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台下的队员们一阵骚动,大概盼着这条命令很久了。平心而论,谁都不愿在这个曲折古怪的山腹里待太久的,压抑憋闷的气氛差不多能让正常人疯掉。
    在这里,没有日色昏暝或者艳阳高照之分,只有泛着微弱白光的石壁令人一阵一阵昏昏欲睡。不仅仅是他们,连我也同样怀念山洞外的大好阳光了。
    红小鬼站在平台的一头,忽然大声笑着:“风,我想捉两条蛇上来做标本,刚刚已经想到一个好办法了,你能不能猜到?”
    他摇头晃脑地踱回来,倒背双手,高傲地昂着头,一副睥睨群雄的样子。
    卫叔一怔,走到平台边缘,蹲下身子看着蛇阵。
    以他的“梯云纵”轻功,跃到蛇阵顶上,攫取毒蛇再凌空翻回来,应该有六成以上的把握。不过,顾倾城是绝不会允许他做那种傻事的,因为那是毒性凶悍的成年怪蛇,而不是打谷场上放养的小鸡。如果不能一出手便控制住蛇身“七寸”的话,后果之严重无法想象。
    “你们能想到吗?”红小鬼更加得意,向那群被吓傻了的队员们挥着手。
    老虎绝对是个聪明人,但他的思想全部贯注在唐心身上,脑子里只剩下重色轻友的一团糨糊了。
    “你能猜到吗?我想——答案是肯定的。”顾倾城露出又大又深的酒窝,略显俏皮地看着我。
    我淡淡一笑:“小孩子的把戏,弹弹指甲就能想到了。不过,他该去哪里找钓线和鱼竿呢?”
    红小鬼只不过是想用“钓鱼”的方式弄两条蛇上来,在地球上的很多沼泽湿地国家,渔夫喜欢用活苍蝇做饵悬在河面上钓水蛇。只是,我有个奇怪的预感,这些蛇是不会上钩的,因为它们具备难以想象的灵性。
    顾倾城甩了甩长发,嘴角一翘:“倒是要看看他怎么个钓法?”
    我们两人思考问题的速度与方向非常接近,几乎是同步前进,这种心心相印的感觉总是能带给我意外的惊喜。
    红小鬼在腰间摸索着,慢慢地解下一条红色丝绸腰带,真看不出,那腰带长度惊人,在他身上竟然缠了六圈不止。接着,他在左腕上扯了几下,拖出一条透明的尼龙丝渔线,紧紧地拴在腰带的一头。
    顾倾城皱了皱眉:“风先生,你猜,他会不会使出少林寺‘束湿成棍’的功夫,在腰带上灌输内力,让它变成一根钓竿?”
    我望了她一眼,波澜不惊地应了一声:“或许吧,归洛对于‘少林七十二绝技’样样精通,这‘束湿成棍’不过是排在末尾的内功手法之一,他要想教给红小鬼的话,是轻而易举的事。”
    “风,你猜到我要怎么做了?”红小鬼坏笑着把渔线全部抖开,拖拖拉拉的足有十五六米长。
    “束湿成棍”需要极其强劲的内力,我勉强能够做得到,只是红小鬼那么年轻,难道就能突破循序渐进的武学真理,成为深藏不露的江湖高手吗?
