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别叙收回视线, 看向倾风, 澄澈的眸光里映照着她微微扬起的脸庞, 盯着瞧了会儿, 见她确实问得认真, 明朗地笑了出来。
    “没有人的天命会是执剑的, 倾风。没有人注定要担什么家国恩仇,背什么苍生社稷。不会人生来就该如此。”
    他手中扇子一合,点了下倾风额头。
    “别指着临时抱佛脚了,佛只会踹你一脚,到时候还得你自己爬起来。”
    “那先甭管我的天命是什么,它什么时候来呢?”倾风手腕翻转,将长剑武成一圈黑影,烦躁道,“再不来我人要没了。”
    林别叙面色庄重地思忖了片晌,不带素日的那种调侃,与她说:“等你什么时候觉得,死不是一件无所谓的事,便是苟延残喘,仅剩半口气,也想活下去的时候,大抵就是天命将至了。”
    倾风不服气地道:“我现在难道不是这样吗?”
    林别叙说:“不一样。”
    倾风参悟了会儿,确定自己没这慧根,瘪瘪嘴就要走。
    林别叙将她拦住,说:“倾风,我送你一句话吧。‘月缺不改光,剑折不改刚。’。”
    倾风回头,挑了挑眉梢,示意他说点正常的人话。
    林别叙好笑道:“不必想着改变自己去迎合什么所谓的天道。能想到把白泽扔到敌堆里去的,不从根儿上改,想必是没什么用了。不如自己活个畅快。”
    “可是你……”倾风用手指比了比,怀疑地道,“是妖境的白泽啊。”
    他二人相克而生,敌堆才是他的老家。
    “哦。”林别叙如梦初醒,十分震撼地道,“差点忘了。”
    倾风:“……?”这世上怎么会有白泽,那么不拿自己当外人?
    倾风两手抱胸,仿佛找到了什么乐子,站远了调侃道:“别叙师兄这是一两银都没要,就把自己卖了呀。啧啧,我虽是穷鬼,可我起码比你值钱。”
    林别叙被她逗笑,朝她走了两步,余光不期然往她身后瞟去,就见陈驭空正一脸阴鸷地瞪着自己,那夹刀带剑的目光近要凝成实质,便又退了回去,说:“你若是再与我玩闹,你师叔就该跑来打我了。”
    倾风赶忙扭头看去,陈驭空一脸慈和笑意,抬手跟她隔空相挥。
    倾风分明没做什么,莫名有点心虚,将剑抽了出来,表情一肃,摆出副潜心对敌的姿态。等着妖兵整饬完队伍,前来进犯。
    远离了人群,袁明追着的那道浅金色流光便在半空停歇下来。
    许是百幻蝶在附近布下过不少陷阱,导致流光寻到此处有些失了方向,不断打转徘徊,上下浮动。
    袁明一瞬不瞬地盯着它,不确定是继续等,还是回头找林别叙求助。
    柳望松打从知道真相起便萎靡不振,什么风流倜傥都顾不上了。先前还会时不时拿条帕子擦洗脸上的土灰,在野外盘坐了一整晚,衣摆上连条褶子都没舍得添。现下拖沓着脚步,鞋子从沙土里趟过,蹭得发黑,也不见他低头多瞧一眼。
    除却跟张虚游厮打在一块儿时会疯疯癫癫,他在人前鲜少有这么不体面的时候。
    毕竟人死了一副尸骨,谁会去棺材里看人长得俊不俊秀?
    何况这回,他连棺材跟尸骨也未必会有。那这脸面要来也没用了。
    袁明受不了一个风姿潇洒、举止斯文的人忽而变得半死不活。尤其是自己心弦紧绷,对风吹草动正是敏感,主动问道:“你叹什么?”
    柳望松用手里的长笛敲着脖颈,一副老态龙钟的疲累,说:“这一眼就能望到头的事情,你们倒是坚持。”
    袁明飞快往后瞥了眼,眉头轻皱道:“没试过怎么知道?”
    柳望松说:“不必试也知道啊。我倒是不怀疑你们能破除玄龟的妖域,可是那又如何?你我几人,再加上那几个拿锄头的百姓,零零总总都算上,可以扛上两招的,掰着手指头都能数清。妖境若真派人杀来,大军压境,你我哪怕有三头六臂,又怎么抵得过人家乌泱泱的冲击?”
