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里重新变为一片漆黑。
    眼前看不见,别的感官便变得更为敏感清晰。外头的雨水用力下坠,砸在树林和石壁上的声音,闷雷闪过的轰隆震动声,以及耳边温热清浅的呼吸声。
    津哥忽然问:“怕吗?”
    卿晏下意识摇了摇头,摇完才反应过来,一片黑,对方应该看不到。
    他扶下了那只血淋淋的手臂,轻快地说:“打雷有什么好怕的。”
    津哥指出:“以你现在金丹期的修为,若是刚才那道雷落在你身上,你恐怕就身死道消了。”
    卿晏:“……”
    “那我也不会扔下你的。”卿晏很讲义气,听着津哥的声音感觉气息越来越低了,他往上摸索,扶着对方的肩,让那颗脑袋从自己肩膀上移开,“你还在流血,别说话了,我先给你上药吧?”
    他摸到袖袋里的小药瓶,要将它拿出来。
    “那药没用。”津哥道。
    卿晏小声:“那我们也不能一直这样……你抱着我也没用啊……”
    津哥淡淡道:“头晕。”
    受了这么重的伤,失血过多,头能不晕吗?
    “那我扶你到里面坐下休息?”卿晏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对方没吭声,他觉得大概是默认了的意思,就自顾自动了手。
    卿晏伸手抵住那宽阔的肩膀,费劲地把自己从对方怀里扒拉出来,让这面对面抱着的姿势转换成侧靠在他肩上,山洞黢黑幽深,他带着人不太方便,往里面走了几步,以照顾病人的小心方式把人贴着石壁放在地面上。
    津哥全程没说话,任他摆弄。
    这里这么湿这么冷,身后的石壁又这么硬,实在不是什么宜居的地方,这一点,刚才后背贴在石壁上靠了那么久的卿晏深有体会。
    把津哥放下之后,卿晏非常自觉地贴了过去,主动成为人形抱枕,让对方枕着他的肩,让对方坐得能略微更舒服一点。
    本来卿晏严格跟津哥保持距离,可此刻也没法不打破原则。而且,此刻津哥身上血腥味浓重,那股浅淡的白檀香被很好地遮去了风头,让卿晏没那么紧张了,心理上和身体上都允许了此次过分的靠近。
    两人肩抵着肩坐着,呼吸声有外头的杂乱浩大的雨声作遮盖,还是清晰可闻。
    卿晏重新再念了一次仙诀,重新托起一抹掌心焰,橘红色的火光摇曳,眼前重新可以视物了,他侧头看见津哥双眸微闭,鸦羽似的浓睫垂着,黑发尽湿,垂在腰间身后,白玉似的面容上沾了血,反倒更加俊美昳丽。
    似是感觉到卿晏的视线,他突然睁开了眼,跟卿晏的目光对上,卿晏发现他连睫毛上都沾了几滴鲜红的血珠,随着缓慢眨眼的动作,血珠晃晃悠悠地砸了下来,掉在雪白的衣襟上,弄脏了一片。
    情况好像比他想象得还要糟糕。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卿晏看得皱眉,问。
    津哥淡淡道:“待在此处,等雨停。”
    卿晏不是问这个,外面现在这么大雨,还有滚滚天雷,他们当然出不去,只能暂时待在这山洞里。
    他垂眼,喃喃道:“那你的伤……”
    “无事,死不了。”津哥慢条斯理道。
    他一条长腿屈起,胳膊搁在膝盖上,侧头枕在卿晏肩上,看起来坐得还挺放松,一身血肉模糊,他却好像钢筋铁骨,一点儿也不疼似的。可卿晏这个旁观者看得都替他疼。
    卿晏撩起自己的衣袍下摆,“刷拉”撕下一道布条,掀开津哥的袖管,胡乱给他包扎起来。第一次做这种事,笨手笨脚的,也不熟练,但最后还是勉强包扎好了。
    “还有哪里有伤吗?”
    “没了。”
    卿晏对此表示怀疑,那么多血,不可能就这一道伤口。但他也没办法检查,只能悻悻作罢。
    “不用药的话,伤口不会自己好的吧。就放任它一直流血?”他不耻下问,“你是有什么别的疗伤的办法吗?”
