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认识那马车徽制的县丞,忙呵斥道:“瞎了你们的狗眼,不要命了,那是持月公?主的仪仗,不许再看!”
    百姓们面面相觑,来的竟是一位公?主。
    听乡绅们说,就是这位公?主连夜派了命令,让他们挪到高地上来的,不然他们就得在梦里没?命了。
    原先还在骂的人忙下跪,山呼“公?主千岁。”
    李持月没?有听到他们埋怨靖水神?女的话,听说他们跪下了,隔帘子?吩咐马上的解意:“让他们都起身吧。”
    “是。”
    马车似乎只是路过,并没?有停留,往更高的地方去?。
    待车停了,季青珣扶着李持月下来,给她披上了斗篷,二?人携着手往一小块伸出?的空地上走?。
    高处罡风很大,将衣裙吹得飞扬,推着人远离危险的崖边。
    这么高的地方吗……她有点迟疑地站定了脚。
    看着脚下的路,李持月的头一阵阵发晕,前世她坠下去?的地方,也有这么高吗?
    那股失重的感觉好像又回到了身体里,让她的脚腕使不上劲儿,另一只手攀住了季青珣的手臂。
    发觉她的犹豫和陡然苍白的面色,季青珣问:“怎么……”
    后面的话他顿住了,碧瞳带着惊疑不定的轻颤。
    眼前不知为何,又出?现了阿萝坠在雪地上的场面,她大概从什么很高的地方掉下来的。
    季青珣竟能感觉到将这样的她抱在怀里的感觉,过于柔软的身子?,骨头全碎了,怪异得让人毛骨悚然。
    他心脏紧缩,额头沁出?了汗来。
    又急急凝眸看向李持月,她还好好的,只是脸色仍旧苍白。
    现在不是冬天,阿萝身上也不是那身衣裙,更没?有身孕,那只是幻觉而已……
    只是幻觉而已。
    季青珣再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破碎,“阿萝,你是在害怕吗?”
    李持月深吸一口气,平复下翻涌的情绪,勉强笑道:“嗯,此处没?有围栏,我怕高……”
    只是因为怕高?这也寻常,这儿确实?很高。
    季青珣稍松了一口气,安慰地攥紧她的手:“我就牵着你,咱们离远一些,就在这儿看吧。”
    她好好在这儿呢,其他的事?都是假的,何必去?深想。
    “嗯。”李持月略定了心神?,抬眸远望,脚下一片汪洋尽收眼底,是她从没?见过的……破败和可惜。
    当?真如知情说的一般无二?,泛滥横流于七县,什么都浸在水里了。
    百年的大榕树也只露了个?树冠,稍高一点的地方,能看到黑瓦覆盖着的屋顶,像小小的胭脂盒子?,在浅水处,许多黄泥垒的房子?都被冲塌了,可想而知靠近的大坝的地方更难幸免。
    这儿还能看到了櫆河大堤,确实?溃了一个?大口子?,两边堤坝上有工匠来回,都是县里的青壮,远看着小小的,像蚂蚁一样忙碌。
    洪水滔天,长风满袖,李持月目光邈远,忆起上官峤的话,似真看到了前世,洪水中漂浮的无数尸首,屋顶哭泣的婴儿,还有腐坏尸骨上乱飞的蝇虫……
    那些被吞没?的房屋,也不知道洪水退去?,还有多少?能住人,不过听上官峤说,若是及时发种子?银,那些田地,应该还是能种上一茬晚稻的。
    知道得越多,她越为自己往日?的浅薄羞惭。
    也算稍能明白上官峤说的那一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是什么意思了。
    种粮的是百姓,纳税的是百姓,为大靖征战的是百姓的孩子?,这些踩在泥地里的人,才是扛住整个?江山的人。
    可真的百姓有难的时候,朝廷却吝于拨银救灾,她的阿兄还在紧捂着国库。
    季青珣亦不免叹息。
    天灾不可预测,一旦发生便是毁天灭地之难,再诡谲的谋划在这样直白强势的摧折下都渺小不堪。
    便是太平富足之年,这一场大洪下来,也让千万百姓一夜之间便能一无所有,打天下难,守天下更难。
    二?人静立良久,季青珣见她眼中满目哀怜,问:“可是伤心了?”
    李持月又笑:“我又不是纸糊的人,怎么就伤心了。”
    季青珣拉着她转身回马车上去?,将李持月吹凉的手揣在怀里,“你虽不是纸糊的,我却总是忍不住有些多余的小心,阿萝多担待吧。”
    “十?一郎,先前我们争吵,你伤心吗?”
    “自然伤心,没?吵过这么凶的,再不想吵了。”
    “可知我的伤心,比你更甚千倍万倍,”李持月慢慢抚着他的脸。恨最浓烈,继而是悔,但伤心也不少?,还有屈辱……
    她慢慢说道:“你根本不会?明白,你让我多伤心,十?一郎,我多看重你啊……”
    自己的怀疑真的让她如此伤心吗?
    季青珣头一次觉得自己瞧不懂阿萝眼中的情绪,有什么事?能让她坠下……
    !
