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下过一场雨,空气中散发着湿润泥土混合着青草的芳香。
    在这雨后的风景里,方子初独自一人坐在医院后面的小凉亭内,好似在沉思着什么。她手里握着一张纸,正是之前秦伯父打给她的电报,上面有他在上海的一串地址。
    方子初现在再次审视上面“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八个字,却觉得更加意味深长了。经历了上次行刺的失败,甚至险些搭进去肖凉的性命,她有必要思考自己是不是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太过不自量力了。
    现在看来秦伯父说的很有道理。她好像下定了一个决心,把电报单又折起来攥在手里,离开凉亭,向医院的楼里走去。
    然而她不知道自己在下面的一切举动都被另一个窗边的人尽收眼底。
    顾修文看到敲开办公室门的人是方子初,着实感到意外。
    她礼貌地问他可否借给她纸笔写一封信。
    他边说“有”,边拉开办公桌的抽屉拿出了一沓纸稿,并摘下别在白大褂胸前口袋上的钢笔放在其上递给她。
    方子初接过这些的时候,眼睛无意间扫到桌上一本装帧精致的外文书。看到封皮上刻印的英文,她脱口而出:“你也喜欢看查尔斯·狄更斯的书?”
    顾修文有点惊讶,道:“这本是我在英国一时兴起买的,带回来后就一直带在身边,偶尔读两页。”
    “Great  Expectations,”方子初将书名出声读出来,“狄更斯的书里,我没有见过这本。叫‘远大的期望’?”
    “我更愿意翻译成‘远大前程’。我有位朋友把它翻译作‘孤星血泪’。”顾修文说。
    “孤星血泪?”
    “是。一个孤儿的血泪史。”
    方子初微笑了一下:“是狄更斯的风格呢。我喜欢他写的《二城故事》?。”
    顾修文道:“这本我了解,算是狄更斯很早翻译到国内的着作了。”
    “‘时之圣者也,时之凶者也。此亦蒙昧世,此亦智慧世。此亦光明时节,此亦黯淡时节。此亦笃信之年,此亦大惑之年。此亦多丽之阳春,此亦绝念之穷冬。人或万物具备,人或一事无成。我辈其青云直上,我辈其黄泉永坠。’?我很喜欢其中这一段。”
    听到方子初清脆琅琅的背诵之音,顾修文眼中闪过赞叹:“其实如果你英文不错的话,应该多看一看原着,能更好地理解作者最本身的意思,也能体会到外文之美。”
    “可是国内几乎很少能有得以一见英文原着的机会,除非托朋友从国外带回来。”方子初惋惜道。
    顾修文主动开口:“如果你想看,我倒是有途径。我有个朋友……”
    “不用了,这太麻烦了。”方子初忙客气地说。
    “不麻烦。”顾修文调转了个话头,“如果有机会的话,倒是可以出国走一走,也能增长些见识。”
    他的话让方子初想起了父亲死去那日在书房里问她想不想去留学的话,眼神立刻黯淡起来。
    顾修文虽然对方子初的真正经历并不了解,但也能透过一些表象隐隐察觉出来。他说:“如果勾起了你的伤心事,我很抱歉。”
    “没关系的。其实我真的很想出国去看看,学习一下西方的科学知识再回国。”方子初说着捏紧手里的纸张。
    “你是要给亲戚写信吗?”顾修文问她。
    “是我父亲的一个朋友。”经过一个月的观察,方子初感觉面前的顾医生应该是一个好人。他工作认真尽责,对病人一视同仁,再加上温和亲切的态度。所以她自然对他放下了心防,如实相告,“我打算去上海,要提前联系一下他。”
    “去上海做什么?”顾修文问。
    “对我来说,上海比汉口更安全。我也想安下心来读书。那件事……以后再说吧。”方子初说。
    顾修文道:“也是。人要先能安身立命,才有底气做别的事。”他心里却在疑惑,因为他曾听江小梅说方子初和肖凉应该是兄妹关系,不知道是不是两个人一起去上海呢?他隐隐地失落起来。
    ————
    病房里,江小梅刚给肖凉拔完针,就听到他又问出一个熟悉的问题。
    “她去哪儿了?”
