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么说,这身打扮,显而易见是往凤凰台朝议的装束。
    门僮张口结舌:“三郎君,您不能——”
    “刑部司拘我在府中,家主也不许我擅自离开,但是他们有说不许我前去朝议吗?”
    风姿卓绝的谢三郎君问。
    这……当然是没有说的。
    囚禁人在府中已经是很明确的指示了,哪里会再多此一举地说明不让人进宫啊?
    门僮被这一通歪理说得一愣一愣的,就见三郎君满意地点点头:“如此,正是朝议时候,我如何不能去凤凰台了?”
    门僮心里知道事情可不能这么算,但他到底是一名下仆,而三郎君再怎么落魄,也是主家子弟,他昔日盛名和煊赫犹在眼前,门僮不敢上手拦他,守门的家仆们一个比一个鬼精,早早就避让到了一边,硬是让一意孤行的三郎君走出了谢府。
    为了避免三郎君路上出事,也是为了维护谢府体面,门僮还不得不命人赶着三郎君的车驾追上去。
    谢府车驾在宫门前几乎没怎么查验就被放了进去,凤凰台前是一片一望无际的空阔广场,各家的车驾都井然有序地汇集于此,彼此还会礼貌性地打个招呼。
    当这辆谢府的车驾不急不慢地驶入其中时,远远看见了谢府徽记的人就打算上去交谈一二,但等他们靠到近前,想说的话就都堵在了喉咙里。
    “前头谢家的人不是都已经进去了?这个怎么晚了这许多?”
    “谢家一向同仇敌忾,团结得很,进退都要统一战线,难得遇到一个落单的……”
    “等一下,这个标记……好像有点……”
    “……这个不是——”
    他们的话先后断在了口中,只以惊疑不定的目光相互示意,彼此都从对方的视线里看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不是谢家三郎的徽记吗?!
    这个徽记曾经在京城中大受追捧,整个京城的人都认得谢三郎的标识,他们还不至于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忘记这个烙铁一样刻在心里的图腾。
    但是无论如何,它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才对,因为它的主人都已经是一个将死之人了。
    这辆车依旧不紧不慢地往前行驶,两侧的车马下意识地纷纷避让,虽然他们是出于躲避之心才让开的,但是从高处看,就像是从前他们为京城芝桂挪开前进的道路一般。
    车驾行驶到百阶高台前,车夫掀开车帘,穿着兰草白泽深衣的青年姿态自若地下了车,掸掸衣角,安之若素地抬头看了看面前的长阶。
    在他仰起脸的那一霎那,多少明里暗里偷偷看着这边的人不由自主发出了低低的抽气声。
    “竟然真的是他……”
    “他怎么还敢到凤凰台来……”
    “这是嫌自己命长了?”
    喁喁私语在昏暗的车厢内响起,不过这些声音就如风中一吹即散的柳絮,根本吹不到谢琢耳边。
    他看了那长长的台阶一会儿,视线就落到了台阶下那只两人高的朱红大鼓上。
    阙门之前登闻鼓,雷动高台天下知。
    自觉有冤情可诉的百姓都能敲击的登闻鼓,登闻鼓响,皇帝和文武百官必须临朝听视,不得轻忽,但为了保持登闻鼓的神圣性和权威性,避免所有人都来敲鼓,不管击鼓的是什么人,都应先受大刑。
    在他的视线落在登闻鼓上的一瞬间,不少敏锐的人也同时注意到了他的视线落点。
    他们的心登时咯噔了一下。
    不会吧?!
    这个谢三郎君,真的刚硬到了如此地步,为了修史,要豁上自己的一条命?
    眼见着谢琢已经抬起了脚,看他行走的方向正是登闻鼓,他们的心越提越高,尽管其中缘由不一而足,但想要阻拦他的想法却是空前的一致。
    最终,一个声音如他们所愿叫住了步伐自若的谢琢。
    “饮玉!”
    谢琢的脚步停下了。
    他没有回头,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眼见着像是又要迈步向前,那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人刷啦一下掀开了车帘,钻出车驾,直接甩开要去扶他的下仆,撩开深衣的下摆跳到地上,健步如飞地窜到谢琢身后,一把将人往后拖了两步,像是畏惧什么洪水猛兽一样远离了那座朱红威严的大鼓。
    “怎么,这才几日,就不认得王瑗之了吗?”
    来人咬牙切齿地质问。
    其实是因为只有常识性记忆而没有具体关系网,所以根本不认识来人的乔昼:……
    他终于将来人和从家仆口中旁敲侧击问出来的名字对上了号。
    是那群大难临头各自飞的狐朋狗友之一!
    王瑗之质问的话刚出口就感觉不对,谢琢慢条斯理地挥开他的手,彬彬有礼道:“原来凤子还认得谢琢。”
    他的语气并不严厉,但是王瑗之却像是被刺了一下。
    谢琢出事后,他的确没有再登过谢府的门。
    若不是这次看见谢琢不要命地要去敲登闻鼓,他或许压根不会出声叫住他。
    “你不应该来凤凰台的。”王瑗之面对昔日好友平静的眼神,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谢琢被囚于府中后,王瑗之依循惯例入凤凰台授官,和谢家从丹青台开始仕途不同,王氏子弟多是从朝鸣台入职,朝鸣台掌管天下官吏,取百鸟朝凤之意,是吏部办公之地,王瑗之作为未来能接替王家家主地位的子弟,目前还只是一名朝鸣台书令。
    “我不来,要让谁来呢?等该死的人都死了,再轻描淡写地推出一个名垂千古的丹青令吗?”谢琢的声音非常轻,轻得只够王瑗之一个人听见。
    “不过我这次不是为了这件事来的,”谢琢注意到王瑗之垂落的手指神经质似的攥动了一下,敏锐地转移了话题,“听说王家对兵部擅设职缺一事不满已久,我这次是来给王家递刀子的。”
    他的话说得意味深长,王瑗之却猛然察觉异常:“你要说什么?”
