师出同门了。”
    说完端起茶碗细细品着,目光在林佑与林世新尴尬的脸上来回扫动,宽大的袍袖挡住了唇边勾起的浅笑。
    半晌没有人开口,书房里静的渗人,只听见窗外呼呼的风声。
    林佑铁青着脸,热的额上渗出汗来,只道苏景玉难得登门,不妨在府中随便逛逛,结束了这场令他无比难堪的闲话。
    屋外凉风阵阵,苏景玉畅快地舒了口气,沿着门廊向前厅方向踱着步子,目光四处搜寻着林逢月的身影。
    不远处的亭子里站着个绿衣丫鬟,侧影有几分眼熟,仔细一看,是逢月的陪嫁丫头四喜,脖颈微微向前探着,正恭敬地与对面之人说着什么。
    那人纤瘦的身体被亭柱挡的严严实实,看不清脸,但从随风飘摆的白色裙角看来,显然不是逢月。
    “贴身丫头不守在主子身边伺候,竟然在这里与旁人窃窃私语,难怪林逢月与这丫头之间看着就不像寻常主仆那般亲近。”
    苏景玉双手负在身后,慢悠悠朝亭子走去。
    风声簌簌,亭子旁边又有细密的垂柳枝遮挡,苏景玉走到临近处四喜才察觉,惊的全身一抖,故作镇定地屈膝行礼,“世子。”
    苏景玉又向前踱了几步,视线从她脸上掠过,望向对面那人,竟是林玉瑶。
    他撩袍踏上亭子台阶,探究的目光再次落在林玉瑶脸上:“大姐可见到逢月了?”
    苏景玉突然出现,又不像在前厅门口那样端直严肃,林玉瑶苍白的面颊再度涌上一抹薄红,心慌意乱下不知该如何开口。
    四喜躬身一礼,怯怯地向西北边指了指,“世子,奴婢刚刚好像看见少夫人往马厩那边去了。”
    “马厩?”苏景玉眉间微蹙,声音清冷,“知道了。”
    他正转身要走,林玉瑶红着脸轻唤:“苏世子”,苏景玉闻声回头,“大姐有何指教?”
    林玉瑶壮着胆子与他对视,略显拘谨:“逢月自小随便惯了,性子粗野些,让苏世子见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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