    江小梅瞬间反应过来,他说的“她”是指谁。她回忆了一下,道:“我刚才好像是看到她往医生办公室那片地方走了。”
    肖凉将手背上的胶带一扯,下了床,径直走出了病房。他的腿伤还没有恢复好,走起路来有点跛。身后的江小梅看到他这副样子无奈地笑了笑。
    他上了楼,在走廊上张望着各个办公室挂在门前的门牌,突然听到一阵缓和的说话声,便寻着这声音停驻在一个微微开启的门前。他看了一眼门牌,上面写着“实习医师办公室”。
    透过这道门缝向里看去,方子初和顾修文正站在办公桌前言笑晏晏,互相之间身体的距离拉得很近。
    肖凉的目光瞬间变冷,耳里传来他们清晰的谈话声。
    “上海是个很不错的地方,比汉口能接触到更多西方的东西。你如果有留学的打算,去上海读中学是个很好的选择。”
    “感觉顾医生见识过很多东西呢。”
    “算不上见识,走马观花罢了。其实我也有要继续出国深造的打算。传统的中医固然博大精深,但在外科这方面还是西方的医学技术比较强。我想将来成为一名军医。如今的局势下,战争再所难免。希望那一天我能够尽一份微薄之力。”
    方子初听完顾修文的话,眼中逐渐升腾起一种憧憬:“一定会的。”
    顾修文看了一眼手表说:“时间不早,我要去查房了。你就在这里把信写完吧,有桌子更方便些。”说着他整理了一下桌上的病历,走出办公室后,忽看到走廊尽头一个一瘸一拐的背影。
    他好奇病人很少主动来医生办公室这里,可能是有什么紧急的需求,便快步赶上这个背影,离近了一看才发现此人正是他负责的病人肖凉。
    顾修文主动问他:“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吗?”
    可肖凉默不作声,甚至都没有转过头来回应他哪怕一个眼神。
    他跟着肖凉脚步缓慢地下着楼梯,看着他的腿关心道:“再恢复一段时间就可以正常走路了。你很幸运,这次都没有什么致命伤。希望以后尽量不要让自己处于危险的境地,你的家人也会很担心的。”
    说完这话之后,肖凉才回过头来对他说:“我很好,谢谢。”
    顾修文心中一惊,这个少年比平常看起来更加阴冷漠然,甚至散发出一丝让人感到危险的气息。不过这可吓不到他,他又回到正常的步速走开了。
    医生办公室里,方子初正执笔写“秦伯父:惠书敬悉,甚感盛意,迟复为歉?”,笔又停顿下来。她想到了那时窄巷里肖凉握住她的手递枪时传来的温度,想到在船上他从天而降的神姿,
    想到他躺在草堆里浑身是血的模样。
    可她知道,他们终究不是一路人。他的世界腥风血雨,而她肩负着双亲之仇和自己的理想。
    直到钢笔在纸上洇了一滩蓝色墨水,她烦躁地把废纸团成一团扔到了一旁的纸篓里,站起来看向窗外。
    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她在窗边看着雨点落在窗下那颗大树的树冠上。雨滴在青黄相接的叶子上,瞬间绽开,又顺着脉络流下。她的心又恢复了平静。
    ————
    方子初来到肖凉的病房后,眼前只见一个空空如也的病床,上面被褥枕头迭放整齐,肖凉曾穿的病人服也被放在床尾。
    见此状,她措手不及,转过头想去问邻床的人,却看到那里同样是空着的,才想起之前的小男孩两天前就出院了。
    她向护士站一路奔去,找到了江小梅。而对方听她说明来意后也是一脸错愕,表示病人的出院手续是需要主治医生签字同意的。
    于是两人又赶快找到了查房途中的顾修文。
    看到顾医生与江小梅同样的惊讶表情,又听顾修文提到曾在医生办公室旁的楼梯间见到过肖凉。方子初暗道不妙,随即让江小梅带她去办出院手续的地方,顾修文也跟着两人下楼。
    “什么?没有我的签字同意你怎么能放她出院?”顾修文对着柜台边的小护士大声道。
    小护士被他少见的严肃样子有点唬到了,诺诺地低声说:“我才来没几天,不懂这些规矩……”
    顾修文此时懒得教育她,问:“到现在多长时间了?”
    小护士看了一眼钟表,回忆道:“得有二十来分钟了。”
    方子初上前问:“那他手里有没有带伞?”
