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跪地的人,每一张脸她都记得,但她能杀得尽吗?
    现在的他们,是已经归服了季青珣还是尚未?自己又能否策反?
    杀季青珣容易,此刻出去,让知情进来将他一刀杀了就是,但他死了对公主府的影响有多大,暂未可知。
    那些部将附庸会损失多少,又会不会投到太子阵营,她还有能和太子相争之力吗?这些没有弄清楚之前,她就不能杀季青珣。
    他已在公主府树大根深,此刻还不能打草惊蛇,该徐徐图之。
    思及此,李持月闭上了眼睛,慢慢平复着自己的杀心。
    “阿萝是做了什么噩梦?”季青珣见她面色仍旧不好,问道。
    “只是……梦到太子登位,还将我公主府屠杀殆尽了。”李持月咬着牙,眼底恨意有如实质。
    原来是这样,季青珣展眉,不过一个梦罢了,她竟气到衣裳都顾不上穿了,还真是小孩子脾性。
    他放下梳子,将她拥在怀里:“有我在,公主无论怎样都会平平安安的。”
    仿佛被一只臭虫黏上,李持月浑身都不自在,更是差点被这句话引得发笑,她似想到什么,说道:
    “可是,争这皇位真的太累……我总怕自己会走到孤家寡人的那一天,十一郎,你才智过人,心性坚毅,你来当这个皇帝,我做你的皇后好不好?”
    李持月抛出这个机会,就想看看季青珣的野心还能不能藏住。
    季青珣既没有大惊也没有大喜,而是松了手臂,认真打量起镜中人。
    公主之前从未说过这样的话。
    李持月是女皇的第三个孩子,唯一的女儿。
    那位女皇帝宏图大略,将公主带在身边养到了十岁许,耳濡目染下,李持月虽骄纵成性但野心更大,天生觉得她也有继承皇位的本事。
    季青珣受荐初到公主府之际,女皇刚刚薨逝。
    李持月立府时不过十二岁,那些许搅弄风云的本事已经初见端倪,但季青珣的出现很快就压制住了她。
    季青珣费了五年的力气,让她信任倚重自己,他处处想得比她周到,一次次给她惊喜,让公主府势力日昌。
    有了季青珣,阿萝何必还要动自己的脑子呢,只要“坐享其成”就行了。
    到两情相悦这一步于他是意外之喜。
    那么骄纵的阿萝,只在他面前时才会有些娇憨,陷在情爱里的女人不聪明,由得他借公主府的势力,编织自己吞噬明都的大网。
    季青珣熟知她性情,不认为她会放弃皇位。
    难道是公主发现了什么,在试探他,还是一时戏言?
    第3章
    李持月被他盯着,心知是自己着急了,只能将头歪在他肩上,假作神伤。
    季青珣眸色凛然沉下,说道:“阿萝,我从未对那位置有过半分遐想,这是李氏的王朝,你是嫡公主,那位置合该是你的,我此生宏愿不过助你坐拥太平河山,再与你相守一生……
    今日这话在内帏也不该说的,你要懂事,切忌祸从口出。”
    “你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
    季青珣生性多疑,凡有一点悖于常日的事情发生,都能让他警惕。
    李持月见诈不出来,已暗悔自己冲动了。
    她假作叹了口气:“我只是担心,令狐楚尚且不能拥立我登位,那其他人呢?你也相信一个公主能做皇帝吗?”
    美人眼神楚楚,微低螓首,似是被打击颇深。
    听见这话,季青珣稍稍放下心来。
    令狐楚,正是前几日季青珣捉出了一位太子李牧澜埋在李持月身边的细作。
    这人也曾是公主自幼的玩伴,却在被抓到李持月面前时,狂言女子称帝始终于大统有悖,便是女帝也不过牝鸡司晨罢了,国朝将来更应交到李牧澜手上。
    公主虽嘴上不言,心里该是难受的,这便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了。
    想通此节,季青珣便有了成算,笑道:“当初谁信誓旦旦地说,先帝一介女子能登位,你又有何不可,怎么,当初说这话这么张狂,现在一个令狐楚就让你迟疑了?”
    “我只是……胡思乱想而已。”
    季青珣认真看着镜中人:“阿萝,你永远可以信我,若我成了那令狐楚之辈,必死于乱箭穿身,九世不得成人。”
    李持月对着镜子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他怎么会成为令狐楚之辈呢,他比令狐楚还能装。
    为什么有人如此精于伪装,就算她用一条命看透了此人,此刻在他脸上也找不到一点虚伪的蛛丝马迹。
    乱箭穿身怎么够呢?
    李持月慢慢搭上他的手,如从前一样满是依赖:“我信你。”
    “阿萝……”季青珣的手臂交锁在她腰前,把人越拥越紧,他的吻散落于李持月的颈侧,似饮血啖肉为生的妖魔。
    李持月再是疾恶,也只能默然随他,今日的反常已经太多,她不能再挑战季青珣的疑心了。
    他柔声问:“今日我要去一趟丰德寺,你可要一同去?”