    什么在萌芽破土,让他深切不安,季青珣猛地将人抱紧,问道:“阿萝,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这个?反应……难道他也……
    不可能,要是他也回来了,一定不会?是现在这样!
    李持月眼瞳微震,她不该将情绪如此外露。
    但她很快就重新伪装好,不解地问:“事?情,你说的是哪方面的事?情?”
    “我,我不知道……”季青珣只感觉到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奇奇怪怪的,”李持月捏了他的脸一把,推开?人坐正了,指尖在他高挺的鼻子?上点点,“你啊,是不是根本没?有悔改,不想认错?”
    见她认真望着自己,明亮的眼睛眨啊眨,季青珣道当?真是自己精神?不济,错把她的话意会?成了别?的。
    握住她的手,他道:“不是。”
    “走?吧,我还要去?见见淳县的乡绅呢。”
    季青珣心绪渐平,藏起那份探究,转头吩咐外面赶车转道。
    —
    高处未淹的别?院里,李持月坐在正堂上首。
    七县凡是参与了转移百姓的乡绅都过来了,列坐两旁。
    他们中也有当?过官,见过世面的,行礼举止皆是得宜,李持月也不拿架子?,对他们办好的事?嘉奖感谢了一番。
    一乡绅拱手道:“是我等要多谢公?主慈悲,我等故土在此上千年也,血脉相连,是我们要感谢公?主慈心指点,苦心劝导,才不至于让骨肉离散,家破人亡啊。”
    其他人连连应是。
    李持月问:“可有伤亡?”
    “死了几十?人,多是住在大堤边死活不肯走?的,伤的人不及百数,住得远的听到声响也起来了,多是走?夜路和堤上干活伤的,大夫都还应付得过来。”
    七县只这些伤亡,李持月已经心满意足了。
    之后她又问了其他各县百姓安置的地方,看起来是要一一巡视过去?。
    最后,她欣慰说道:“有劳各位耆老,匾额已请了圣人,也盼着秋闱能见到各家文韬武略的郎君。”
    她知好处不能落下。
    公?主说出?此言,那些乡绅们把心放回肚子?里,多是“回报乡里,不敢受赏”之类的客套话。
    李持月起身回到马车上,季青珣并未出?现,而是在马车里等着她。
    她开?口便问:“我公?主府还有多少?白银能用?”
    “朝廷不肯拨银子?,我想找个?由头支援一些种子?粮。”
    顺道她可以借机查一查公?主府的账,看看自己多年的账房有没?有背着自己,投到季青珣麾下去?。
    季青珣道:“种子?银罢了,这自然是有,不过被人有银子?,何须你自己出??”
    “谁?”
    “太子?。”
    他竟和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李持月问:“你要给他翻身的机会??”
    “太子?树大根深,没?有这么容易扳倒,这次山南道之事?不过是为了打压他,让其无功有过,便不能沾手科举,隶属东宫的崇贤馆士子?们下场就不能占优势,能多让寒门出?头,阿萝,太子?自小和崇贤馆伴读为伍,他天生就只能站在士族一边,而与之相对的寒门士子?,这些人往后才是你手中的剑,该多多培养,
    你先前不是说过要小心成少?卿吗?让太子?在七县找到的自救之机,成少?卿就没?有冒头的机会?,说不得,他就要转投公?主府了。”
    季青珣……果然小觑不得,他是走?一步算三步的人,李持月心惊不已,但也知道这话于她有用。
    对此,她只能双掌一拍:“不用花我自己的银子?,甚好。”
    第26章
    李持月回到明都后, 虽然银子不用花了,但帐还是要查的,美其名曰要做两手准备。
    从立府就在账房先生眼神乌亮、麻利能?干, 点着?算盘啪啪地就开始跟公主说起了如今账面上的银子。
    出乎她?意料的是,府上的账册、田庄、赋税……可说是数目庞杂, 但每一笔都清清楚楚,甚至赚的银子还一年比一年多了起来。
    这也不是得来的贿赂, 而是季青珣经营有方罢了。
    李持月不得不佩服季青珣, 日日为了算计别人殚精竭虑,竟还有这么多?的精力,照顾到细枝末节的事上去。
    季青珣丝毫不知公主在心里?吐槽她?,给她?倒了一碗浆饮,道?:“你若想挣太子一笔, 我到时让人去把市面上的种子买了, 再添价卖与他。”
    他根本没有沾手公主府家财的想法,相反, 李持月有顾不到的地方,他都为其打理得妥当?了。
    李持月只觉得这人一肚子坏水, 将账册一丢, 看着?冰碗里?的荔枝,指了指自?己的嘴。
    季青珣长指将细鳞甲似的红皮利落剥掉, 核也去了,喂到她?嘴里?去,李持月咬一口,荔枝汁水甘甜得让人眯眼。
    她?问道?:“京中对豫王的反应如何?”
    季青珣道?:“颇有微词, 不过我已让人造势,加之先前找人扰民, 他治下?不严也生了些事,不久,豫王也要大祸临头。”
    李持月满意地点头,季青珣此人若甘心做个?臣属,她?还真是万事无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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