    “我知道,你是想在大家面前露一手,只是你想到没有,悬空钓飞蛇的时候,需要新鲜的活饵,你能找到吗?”队员们随身携带的物品里有水、食物、武器、寝具,可是绝没有什么鲜活的东西,能够吸引蛇阵的注意力。
    他丝毫不乱地从右边口袋里取出一只银色的椭圆形金属盒子,敞开盖子,用小拇指甲盖挑了挑,略带遗憾地摇摇头:“唉,关了几天,你们也很疲倦了吧?正好出来放放风,顺便帮我个忙——”
    盒子略微倾斜后,两只金龟子懒洋洋地爬了出来,落在红小鬼的掌心里。
    我已经猜不透他是在装傻还是真傻,局面混乱之下,他还能镇定自若地去抓标本,这绝不是普通人可以做到的。
    渔线的末端拴着七枚青色的中号渔钩,应该是职业钓鱼高手们用来“海钓”的工具。红小鬼把金龟子挂在钩子上,陡然双臂一振,那条腰带倏地笔直竖立起来,正是少林派“束湿成棍”的绝技,只是他的内力强劲之极,腰带不必浸湿就能运功发力。
    “我来了——”红小鬼一声怪笑,双臂一挥,渔线嗖地甩了出去,在半空里划过一个优雅的圆弧,落向蛇阵。两只金龟子受了惊吓后,翅膀展开,不断地高频率扑扇着,比使用苍蝇作饵的目标大了十倍不止。
    顾倾城脱口而出称赞了一句:“好。”
    别人以为根本无法实现的事,在红小鬼手底下有条不紊地一步一步完成,连我也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卫叔扭头望着红小鬼的脸,眼神中不断地掠过狐疑之色。
    渔钩第一次掠过蛇阵上方,距离伏在最顶层的蛇大约有半米高度,几条被惊动的蛇高昂起扁平的脖子,出现了即将发动攻击的凶悍预兆。
    “嘻嘻,来吧,给你们送午餐来啰!”红小鬼在运气时还能出声,这一点让顾倾城、卫叔不约而同地目瞪口呆。
    中国武术讲究“内练一口气、外练筋骨皮”,几乎所有的内功都需要全心全意地屏息施展,一开口,内劲便立刻宣泄,无以为继了。
    “风先生,这孩子——不,这位高手到底是什么来路?”卫叔走向我,满脸都是惊骇欲绝的表情。“束湿成棍”他做不到,边运功边开口谁也做不到,红小鬼的举动已经超出了所有人对中国功夫的认识。
    “我猜,他大概是‘捕王’归洛的儿子。风先生,你看,‘红小鬼’三个字颠倒过来,就是‘归小红’的谐音。归洛当年能成为亚洲国际刑警的楷模、七届搏击王、第一神枪,直到最后受到上峰嘉奖,加冕‘捕王’的荣耀光环,其实力深不可测。所以,作为他儿子,一定也是人中之龙,绝非等闲之辈。”
    顾倾城并没有刻意压低嗓音,立即传入了红小鬼的耳朵里,他扭回头大笑:“在背后说人坏话,可不是江湖大侠们应有的美德啊!”
    卫叔蓦地焦躁起来,双掌一拍:“唉,江湖上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几年没出来走动,我老头子太落伍了。小兄弟,你的内功之强劲称得上是天下第一,我算服你了——”
    红小鬼顽皮地眨眨眼睛,仰起下巴,得意之极。
    平台下的队员们都显得疲惫不堪,坐在吉普车上,连下车休息的心情都没有。老虎也重新回到车上,仰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
    在他们身后,那个巨大的白色空间犹如一块铺天盖地的电影幕布一般,仿佛随时都会把人带入诡谲离奇、凶险四伏的幻想世界里。
    红小鬼的第一次钓蛇行动并没有成功,当他第二次甩出渔钩时,手腕一抖,渔钩落在蛇阵顶上。
    “这么多怪家伙,总有一两个蠢货会上钩的吧?”他嘟囔着,伸直脖子,两眼一眨不眨地向前望着。事情如我预料的一模一样,围在渔钩附近的怪蛇只是昂着脖子疯狂吐芯,却没有一条主动扑上来吞饵。
    红小鬼有些不好意思了,悻悻地看着我:“风,它们是不是刚刚吃饱了,没有足够的食欲?”
    我走近他,发现那条笔直伸展的腰带上不断地闪烁着银光,一下子明白过来,红小鬼根本没有“束湿成棍”的功力,这是用天蚕丝、乌金丝、航空钢丝共同编成的软鞭。表面看起来柔软如腰带,实际却是用无数细小的钢环丝丝相扣的,只要稍稍发力,钢环被拉伸锁定时,会自动连成长杆。
    “兄弟,你的内力把大家都给镇住了。”我拍拍他的肩,悄悄使了个眼色。
    红小鬼会意地抖了抖眉毛,乐不可支地偷笑着。
    蛇是不会上钩的,红小鬼连甩了五次,两只金龟子扇动翅膀的力气也越来越小。
    “没办法,我该弄几条青蛙挂在钩子上的。嘿,卫叔,你说别的通道里有蝎子、蟾蜍、蜈蚣,怎么不顺手带几个回来给我做饵?”红小鬼的玩笑开得没轻没重,卫叔的脸立刻阴沉得像块千年不化的坚冰。
    “它们的灵性从何而来呢?难道也是出于伤害了归洛的那种巨大辐射?但它们为什么不死,反而产生了匪夷所思的变异?大哥呢?大哥究竟是生命被永远终结,还是已经变得面目全非,抑或是成了某种怪物?”
