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栋梁扶着驳壳枪绕着粪车走了一圈,挥手放行。
    粪夫如释重负,拉起车子就走,刚走十几步远,就听后面一声喊:“站住。”
    粪夫一个激灵,还是站住了。
    “后会有期!”王栋梁没来由的喊了一嗓子。
    ……
    十几辆装满大粪的粪车从永定门出城,这是于记粪厂的车队,每月都要运送肥料去乡下,不过这次时间略微提前了几天,守门的士兵才懒得检查臭烘烘的粪车,看也不看就放他们过去了。
    出了城门不远,车队停下,粪王于德顺亲自走到一辆车前,卸下木板,打开夹层,陈子锟从里面爬了出来。
    “哎呀可憋死我了。”虽然夹层里是干净的,但身上还是沾染了不少臭味。
    “兄弟,把衣服换上。”于德顺奉上鉴冰准备的衣服,鉴冰心思缜密,怕陈子锟穿的太扎眼,特意预备了一套款式过时的旧西装和旧皮鞋。
    陈子锟还了衣服,冲于德顺一抱拳:“多谢搭救之恩。”
    于德顺正色道:“大帅找我帮我是看得起我于德顺,为朋友两肋插刀,是咱江湖中人应该做的。”
    陈子锟用力点点头:“后会有期!”随后大踏步的离开,走出十几步远,回巍峨的北京城墙,心中不免凄然。
    前面路边停了一辆汽车,见陈子锟过来,姚依蕾打开车门道:“上车。”
    陈子锟疾步上车,司机阿福点火启动,一踩油门,沿着尘土飞扬的大路向南疾驰,直奔天津而去。
    当天傍晚,汽车抵达天津码头,此时天津已经被国民军占领,怕引起注意,陈子锟买了一张三等舱的船票,回到汽车旁再次问道:“你真的不和我一起走?”
    姚依蕾道:“江东那边也不太平,我怕去了会拖累你,再说我有身孕,经不起旅途颠簸,六国饭店毕竟是洋人的地盘,国民军胆子再大也不会进去抓人的。”
    陈子锟依依不舍,姚依蕾却爽朗的笑了:“我的男人是九万里鲲鹏,怎么也如此小家子气,你还记得五年前么,也是在天津码头,也是阿福开车,也是这般场景,你是怎么说的?”
    “七尺之躯,已许国,再难许君。”陈子锟低低的答道。
    “去吧,我和鉴冰都不会有事的,我们还有孩子,在北京等你。”姚依蕾用力拥抱了一下陈子锟,回身上车,关上车门再不看他。
    陈子锟深吸一口气,提起行李毅然决然的向码头走去,身后是漫天血色残阳。
    第六十一章 邂逅初恋
    这趟海船特别不顺,在天津外海蒸汽轮机就出了故障,不得不降低速度航行,好不容易开到烟台码头补充煤水,维修机器,又耽误了一整天,等开进黄浦江的时候,已经是一星期后了。
    历经磨难终于回到上海,陈子锟终于松了一口气,在三等舱里折腾了一礼拜,连换洗衣服都没有,他现在已经蓬头垢面,衣服皱巴巴,皮鞋暗淡无光,看起来就是个穷途末路的流浪汉。
    下了船,陈子锟第一时间买了张申报,翻了一遍,终于在第三版上看到自己想看的标题:孙开勤二度下野,江东省局势已定。
    仔细看内容,原来孙开勤纠集旧部妄图趁陈子锟不在,重夺江东地盘,不过在阎肃率领的江北军打击下,终于以闹剧告终,前督军孙开勤不得不再次通电下野,彻底退出政坛。
    再看报纸上的其他内容,头条是冯玉祥驱逐废帝溥仪出紫禁城,吴佩孚兵败逃亡,段祺瑞就任临时执政,奉军大举入关,除了驱逐溥仪之外,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大本营平安无事,陈子锟的心就放下了一半,忽觉饥肠辘辘,便来到一家小面馆,点了一碗阳春面,等面条的时候东张西望,发现这正是自己和李耀廷头次到上海来吃第一顿饭的地方,就是在这里遇到了蒋志清,开始了混迹上海滩的一段经历。
    阳春面端了上来,陈子锟狼吞虎咽吃完,道:“算账。”
    伙计听他北方口音,便道:“两角钱。”
    陈子锟摸出一枚大洋丢过去,伙计收了空碗拿了钱,到柜上找了几张钞票给他。
    搭眼一看,找的钱竟然是江东省军用票,面额伍元的一张,壹元的三张。
    “怎么找这么多?”陈子锟纳闷道。
    “不多不多,刚刚好,阿拉上海都用这种零钞。”伙计敷衍道。
    拿着军票出了面馆,只听后面有人用上海话讥笑道:“乡下戆都,啥么子也不懂,拿了一堆废纸还当好东西。”
    陈子锟可不傻,店家分明看自己是刚下船的旅客,就拿军票来糊弄自己,面额五元的军票当成五角钱来找零,可见自己发行的军票跌价到了何等地步。
    他没回去找伙计算账,揣起军票正要走人,忽然不经意间一回头,看到码头边有个纤细的身影,依稀有些熟悉。
    ……
    除了父亲去世的那天,今天算得上是林文静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上午在先施百货自来水笔柜台上班的时候,一个六十多岁大腹便便的老头子来买笔,挑了老半天也不买,一双眼睛滴溜溜在自己身上打转,先施百货的售货员都是全上海挑出来的顶尖美女,经常遇到这种骚扰,林文静也没当回事。
    下班之后,她又去了黄家,到今天为止教满一个月,该结算薪水了,黄太太推三拖四,只在客厅里打麻将,把自己晾在一旁,偶然之间发现黄少爷竟然在偷偷翻自己的书包,林文静意识到,那十五块钱是他偷的!