    他将脚踩在一旁的石块上,随手拍了拍鞋面上的沙土:“我这人从小倒霉,气运大概都被柳随月那三脚蛙给吸走了,凡是一次不成功的事,再二再三也没用。所以对你们这些搏命的买卖,当真是不擅长。”
    袁明由衷不解地问:“那你还跟来做什么?”
    “全当是舍命陪君子了。”柳望松抖了抖长袖,将碍事的袖口扎上去,“叫我弃你们而去,我可做不出来。何况倾风还欠着我个大护法的职位,总不能叫她一人去送死。虽说是不喜欢,偶尔也吃一回亏吧。”
    袁明不知道该接什么,张了张嘴,还是语塞,索性专心盯着面前的那点金光,掩饰自己的尴尬。
    柳望松走上前,熟络地搭上他肩。
    以往他是不会触这霉头的,只要袁明冷下脸,便主动避开着走。可如今自己不过风中残烛,何必再顾忌那些?
    浑身挂满了斗大的胆,可谓张虚游附体了,张嘴便道:“袁明,你跟我都要埋一块儿了,别再板着张脸。”
    说着还敢用手去提扯袁明的嘴角。
    袁明惊愕之下甚至忘了反抗。
    柳望松观他呆愣的表情觉得好笑,说:“兄弟,我这人在刑妖司尚算消息灵通,唯独对你的遗泽知之甚少。你身上那火系遗泽是来自哪种大妖?不如告诉我呗,反正我也无处说去。”
    袁明本也没想隐瞒,只是从未有人问他。
    “祸斗。”
    “祸斗?!”柳望松抽了口气,“这可不是什么好遗泽啊!”
    先不说祸斗本身是上古时期便知名的凶兽,其掌控的火系妖力根本不是人族所能承受,会不停燎烧筋脉,令人痛不欲生。刑妖司内记录过的几位修行祸斗遗泽的弟子,不是伤残便是早夭,鲜有幸存。
    袁明身上的火系妖力堪称浑厚,竟还能活蹦乱跳地在外行走,属实命大。
    柳望松狐疑道:“奇怪,我记得先生有过防备,而今刑妖司的弟子依循正统修炼,该不会领悟这种危险的凶兽遗泽才对。”
    袁明简短“嗯”了一声,不愿多说。
    柳望松还想缠着他问,就见远处季酌泉绕了半个圈,追风掣电地从侧面奔了过来。
    那道领路的蓝光钻入土层,消失不见,证明玄龟正藏身附近。
    “糟糕糟糕!”柳望松的眼力极为出色,连呼两声,提着袁明的后衣领飞速撤退,将他按到地上。
    袁明不明就里,担心金光逃走,弓背想要起身,被柳望松用长笛敲了下,斥道:“不要命了?趴着别动!”
    季酌泉也发现了二人,见两人自觉藏匿,便没在意,抽出长剑,往地上重重一刺。
    锋利的剑身轻易破开地表,直至戳中一块硬物,留出半寸剑身。
    那玄龟该是没将她一个年轻姑娘放在眼里,听到了地面上的动静,从沉眠中苏醒,依旧苟缩着未动,只嗤笑道:“你这小猢狲也敢到我面前来撒野?陈驭空失心疯了?别来打扰我!”
    声音闷闷地从土层下方传来,震得地面微微颤动,玄龟说话的语速迟缓,话音尚未落毕,季酌泉已抱拳,对着少元山的所在端端行了一礼,告罪道:“对不住了。赶时间。”
    玄龟当她是在同自己说话,慢腾腾地喘了口气,不耐烦地道:“那就赶紧滚。”
    声音如同一记闷雷,在低空躁动响彻。
    袁明犹豫了会儿,觉得季酌泉再锋锐的剑势亦难以突破玄龟的外壳,想要上前相助,用火将对方烧出来,无奈被柳望松再次压住。
    柳望松低喝道:“躲远点,你忘了前面那是什么吗?!”
    袁明说:“什么?”