    “没有。他付完钱就出门了。”小护士答。
    方子初跑到伞架旁,随手拿起一把伞撑开,冲进了门外的雨幕,却被顾修文拦下。
    “他是我的病人,我也有责任。正巧下午没有手术排班,我们分头找,这能更快些。”说着,顾修文也撑开了雨伞,“你往东走,我去西边那几道街。”
    方子初举着伞在愈来愈大的雨中疾步小跑着,丝毫没有留意到鞋袜被路上坑洼里的泥水溅脏。雨滴的声音从淅淅沥沥到噼里啪啦,街上的小摊贩们最终还是支撑不住,匆忙收摊。过往的行人在一顶顶伞下看不清面目,只能看到他们步履匆匆。
    而方子初正逆着他们的方向,高举着伞连跑带走,以便看清楚前面的光景,时不时微微踮起脚尖张望着。
    她就这样越过了两叁片街市和几道窄巷,因为拿伞的姿势雨水潲进来更多,下半身的衣服已经湿透,心里也更加茫然了。
    她甚至不明白自己这么费力去找肖凉是为了什么。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不是很好吗?可为什么看到那空空如也的床位和收拾整齐的衣物,她霎时间心就慌了?
    放眼一望,更加猛烈的雨水激荡起地面上层层的尘灰,整条街上浮动着晦暗的淡黄色雾气。
    就在这其中,方子初的眼睛忽然捕捉到了一个正踽踽独行的黑色背影,在视线中一高一低。
    她大步跑到那背影身后,看到他全身的衣服都被雨水浸湿,便把伞移到了他的头顶。
    前面的人早已察觉到是她,却不吭一声,身体移了一下,与她的伞错开一段距离,任由大雨继续浇着。
    方子初先开口,声音里带着愠怒:“出门为什么不带伞?你不知道自己的伤还没完全好吗?”
    “没事,死不了。”肖凉很快接过话,听着是小孩子赌气才会说的,接着沉默了一下,察觉到自己的语气,又轻声说,“以前被打个半死,哪有什么条件治,不也活下来了。人命贱就是这样,我习惯了。”
    “没有谁的生命是轻贱的。人人生而平等。”
    肖凉听到方子初这话,轻笑了两声,不是冷笑,也没有嘲讽,如同大人听到小孩子说话,宠溺而无奈。他没有继续这一话题,而是冷淡地问:“你不是要去上海吗?”
    方子初垂眸紧张道:“你……都听到啦?”
    “你和顾医生关系很好嘛。去上海的打算告诉他,都不让我知道?”
    “我对他只是欣赏而已。”
    “你是该欣赏他。他长得好看,人又温柔,还是个‘体面人’。”
    方子初忙解释道:“不是这样的。其实……”她耳根都有点泛红,才憋出一句话,“我更欣赏你。”
    说完,两人都陷入了沉默。她抬起眼皮去瞧肖凉的神色,在这个角度却看不到他的脸。
    他在前面更快地跛行,她在后面跟着。好一会儿,她才看到他向后偏过一点脑袋,低垂的睫毛遮住眼睛,显得阴翳。他说:“你说欣赏我,是因为我救了你好几次吧?”
    方子初没有回答。
    肖凉说:“也是,像我这样的人,如果没救过你,走在大街上,你也不会多看我一眼。”
    方子初撑着伞在滂沱的雨幕之中大声说:“我不知道我们之间来来回回的相遇到底是命运的巧合还是早就谋划好的安排!我一开始确实很害怕你,也很戒备。我们不是一路人!但我真心拿你当我最珍贵的……朋友,没有之一!可我想明白了,我现在最需要做的不是复仇,而是保住这条命,去完成我爹一生的志向,那也是我一生的志向,这比复仇能更让他在九泉之下瞑目!”
    她极少用这么大的力气说这么长的一段话,说完后长舒一口气,仿佛轻松了不少。
    前面的肖凉在大雨之中停住脚步,良久,他才沙哑地开口:“总有一天,你会后悔认识我的。……所以,我们最好还是桥归桥,路归路。”
    方子初愣了一下,觉得他这句话没来由的奇怪。可她却下意识地说:“我不会后悔!我们一起历经了生死,怎么可能再回到陌路?”
    她看到肖凉慢慢地攥紧拳头,最后松开。他回过头,雨水完全濡湿了短发,双眼下有两道浅浅的水痕,水滴从他的鼻梁滑下去。
    肖凉一步步走到她的伞下,遮住了她眼前大片的天光,眼神笃定,对她说:“要不要打个赌?叁年之内,我为你除掉江如海,护你安心读书,完成你的志向。”
    两个人在同一把伞下几乎要贴到一起,他黑色瞳仁中的深邃令她身体隐隐发冷。她声音有点发颤:“那我要下的赌注是什么?”
    “你要一直陪在我身边。如果我输了,一条命任你驱使。”
    她定定地望着他,最终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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