    我的思想动荡越来越厉害,毕竟超强辐射对于地球人来说,不啻于终极必杀。只要被辐射源伤到,无论轻重,最终都会死得奇惨无比。人类的身体面对辐射时,就像被樟脑球画线圈住的蚂蚁,悲哀地走向死亡却毫无抵抗之力。
    如果我的担心变为现实,身为一代“盗墓之王”的大哥杨天有可能已经——
    我强迫自己放弃这个问题,一切事实都要在通过石隙后才定论。现在,最恰当的行动步骤应该是即刻后退。
    “咦?行了,有蛇上钩了。”红小鬼突然叫起来,双臂发力,更紧地握住钓竿。
    果然,此时渔钩的确已经被其中的一条蛇吞下去了,红小鬼兴高采烈地嘟囔着:“好了宝贝,快上来让大家看看,我得把你做成漂亮的标本,卖到西安生物馆里去,来吧——”当他确信钩子已经稳稳地落在毒蛇肚子里时,马上向后退了三步,扬手收杆。
    既然他的手段已经奏效,看来我的想法是错误的,毒蛇的思维能力还没强悍到能识破人类诡计的地步。
    “风,拿一条上来做研究够不够?”他又退了一步,渔线正在被绷紧,线的彼端,被钩住的蛇力量巨大,红小鬼连续向回甩了两次,都没法把钩子收回来。
    “一条足够,不过,看样子它似乎并不愿意乖乖上来。”我靠近他,单手握在杆上,给他帮忙。
    两个人的力气足以拖动身长一米以外的长蛇,但这一次渔线已经绷得笔直,长杆也开始弯曲如弓,那条咬钩的蛇却一动不动。
    “嗯?它的身子被别的蛇缠住了,你们是在跟至少十条以上的蛇对抗。风先生,小心——”
    顾倾城的声音令我有点分心,只是十分之一秒的疏忽,来自钓杆上的拉力骤然加大,长杆脱手飞了出去,弹向蛇阵。
    红小鬼怪叫了一声:“我的‘囚龙鞭’!”随即,膝盖一屈,向前猛扑出去。
    现在,我们可以百分之百断定他与“捕王”归洛之间的密切关系了,囚龙鞭是归洛的救命武器,更是武林中流传了几百年的至宝,断不可能留给外人的。
    红小鬼情急之下的本能反应,却把自己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凶险境地。他的身子下沉之时,在平台下的陡坡尽头点了一次,再度跃起,为了囚龙鞭浑然忘记了前面都是咬人必死的毒蛇。
    卫叔惊骇地跳起来:“这——唉,不好了!”
    顾倾城向我扑过来:“风先生,不要冲动,不要冲动!”只有她能看透我的心,但我没有别的选择,紧跟着红小鬼掠了出去,从他头顶上飞过,抢先一步抓到囚龙鞭。
    蛇群汹涌咆哮着,像是怒海上卷起的一层墨绿色波涛,一刹那间,我的视线里,每一处都是昂扬的蛇头、吞吐蜿蜒的蛇芯。蛇阵顶上,找不到任何一处安全的落脚点。
    幸好,我手中还有囚龙鞭,左手抓住红小鬼肩头的同时,右手把囚龙鞭当成拐杖,用力一压,刺穿了十几条毒蛇的身子,凌空翻向斜坡。
    毒蛇吐芯时的“咝咝”声不绝于耳,像是一个同时裂开了无数针孔的高压气囊,尖锐地刺入了我的耳膜。
    “风,囚龙鞭,我得拿回它——”红小鬼只喊了半句,那件武林至宝已然消失在蛇阵里,与几千条蛇混为一体。
    第五部 逾距之刀 第八章 来自蛇阵彼端的召唤
    “我们回去吧,再珍贵的宝贝,也不如自己的性命重要。兄弟,这一次能侥幸成功,并不代表下一次也有这样的幸运。”整个救人的过程,只有三秒钟时间,却已经凝聚了我所有武功的精华,慢慢回到平台上之后,我才发现自己后背上的衣服早就被冷汗湿透了。
    卫叔瞪着我,表情又是震撼又是钦佩,猛地挑起大拇指:“风先生,我真是服你了!”