    因为这十五块钱,林文静被米姨骂了好几天,舅妈也冷嘲热讽,吃斋念佛的外婆对自己看的更紧了,稍微不顺心就拿锥子扎人。
    所以林文静觉得一定要把这十五块钱的下落问明白,但她是个怯弱的女孩,所以只是小声问了句:“黄少爷,你有没有见过我包里十五块钱?”
    黄少爷缩回了手,眨眨眼睛,忽然将桌上一只花瓶推到了地上摔个粉碎,突如其来的动作把林文静惊呆了。
    黄太太闻声进来,黄少爷扯着少年变声期的公鸭嗓道:“姆妈,林小姐岗阿拉偷伊的铜钿!阿拉岗么,伊拉就把花瓶摔了。”
    “好你个林小姐,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怎么这么歹毒,阿宝,让姆妈看看,伤到没有。”黄太太急忙查看儿子的腿脚有没有被花瓶碎片伤到,又恶狠狠的骂道:“小骚货,若是伤到阿拉儿子,让侬倾家荡产!”
    林文静吓得往后缩:“我没有……”
    “什么没有,阿拉虽然算不上大富大贵,也不会偷侬十五块钱,乡户拧!”儿子没受伤,黄太太怒火稍减,但依然不打算放过林文静。
    林文静全明白了,刚才黄少爷并未提到具体钱数,可黄太太脱口而出十五块钱,可见这钱不但是黄少爷偷的,而且他妈也完全知道。
    外面打牌的三姑六婆们进来了,七嘴八舌的帮腔骂林文静。
    林文静本来就不善吵架,更何况面对一群长舌妇,眼泪在眶里不停打转,一句话也说不出。
    正吵嚷着,黄先生提着公事包回来了,听明白缘由后,道:“林小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丢了钱应该仔细去找,不能赖到我们儿子头上。”
    黄太太气势汹汹道:“让她赔花瓶,这个花瓶是阿拉祖上传下来的,明朝康熙年间的,值嘎多铜钿!”
    林文静差点被气笑了,明朝康熙年间的花瓶,狮子大开口也不能这样讹法。
    黄先生貌似还算讲点道理,道:“算了,林小姐也不宽裕,这样吧,我们大人有大量,不和你计较,你再给约翰补习三个月的英文,咱们两清。”
    最终林文静是含着眼泪离开黄家的,回到家里,牌局继续,没人搭理她,默默爬上阁楼,呆呆的坐了半天,眼泪噗嗒噗嗒的往下掉。
    忽然楼下舅妈喊道:“小静,下楼,有客人。”
    林文静赶紧擦干眼泪下楼,正要端茶递水,却被白先生叫住:“小静,你坐,让赖先生好好看看。”
    坐在对面笑吟吟的肥胖老头,竟然就是上午在先施百货骚扰自己的那个家伙,老东西换了一身长袍马褂,手上戴着三个粗大的金镏子,胸前摇晃着金表链,嘴里还镶着一排金牙,财大气粗的样子,家里人都对他敬若上宾。
    林文静心里一寒,隐约猜到了什么事情。
    赖先生肆无忌惮的盯着林文静看了半天,露出金牙一笑:“好,很好。”
    舅妈道:“小静,你去吧,大人有话说。”
    林文静如蒙大赦,赶紧退下,躲在门后面偷听了一会,果然和自己猜想的一样,这个姓赖的老头是白先生的朋友,打算娶自己做小。
    家里人很兴奋,因为赖先生是做大生意的,钞票多的是,听他的口气,彩礼绝对不会少于一千块!
