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想奴役人,人想镇压妖。
    当时人族作战的主力是获得妖泽的修士,以及部分喜好和平的大妖。双方实力尚能互相牵制,彼此顾忌,都在积极寻求和解之道。
    可是权力的争斗随着两族天骄的牺牲变得无止无休,双方越打越惨烈,局势不可协调,尸体顺着战线埋在少元山下。
    那一日的景象与后来横苏颇为相似。
    少元山龙头所在的北面,在烈烈夏日忽然飘起鹅毛大的冬雪,白霜从山脚一路凝至云雾笼罩的峰顶,又在日之将落的黄昏染成一片艳丽的红。
    那片红仿佛是从深土里浸透出来的血。日出之后,寒霜融化,血色的雾气顺着清晨的风向四野飘荡。
    凡是被那道邪异妖气侵蚀过的生灵,血脉深处的冷酷暴戾如被铁水泼醒,俱是失去理智。不过数日,死去的生灵何止百万。
    空中荡过的云、落下来的雨,以及从上流顺延而下的江水都是红色的。
    街上到处都是残缺的尸体,而人们还举着武器在腐朽的尸骨上屠戮厮杀。
    有人说,这是天道降下的惩戒。
    眼见少元山溢出的红雾随着战场的死伤越发浓郁,人、妖两族纵然追悔也无计可施。
    这是如今刑妖司的司主白泽第一次现世。他警示世人,这股狂暴的妖气是由于那条尚未真正出世的巨龙被人间的戾气逼疯。
    于是第一任社稷山河剑的剑主,为了保全剩余的人族,执剑斩断了龙脉。
    至此,天下分两界。
    柳望松忽地吐出口气,似讽似笑地说了句:“天道啊……”
    倾风听着觉得古怪,正想调侃一句,又听他说:“那位剑客的最后一剑,就是‘蜉蝣’。这样的机会可不多得,你们看清了吗?”
    柳随月顿时惊呼:“什么?!”
    她方才注意力都放在阿芙身上,不忍去看那剑客负伤决斗,草草两眼,只见他青丝转瞬成白发,剑光皓耀灼亮,却未能看清他是怎么出的剑。
    柳望松说:“不错。陈氏族人袭承的遗泽,也大多是来自‘蜉蝣’。”
    袁明是半个哑巴。倾风自己就是陈冀的弟子,想必私下清楚。柳随月看了二人一眼,战战兢兢地举手,试探询问:“是我知道的那种蜉蝣吗?许是我不喜欢念书,没有冒犯的意思。是水上的那种虫子吗?”
    她实在是好奇太久了。
    “蜉蝣”之名虽如雷贯耳,可在世人眼中更多是隐暗神秘,连刑妖司里见过这一剑的人都极少,关于“蜉蝣”之名的由来更有诸多猜测。
    自然也有人清楚,可陈氏今已亡族,与小辈谈论这些显得大逆不道,不会同他们透露。
    柳随月心底只感叹,一生只能出一次的剑,该是何其的霸道啊?
    柳望松目光虚落在长空:“是。蜉蝣这种朝生暮死,只能随波逐流的虫子,原本应当永远无缘参悟天地规则。相传,世间第一只白泽于苍生蒙昧之时现世传道,后无声陨灭于某处江河。将死之际,一只蜉蝣恰巧落在他的眼睛上,蒙他临终点化,袭承万生智慧,得一瞬之永恒,又于一瞬湮灭,自此在天地留下了这道能掌控光阴的神通。”
    “光阴?!这么厉害!”柳随月倒抽了口气,“凡人如何能掌控光阴?”
    她还想再问,整座孤城忽地一震,广袤的苍穹连接着颓败的大地,仿佛都被一股莫大的力量所撼动,有了风雨飘摇的脆弱。
    可惜不待打破,很快又被笼罩在上方的妖力所镇压。
    袁明猝然回头,肃穆望向剑光袭来的地方,小声唤道:“陈冀!”
    石碑之外,城门之口,站着一个黑衣黑发的青年,满身风尘,孤身执剑。
    他脚上只穿了一只鞋子,另一只脚血迹斑斑。长发披散在肩。身上带伤,衣上带血,可抬起脸,目光黑得深沉,年轻的脸庞上俱是坚毅与凶狠。
    浑圆落日下,枯寂古道中,只他一个孤零憔悴的身影。犹如逆千万人,已至末路的行道者。
    饶是倾风也面露诧异,似是不认得这人,朝前走了一步。
    第9章 剑出山河
    (怎么他就没有回过头?)
    哪怕亲眼所见,仍是不敢置信。袁明瞪着眼道:“真的,只有他一个人?!”
    柳望松问:“不然,你以为是戏本?”
    “他要以一人之力,剑破妖域?!”袁明说出这句话时,自己都觉得荒谬,“这可是妖王的妖域啊!”
    妖域牵连着域主的气机,陈冀若是能凭一剑破妖域,岂不是也能一剑斩妖王?