    津哥抬眸看了他一眼,还是说“无事”。
    “你也受伤了?”津哥忽然道。
    卿晏的衣袍少了一脚,小腿裸露了一截,上面有两道淡淡的血痕,他垂头一看,说:“这个不是被雷劈的,是我刚刚去雪阵里练剑弄的。”
    怕对方不高兴,他解释道:“之前看你不在,我就自己先去阵中练剑了,不知道会遇上雷劫。”
    “我现在都不怎么会受伤了,再多练几次,我肯定能成功破阵的。”他像是跟老师保证期末考试第一名的学生似的。
    “嗯。”津哥只淡淡应了他一声。
    卿晏莫名觉得有点尴尬,感觉津哥不是很想跟他聊天的样子,于是讪讪闭了嘴,安静地当他的人形靠枕。
    静默片刻,他忽然想到什么,又“啊”了一声。
    津哥垂目看他。
    “灯还在小屋里,什么都不知道,”卿晏担心地说,“万一她被雷劈到……”
    “不会。”津哥又合上了眼,“这天雷本就是冲着我来的,不至于针对她。再则,她只是个器灵,不是活人,从没有器灵受劫的说法。”
    “她不会有事,你大可放心。”
    卿晏“哦”了一声,顿了顿,才说:“你也不会有事吗?”
    “嗯。”
    卿晏不是很相信。“死不了”和“没有事”还是有很大的区别的,不是没死就等于没事啊。
    “这雨要什么时候才会停啊?没完没了的,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啊……”卿晏低声自言自语。
    “这是对我的惩罚。”津哥道,“如果我不实打实受些伤,流点血,天道不会善罢甘休的。”
    卿晏皱起眉:“你都流这么多血了,天道还不满意,还想怎么样?”
    “还不够。”津哥轻声道。
    “与死在我剑下的亡魂相比,实在太轻了。”
    他的语气仍然没什么波澜,听不出什么明显的歉疚,只是声音放轻了许多,好像怕惊动了什么。
    卿晏默默托着那一抹掌心焰抱膝发呆。他之前听过这事,和到现在也无法把“杀孽”和津哥联系在一起,卿晏不是喜欢刺探别人隐私的人,但此刻顺着这话音说了一句:“可我觉得你不像是滥杀无辜的人。”
    津哥没吭声。
    卿晏也知道自己这话没什么说服力,人不可貌相,看着长相纯良无害的,并不代表真的表里如一,内心也是如此。
    津哥不可能在这事上蒙他,没必要,要真要撒谎的话,也得往好的方面说谎,没有自己抹黑自己的。他抿了抿唇,又说:“就算,就算是真的,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天道怎么还一直抓着以前的事不放?”
    说着,卿晏顿了一顿,问:“津哥,这次不是你第一次渡劫吧,这样的雷劫,你以前经过几次?”
    津哥道:“记不清了。”
    那就说明从前有过很多次了,这都多到数不清了。卿晏说:“这么多次,早就该还清了。就算这些惩罚跟人命不能对等,可就算天雷把你劈死了,那些人也活不过来了啊。”
    卿晏并不知道他的过去,只是捡好听的废话来说罢了。那可是天道降下的惩罚,津哥一个大乘期修士都无可奈何,他一个金丹期的小修士能有什么办法。
    果然,听了他这些废话,津哥没接话。
    浓睫长垂,他满身是伤,却露出了一种近乎悲悯的神情,长久,那薄薄的眼皮才轻轻掀起,目光清冷而柔和,凝聚在卿晏脸上。
    “你不介意么?”