    林文静一阵头晕目眩,被赖先生盯着的时候,她浑身上下都在起鸡皮疙瘩,想想自己就要嫁给这样一个令人作呕的老家伙,她实在难以忍受,下意识的就跑出了家门。
    十六铺码头是林文静最喜欢来的地方,这里有宽阔的黄浦江,数不尽的帆船和轮船,还有行色匆匆的旅客们,他们都和自己一样,来自天南海北,是上海的过客。
    汽笛长鸣,海鸥翱翔,江风瑟瑟,脸上的泪水已经干了,林文静呆呆的站在岸边,不知向何处去,长久起来所遭受的种种不幸和欺凌,已经积攒到了临界点,她不愿意再面对那些龌龊的面孔了,不愿意再留在这肮脏的尘世了。
    望着浑黄的黄浦江水,林文静低低念了一句:“妈妈,爸爸,我来了。”闭上眼睛向下纵身一跃。
    忽然一只有力的大手拉住了她,轻盈的身体如同羽毛般被拉回了岸边。
    “你疯了!真的是你?”耳畔响起熟悉的北京官话。
    林文静傻傻的看着那个把自己拉回来的男人,花了整整一分钟才辨认出这个人正是五年前在北京带自己逛什刹海、买冰糖葫芦,教自己学脚踏车,承诺要带自己远走高飞的陈子锟。
    那些尘封的往事,仿佛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可一旦涌上心头,就如同打开阀门的洪水一般汹涌奔流,刹那间泪水倾盆而下。
    陈子锟从未见过一个人哭的这样伤心,就连他这般杀人如麻的硬汉都不免为之动容,林文静瘦削的双肩不停地抖动,泪水打湿了衣服,一双手死死抓住自己,仿佛一松手就要阴阳两隔一般。
    “好了,别哭了,有我在,谁也不敢欺负你。” 陈子锟轻轻拍打着林文静的后背,他是有两个老婆的人,对女人的心理也有些了解,能逼得林文静跳江自杀,又哭的这般伤心,定然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足足哭了一个小时,林文静才渐渐由大哭改成了啜泣,问道:“你,你为什么没来?”
    陈子锟知道她说的是民国八年的约定,无奈的叹口气道:“阴差阳错,造化弄人,过去的事情不要提了,从今天起,我绝不会再负你。”
    林文静猛然扑到陈子锟身上,在他肩头狠狠地咬了一口,这一口真是用尽了全力,疼的陈子锟呲牙咧嘴,但一声不敢吭。
    “可是我就要嫁人了。”林文静抬起头来,推开了陈子锟,眼圈红肿,声音颤抖,我见犹怜的模样让陈子锟心底最柔软的部分陡然一动。
    “我发誓,只要你不愿意,就没有人任何人能把你抢走,没人!”陈子锟恶狠狠的说道。
    第六十二章 私奔
    林文静生性柔弱,再加父母双亡,寄人篱下,日子过得岂是一个苦字能形容得来,目前她最迫切需要的就是一个强有力的依靠,一个温暖的臂弯,而五年前曾经失之交臂的陈子锟,简直就是上天恩赐的礼物。
    这五年来,林文静颠沛流离,见惯世态炎凉,虽然经历颇多,但依然是个单纯的女孩子,在她心中,五年前那场初恋依然刻骨铭心,是永远珍藏心底的回忆,她曾经幻想过能有重逢的一天,最好是在春暖花开的北大校园,亦或是回荡着悠扬鸽哨的胡同里,但从未想过会是在这清冷的黄浦江岸边。
    她是先施百货的售货员,受过严格的培训,一眼就能从衣着打扮上看出人的背景、家境甚至受教育的情况,眼前的陈子锟,一双黯淡无光的旧皮鞋,一身款式落伍的皱巴巴的旧西装,蓬头垢面,胡子拉茬,还扛了个行李卷,分明就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
    但她不在乎,相反陈子锟的寒酸让她觉得更放心,有钱的人都是大坏蛋,比如黄先生一家,那么有钱还要讹诈自己,比如舅舅一家,为了一千块彩礼,就要把自己卖给那个糟老头,相比之下,还是陈子锟让自己更有安全感。
    “你倒是说啊,到底怎么回事?”陈子锟见林文静只是默默流泪,忍不住问道。
    于是林文静便哽咽着将这五年来发生的点点滴滴一股脑的全都告诉了他,包括被黄家偷钱、讹诈,以及被迫要嫁给赖先生做妾的事情。
    若在五年前,陈子锟肯定脑子一热,抽刀杀人,血溅五步,可他现在是一方大帅,对付个把小地痞,就跟捏死蚂蚁差不多,根本用不着动怒。
    “别怕,万事有我。”简简单单四个字,却充满了自信和力量,林文静用力的点点头:“嗯!”
    将不顺心的事情全部倾诉出来之后,整个人好像卸掉了千斤重担一样轻松,林文静看看日头已经西沉,道:“哎呀,光顾着说话了,你刚下船吧,一定还没吃饭,我请你吃小笼包。”
    摸摸身上,脸红了,一分钱没带。
    陈子锟道:“我吃过了,你呢。”
    咕噜咕噜的声音回答了他。
    陈子锟掏钱道:“我请你吧。”可不小心摸出几**票来,
    “这种钞票就是废纸,不好用的,也不知道哪个大坏蛋发行的票子,可把上海老百姓坑苦了。”林文静道。
    陈子锟笑道:“没关系,咱们有别的钞票,黄包车!”
    一辆黄包车远远拉了过来。
    “走,咱们去外滩,我请你吃西餐。”陈子锟道。
    林文静惊讶道:“你不是第一次来上海?居然知道外滩。”
    陈子锟道:“这些年来过几次,本想寻找你的下落,可人海茫茫,根本无从找起,想不到机缘巧合,今日竟然能遇到你,可见冥冥之中,缘分早已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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