    红小鬼翻着眼睛看了看他:“谁要你服?平时看起来都是雄赳赳气昂昂的江湖老大,关键时刻就知道蹲在一边看热闹。”
    喧腾的蛇阵重新恢复了平静,在那种庞大的数量下,死上几十条根本看不出规模有所削减来,仍旧牢牢地堵住了那条石隙。
    顾倾城目光中带着责备,不过我和红小鬼都没事,她也不再开口多说什么。
    “顾小姐,我们还是先撤出去好了,有关碧血夜光蟾的事,回营地去再慢慢探讨。”我长吁了一口气,后背凉飕飕的,滋味并不好受。
    比起上一次在土裂汗金字塔底下救出谷野神芝的经历,这次全身没有一点防护措施,更是危险,但红小鬼是小燕举荐来的人,小燕是我的兄弟,红小鬼自然也算是我的兄弟。
    兄弟如手足,无论如何,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兄弟惨死,这是一个人行走江湖的原则,就像从前大哥曾数次救过手术刀的命一样。
    顾倾城悒郁地盯着蛇阵,似乎并没有在听我说话。
    我提高了声音:“顾小姐——”
    耳朵里蓦地传来一声深沉的呼唤:“来吧,来吧,我在这里等你,来吧,快来吧。”
    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饱含渴望和期盼,又充满了殷殷的亲切感,仿佛留守故乡的亲人召唤游子时发自肺腑的乡音。
    “是谁?”我不自禁地回应着,毫无疑问,那声音来自蛇阵的彼端,极其遥远。只有内功深厚的人,才能毫不费力地让声音远远地传出来,不受其他外来因素的干扰。
    远处,只有摇头摆尾的毒蛇,在不停地起伏游动着,石隙幽深转折,看不到一丝人影。
    “是我,是我,你心里想着的那个人就是我,到我这里来,这是一切疑问的答案。”那声音在继续,把蛇阵发出的奇怪动静全部盖住。
    我心里想的是大哥杨天,其次是苏伦,难道向我发出召唤的竟然是大哥?
    “你听,你们听——”顾倾城缓缓地开口,但表情迟疑,目光呆滞。
    “有琴声,非常动听的琴声,间关莺语,幽咽泉流,我从没听到过如此精彩的演奏。不行,我得走进去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在这里弹奏。”她向前迈了几步,走到平台的边缘。
    与此同时,卫叔和红小鬼也一起转身,眼神迷惘地向前凝视着,似乎在努力聆听着什么。
    我横跨了一大步,迅速抓住顾倾城的手腕,因为此刻的情形看起来有些古怪。我听到了召唤声,而她听到的却是琴声。
    “有人在那里,在那里叫我。风先生,我觉得有点不对劲,但是……但是,那声音听起来很温暖、很亲切,我控制不住,救我,救我……”卫叔喃喃低语着,身子踉踉跄跄地跨下平台。
    其实我耳中的声音也一直在响着,但我瞬间连续三次深呼吸之后,气沉丹田,脑子里一片清明空旷,来自声音的困扰被全部涤荡干净。
    那只是幻觉,有一种力量在蛇阵后面施展蛊惑人心的幻术,吸引人踏上蛇阵,葬身于蛇吻之下。
    我做了最明确的判断,感到顾倾城的脉搏跳荡越来越起伏不定,立即单手发力,把她的身子拖住,回头向平台下的队员下命令:“全部堵住耳朵,把顾小姐他们拉上车,撤退。”
    等到顾倾城、红小鬼被七手八脚地拖上吉普车,卫叔已经走下平台七八步,大家被蛇阵的凶悍气势震慑住了,竟然面面相觑着不敢追下去救人。
    距我最近的卡库面目仓皇地叫着:“风先生,他要干什么?他要干什么?”
    他的耳朵被撕下的布条堵住,嘴里发出的声音嘶哑而尖厉,震得我的耳鼓嗡嗡作响。
    我跃下平台,在卫叔的后颈和右侧太阳穴上各拍了一掌,手法敏捷轻盈,大概只施加了不超过三公斤的力量,令他的思维能力因血脉的震荡而瞬间恢复正常。
    “啊?我怎么在这里?”他骤然停步,举手捂住鼻子,借以抵挡蛇阵散发出来的阵阵腥气。
    我打了个手势,两人一起缓缓地退回了平台,总算有惊无险。假如我也被幻术迷惑不能自拔的话,我们四个大概要一起丧命了。
    卡库正从瞄具里向石隙深处观察着,我相信他是看不到什么的,因为毒蛇呼吸时吐出的热气会在半空中纠结成雾霭,挡住视线里的一切。
    要想探索石隙后面的世界,唯一的办法就是拿到碧血夜光蟾,驱散蛇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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