    只见季酌泉毫不犹豫地往自己的剑刃上握去,手心瞬间被割出一道长口,鲜血淋漓地淌下,顺着剑身流入地底。
    而她身上屠龙的血煞之气也在顷刻挣破封印爆发出来,血色的红光自她周身蔓延而出,将她整个笼罩其中。
    一道凄厉而愤怒的龙啸登时从天边的少元山上传来。
    第109章 剑出山河
    (酝酿了许久的雷霆终于劈落)
    蛰伏静卧的龙脉自杀意中沸腾, 整座少元山上的枝叶皆开始摇落。
    无形的飓风卷起落叶,奔腾着上天,掀起一片红绿交加的风海, 似要挣脱山形的束缚,冲破两界通道,朝着季酌泉杀来。
    两地气息相连,那阵龙形的风流漩涡虽因龙脉力竭,最终只停留在山头,其深重难解的杀戾之气还是穿透帷幕传了过来, 引动天地随之色变。
    天空陡然卷起层层的黑云,自半空中压下,紫色雷电闪烁其中,发出轰鸣的巨响。
    阵仗比之屠龙当日还要波澜壮阔!
    毕竟龙脉与那斩断自己生机的凶手仅在咫尺,对方身上还刻意释放出了犼的妖力,天道意志与之共鸣,一同降下责罚。
    不过转眼,那刚升起的太阳就被浊浪排空似的乌云所遮蔽,天空再次回到了昏沉的暮夜。
    倾风跟陈驭空同是吓得心惊肉跳。
    后者以为是什么天灾, 当妖境的人连这等呼风唤雨的神通都已掌控,失态地白了脸色。
    倾风也恍了恍神才反应过来, 是季酌泉那边出了状况。
    她刚要抬手去抓身后的人,林别叙足尖轻点, 身形起落间, 已如紫燕急掠出三丈远。
    陈驭空踯躅不定, 顺着风向连退数步, 还犹豫要不要跟着那团最浓重的黑云去看看究竟出了什么状况, 转头见倾风神色淡然地站在原地, 像是有所把握,立即朝她呐喊道:“怎么回事!那边要被雷劈了!小白脸还过去做什么!”
    说话的声音快被空气里的乱流绞碎。
    倾风靠过去点,抬手挡住迎面的烈风,用上内力回复道:“那是季酌泉身上的煞气!有些失控了!”
    陈驭空的衣袍猎猎作响,吹乱的长发糊了满脸,也挡住了他瞠目结舌的面庞:“什么煞气那么厉害?!龙都叫了!我这辈子还没听过龙叫!”
    “就是屠龙的煞气啊!”倾风没想到,有朝一日也有自己给别人讲解的机会,用长剑绘声绘色地比划着道,“季酌泉的遗泽为犼,能克制龙的威能。十五年前那场大劫,她父亲不惜动用禁术,操控她的身体,借了一缕山河剑的剑意,再次封断了龙脉。她父亲身死,她受反噬沾染了满身的血煞之气,平日靠先生以国运遮蔽天机,现下解封了!”
    陈驭空拿两个脑袋想都想不到,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生平履历上已可以写下“屠过龙”三个字了。
    相比起来,他勤谨夙夜,可提之事竟算卑浅。
    “他们季氏也是不要命的疯子!”陈驭空急道,“那现下怎么办啊!”
    “林别叙会有办法!”倾风说着,抬剑高指,提醒道,“师叔,蝼蚁们来了!”
    尚未平息的劲风中,为首的大妖率先迈过通道,从半空跳了下来。
    后方的精兵接踵而至,肃整的军队如同一条黑色瀑布从高处落下,绵延着望不见尽头。
    怒吼的狂风恰巧助长了敌军的阵势。
    开路的魁梧大妖抬起手,注视着顽抗的二人,眉眼邪气横生,衣袍翻扬,正要开口叫阵,陈驭空很不给面子地冲了过去:“杀啊!”
    酝酿了许久的雷霆终于劈落,如破天一剑自九霄斩出,凶气纵横,势不可挡地刺入地心。
    落地时紫光迸溅开来,连带着坚硬的土壤也被击成碎屑。玄龟自地底发出一声狼狈的惨叫,整座妖域跟着震动不止。
    他虽能控制妖域中的土层,叫自己自由穿行,可原形笨重,哪里能如季酌泉一样灵活闪避。
    季酌泉这罪魁祸首,此时身上的煞气已将她彻底包围,远远看去剩一团能移动的血光。借着从禁术中得来的几十年功力,举步生风,与死亡数次擦肩。
    久不能制服季酌泉,那些紫电越发汹涌,形如骤雨一泻而下。
    玄龟避无可避,一道道雷电全劈中在身,替季酌泉背了这场无妄之灾。
    没一会儿狼藉的地表就烧起屡屡青烟,还飘出一股被烧焦了的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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