    “不了,我还有点累,你自己去吧。”
    话音刚落,报时的钟鼓就响了。
    由太昊宫鸣凤门楼上的第一面鼓敲响起,传递到各坊各市,紧密的鼓声和山寺的钟声相和,这座明都逐渐从睡梦中醒来。
    日光已是熹微,从碧色纱窗透进来,像烧制上乘的青白秘色瓷,为那冰肌莹彻的美人铺陈上一圈柔光,不可方物。
    季青珣眼眸俱是暖色,这时的阿萝,还有床上的阿萝,不能再让第二个人看到了。
    “等我回来,给阿萝带寺里的青梅酿。”季青珣点了点李持月的鼻子,终于起身去穿自己的衣裳了。
    门被打开又关上,李持月端坐着,看窗前颀长的影子走了过去,只走到再听不见脚步声了。
    终于安静了,她下意识地摸上肚子。
    平坦、轻盈,那个孩子并没有跟着她,也再不会跟着了,李持月不知是喜是悲,因为那几个月的习惯,她还有一丝行动累赘的错觉。
    一人在旷室里久久无言,忽然,她将头顶的花枝发冠猛地扯下来,狠狠地砸向了铜镜。
    镜碎台倾,李持月喘着气,将身上的衣裳全撕扯了。
    “秋祝!”
    一个身着公主府侍女服制的明丽女子快步走了进来。
    “公主……”见到那狼藉的妆台,秋祝吓了一跳,取出外裳围住李持月,又去查看她的手,“公主这是怎么了,可有伤着?”
    她和春信自小是女皇指派给公主的,是以即便公主身边奴仆万千,换了一茬又一茬,她们两个也不动如山。
    再世为人,听到秋祝的声音,李持月恍惚了一下。
    旋即抽出手,捧住她的脸看了一会儿。
    记忆闪过四颗年轻的头颅滚落在雪地里的样子,她想说话又有一瞬的哽咽。
    秋祝不知道公主怎么了,但那深切的哀伤让她莫名揪心,便是女皇薨逝时,公主也不曾这般,“公主怎么了,是和郎君吵架了吗?”秋祝放轻了声音。
    “不是。”李持月摇摇头,离开绣凳,抱住了她,两个人一块儿蹲着。
    秋祝被公主这一下闹得有些迷糊,但还是抱住了她,轻轻地拍,“公主,有什么事,秋祝都在呢。”
    “秋祝,待会出去有人问,就说是你不慎滑倒,砸坏的镜子,知道吗?”
    秋祝默然一阵,所以公主这是在找自己兜底吗?她当然点头。
    不过秋祝她不明白,为什么公主只是砸坏了区区一面镜子而已,就算价值万金往日也不会放在眼里,为何要瞒着不让人知道呢?还伤心成这样。
    李持月终于稳住了情绪,拉着秋祝一块儿坐下。
    她说道:“本宫私下已经知道,季青珣这些年在暗中控制公主府的势力,沾手朝堂,如今府内只怕到处都是他的耳目,秋祝,本宫现在只能信你、春信、知情和解意四人。”
    秋祝聪明且是她的贴身侍女,单独喊进来也不会被人怀疑,又不会像春信一样单纯,容易露馅,所以李持月才和她挑明,让她提高警惕的同时,也能帮自己做点事情。
    前世,因她而死的身边人,李持月一个个都记得清楚,可一下全叫进来未免太醒目了,季青珣多疑,她必须步步小心。
    公主这一段话太过突然,秋祝睁大一双眼睛,尚来不及吃透她的话。
    秋祝陪伴了公主这么多年,自然知道公主有多喜欢府中这位季郎君。
    从女皇过世,公主独自出宫立府,季郎君就来了,陪着公主熬过了思亲的孤寂,到公主的两位兄长先后即位,季郎君尽心为公主谋划到了如今,深得信任。
    何况他还是公主情窦初开之时的相许之人,
    公主半个月前才不顾他白衣身份,与他踏过了规矩,便是认定了此人为驸马,连对抗宗□□的勇气都有了。
    公主掏心掏肺至此,季郎君这五年竟都只是逢场作戏?
    他怎么敢!
    怪不得公主今日会砸东西,还这么难过。
    几个呼吸之后秋祝理明白了,义愤填膺地问:“那季郎君如此狼子野心,公主要除掉他吗?”
    李持月摇头:“就算他死了,手下的人还未死,本宫不能直接杀了他。”
    “那公主要秋祝做什么?”她被独自喊进来,公主必然是有自己的打算的。
    李持月欣慰地看了她一眼,说道:“秋祝,你去将郑嬷嬷入府以来,提拔进府的奴婢名单拟出来交予本宫。”
    秋祝这便明白了,郑嬷嬷也是季郎君的人,她点点头。
    “把这衣服扔了,备水沐浴。”
    “是。”秋祝退了出去。
    —
    世人皆知,繁华明都的最繁华处,不是太昊宫,而是持月公主的府邸。
    对着气象宏伟的金乌大街敞开着面阔三间的大门,整座公主府占了明都绣春坊的一大半面积,其中高楼台榭不可尽数,金银沉香糊壁,文柏檀香为栏,假山园池若蓬莱仙府,府内连马球场蹴鞠场都有,处处必得穷极壮丽,才是镇国公主府的排场。
    此时,在瑶池仙境般的庭院中央,是云蒸霞蔚的应梦湖,巨大的水车将湖水运到了湖心亭的屋顶,屋檐上飞流四注,在四檐落为雨帘,又落回应梦湖中。
    人在亭中坐,艳阳高照亦可得遇雨天,盛夏不啻高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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