    “嗯?”卿晏连忙摇头,“当然——”
    “你现在又不那样了,亡羊补牢,未为晚也,虽然我不知道到底发生过什么,但是,我相信,就算你以前做过那些事,肯定也有不得已的原因……”卿晏低声说。
    “你还救过我的命,教我剑术,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就算你真的杀人了,我也不可能讨厌你的。”卿晏声音轻轻的,一副安慰朋友的真诚口吻,“我跟你相处了这么多天,我知道你不是个坏人。”
    滴答,滴答。山洞顶壁上的水珠断断续续地滴落,一层石壁将外间的雨声隔开,隔出了一方独立的小小天地,雨声遥远而模糊,倒显得这里更静谧了。
    水珠啪嗒掉在卿晏额头上,激得他眉目清凉。
    良久,津哥才淡淡“嗯”了一声,作为回复。
    他忽然倾身靠过来,卿晏的身体一下子绷紧了,感觉腰间被轻碰了一下,津哥的手横在他腰间,他就从人形靠枕变成了人形抱枕。
    卿晏顿时浑身一僵,被这么抱着有点不自在,但又不可能直接把人推开,手抬到一半,停在半空,推也不是,收也不是。
    看到了他的动作,腰间的那只手不仅没收敛,反倒更紧了几分,肆无忌惮的。
    “别动。”津哥偏头,重新把头埋在卿晏的颈侧,漆黑发丝垂到了卿晏的衣襟上,他还是那个理由,“我头晕。”
    第38章
    暴雨持续下了一整夜, 到黎明时方才渐止,所以他们也就在山洞里待了一夜。
    在这样又湿又冷又硬的地方待一夜,实在是一种折磨。卿晏被津哥那么抱着, 虽然别扭,根本不能动弹, 但渐渐地也觉得这样依偎着, 像两只互相取暖的小动物,身上暖和了许多。
    他的灵力并不稳定, 而且卿晏还是个生手, 第一次用,掌心焰摇晃闪烁,很快就又灭了。
    雪阵在小臂和小腿上留下的几道伤还在, 卿晏只撑着胡乱擦了药, 便任由掌心焰熄灭,没再燃了。
    全程津哥都圈着他, 手没松开, 卿晏不能时时检查对方的状态, 而且津哥也一贯淡然处之,就算受伤了, 也神色不惊, 看不出什么来。
    可能的确是流了太多血,晕得厉害。
    待在山洞里无事可做, 雨声持续, 单调且规律,卿晏渐生睡意, 不知什么时候就迷糊了过去。
    早上醒来时, 整个人几乎都是窝在津哥怀里的。虽然寒疾未再发作, 但他本身体质就十分畏寒,睡着的时候不自觉地朝对方靠近。
    他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起来。
    清浅微弱的天光从洞口漏进来,依稀照亮了狭窄逼仄的山洞。雨声渐小,淅淅沥沥,不再如末日来临一般狂暴肆虐,而变得柔和可亲。
    卿晏动了一下,却发现横在腰间的手箍得很紧,铁钳一般,根本挣不开。
    “……”卿晏试了一下,垂下眼,无奈地弯了弯眼角。
    他看到自己衣襟上大片的血迹,不是他流的血,但是这样相拥一夜,他衣上都沾上了津哥的血,干涸之后,颜色暗了些,变得皱巴巴脏兮兮。
    沿着自己腰间那支胳膊,卿晏半扭过身,伸手往上摸索,想借着幽微的光线看看津哥的伤势如何了。
    但伤倒是没摸到,卿晏指尖刚触到对方腕上的檀木佛珠,还没来得及下一步动作,就突然被反握住了。
    津哥掀起眼皮,漆黑的眼珠一瞬不瞬地瞧着卿晏,里面一丝惺忪睡意也无,眉目清明,幽沉深邃的目光落在他脸上。
    他现在的模样也不怎么好看体面,脸上身上的血迹干涸,狼狈痕迹还在,他们现在一样脏兮兮的,但是津哥的神情仍然淡定如常。
    “……你醒了。”卿晏动作一顿,本来坦荡得很,但被这直勾勾的目光一看,突然感觉自己像是耍流氓被当场抓住人赃并获了似的,他撇开视线,说,“雨好像停了。”
    “嗯。”
    津哥淡声应了下,仍然揽着卿晏这个人形抱枕靠在石壁上,姿态散漫,没什么动作,只是握着卿晏的那只手有意无意地轻轻摩挲着,将卿晏腕边的一小片冰冷皮肤搓得微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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