    袁明看一眼城门,又扭头望向正对着的街巷,自问自答:“不可能的……”
    整座横苏,此时恐怕只剩倾风这半个活人。而满城的妖兵都在朝着城门聚集,人头攒动,声势如雷。
    陈冀拖着满身遍体鳞伤的疲累,就算破得了妖域,能杀得尽妖兵吗?
    可是最切实有力的证据,此刻就站在他身边。
    袁明几番深思,陷入迷乱之中,又在新的疑问里不能得解:“为何啊?”
    为何要来?他这样的不世天才!
    当年横苏被妖域吞没,想必有无数人同陈冀说过:算了吧、赶不及、不值得。
    妖王亲临,横苏无人可以幸存。能迁出的百姓都尽量迁出了,首要该是将在人境作乱的妖兵镇压下去。
    而今天下大势在妖族,如果人能争得过,数百年前也不会走投无路剑断龙脉。
    倾风也曾问过他,何苦要来?
    从京城一路到界南,要行千里路,要翻无数山。有千万人劝阻,有千百次驻足。
    怎么他就没有回过头?
    他在京城是何其风光的人物啊?敢与白泽论道,敢对日月问剑。天下纵使险峰万丈也拦不住他的青云之志,早晚他会成为一呼百应振兴人族的弘毅之士。
    到了界南,就再也回不去了。
    陈冀同她说,这是他的道,是他给自己定的路。
    陈氏家主赴难前交托过他,守住人境,不退一毫。他们死了,自己要在。
    倾风不理解他的道,其实也觉得,不太值得。
    她敛下眸光,听见受了这一剑的妖王,在猖獗嘲笑陈冀的狼狈:“黄毛小儿,你想凭蛮力破我妖域?未免太痴心妄想了些!”
    陈冀冷眼横去,眼底血丝密布。
    一路从边界冲杀过来,他的右手分明已经握不住剑了,只能用一根长长的布条与剑柄绑在一起。
    他不为所动,屏息凝神,双手高举长剑,再次斩下。
    随着那足以撼动天地的伟力,他披散在肩的黑发骤然白了一寸。
    “破境!”
    陈冀嘶吼着使出第二剑。
    没有技法,也不高深,仅是倾注他血肉与岁月的锋锐剑意。
    青丝渐退,青年眨眼间有如苍老了十岁。
    妖王笑得更为放肆:“小子,唯你一人敢与我对阵,奈何是个蠢人,自找死路!”
    妖兵们举起武器,齐声呼喝。
    倾风心中百味杂陈,比先前看自己受苦更甚。又走近一步,注视着不远处的虚影,也想叫他停下。
    城门外的陈冀脚步虚软地往前滑了一步,急促换气,只当对方是在犬吠,目光定定凝视前方,不知死活般地,再次出剑:
    “蜉蝣——”
    众人跟着颤了颤。
    陈冀如此年轻,又如此卓绝。他本该可以再活五十年、七十年……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
    柳望松低沉的声音似也在天地震荡中变得邈远,仿佛穿透了十五年,乃至更遥远的时间长河。
    “蜉蝣不知日月,唯恨白日太短,四季太长。”
    “逆行光阴,生死过客。以身殉道,尽归一剑。”
    “夺百载之失地,护人族之长安。”
    “这是陈氏的道!”
    寻常的剑客,借蜉蝣的光阴之力,以身为祭,只能出一剑。可陈冀连出了三剑,还能站立着活,可见是何其的天资。
    难怪当年刑妖司群雄辈出,可都觉得,陈冀能成下一任剑主。
    而那把人族气运所化的国之重器,自龙脉断绝后,再未择主。
    倾风多年都想不明白,陈冀的道究竟是什么道。也不明白,自己该活成什么样,才能叫他当日的那腔孤勇称得上是值得。
    她很想叫天下人看看,陈冀这条路走得正确。可陈冀太过光耀,她注定短命,怕是来不及,要辜负了他的苦心。
    三剑蜉蝣,陈冀的皮肤上有了皱纹。衣摆在烈风里涤荡着,声音变得沙哑苍老,只剩下一双眼睛明亮如昔。
    他不甘心,仍执拗地举起了剑,立于寰宇之间,背影似岿然不动。
    他对着天地呐喊:“社稷山河剑!你瞎了吗?出剑!给我出剑!!”
    他剑势不减,寸步不退。
    妖王被他慑住,虽觉得没有万一的可能,还是阻拦道:“等等!小子,你叫什么名字?白泽自身难保,允你执剑了吗?”
    “让我执剑!”
    第五剑!
    天地震荡。
    妖王叫道:“人族哪里还有社稷山河剑,你们连脊骨都被打断了!人族气运已失,你归顺我——”
    “破——境——”
    陈冀嗓子已经残破,吼不出清楚嘹亮的声音,可是这道粗粝低沉的呼喊,好似雷霆劈在众人耳边,掀起心中狂风巨浪无数。
    若是那把山河剑真的是人族气运之剑,凭何陈冀不能执剑?!
    那一刹那,许是“蜉蝣”唤出威能的触及大道,许是山河剑真的闻听到他的心声。
    陈冀燃尽了身上的气血,发丝尽白,年华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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