    然而谢琢更快地避让开了他的手,踏上了高高的白玉阶,居高临下地俯视了他一眼。
    “凤子,多年至交,无甚可报,今日我送你一条登云梯,乘风直上白玉京,你可要踩牢了。”
    第139章 为君丹青台上死(四)
    因为门阀制度的不可撼动, 加之皇室本身也是从世家中脱颖而出的,大夏的君臣关系并没有后世那么严苛,无论是皇帝还是臣下, 都能坐而论道, 比起后世臣子跪着请安要好上太多了。
    当然, 在胡椅尚未风靡帝国时, 这里的“坐”指的是坐在矮几后的跽坐, 两膝着地,臀部贴坐在小腿及脚后跟上,脊背笔直, 姿态舒展优雅,顶多就是皇帝所坐的位置位居尊向,稍稍高出其他地方几个台阶而已。
    穿着素净葛袍、仅用些许配饰点缀的君王单手压在面前的檀木几子上,目光沉沉地望着站在台阶下的青年人。
    大夏建筑风格疏朗开阔, 厅堂宽敞, 多以帐幔、长短屏做灵活格挡, 作为朝臣议事的场所, 大明堂自然更加威严, 深红鸦青的木料帷幔上点缀暗金龙凤, 给每一个进入这里的人施加精神上的压迫感。
    但是这些压迫感,似乎都与堂中站立的那个年轻人无关。
    他好似一缕山间的冷风、湖上的寒月、林梢的碎雪,人间的皇权掌控不了它们,再过多少个朝代春秋,风还是这样吹过凤凰台,该落的雪也还是落在帝王的辇轿上。
    谢家芝桂, 谢饮玉。
    皇帝将这个名字咬在喉咙里无声地咀嚼了几遍, 视线不动声色地掠过整个朝堂, 借着地利之便将所有臣子的神情收入眼中,半晌才微微笑起来:“是谢宰的宝贝孙儿啊,还愣着干什么,不快让谢三郎坐下?”
    后面那句话是对身边的近侍说的,之前一直眼观鼻鼻观心的侍人骤然活了过来一般,殷切带笑地令人抬上桌几为谢琢布置了一个座位。
    谢宰的宝贝孙儿。
    这个称呼令所有官员都心中一动。
    谢琢是自身有官职在身的,但是皇帝却在朝堂上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这点,反而提出了他的出身说事,这意思是要看在谢家老家主的面子上,让谢琢挂冠去印,做个普通的谢家子弟以保全性命吗?
    如果这是皇帝的意思,那他们就要再多想一想,一会儿要怎么对待谢琢了。
    一些打好了腹稿的人开始琢磨着使用更为温和些的句子,而皇帝口中被提及的谢宰,也就是谢琢的祖父,从头到尾都垂着眼皮,好像堂上那个青年与他并无半分干系,就算是皇帝说了他的名字,他也安坐如一尊聋哑的泥像一般。
    这样的反应让不少观望的人暗暗在心中骂了一句,真是老狐狸,快成精了。
    皇帝这么提了一嘴将谢琢按下后,就转开了眼神,显然是不想让谢琢说话,生怕他提出那个要命的问题引来轩然大波,可惜这位谢三郎君既然敢出现在这里,就绝不会是个能按照他心意走的乖孩子。
    “禀陛下,臣,谢琢,欲参兵部上下,为牟取私利,以泥沙替铜铸打军钱,私铸假物骗取国财,欺上瞒下,沆瀣一气,为国之蠹虫、社稷败笔,恳请陛下严惩不贷。”
    谢琢一字一句,口齿清晰流畅地大声道,在他张嘴时就神经紧绷想打断他的人仔细一听,原本要拦截的话语卡在喉咙里,顺势吞下,悄咪咪地坐了回去,开始偷偷打量其他一些人的神色。
    告兵部的?那可得好好听听,只要不是牵扯能翻覆大半朝堂的六年战役,这些党争之事都是小事,倒了一批还能再上来一批。
    不过这谢三开窍的倒是快,谁在背后指点他了?
    不少人都将视线放在了沉默不语的谢首辅身上,白胡子老头儿这会儿闭着眼睛,一幅昏昏欲睡的样子,好像被睡梦攫住了精神,完全听不见他的孙子在朝堂上砸下了个什么惊天大雷。
    其余的几名谢家子弟见此,也乖巧地垂眸不语,个个都像是游走天外不知今夕何夕。
    但是有人不肯说话了,就肯定有另一些人要急了。
    比如被告的兵部官员。
    私造假钱,还是兵钱,这可不是什么小事,这是在从皇帝的口袋里掏银子到自己口袋里!
    忽然从天而降这么一顶大帽子,愣是养气功夫再好的人也吃不消。
    兵部尚书睁开了半眯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谢琢瞧,他底下的官员急上司之所急,挺身而出:“胡言乱语!谢饮玉你为博声名胡乱攀咬,是非不分便信口雌黄,亏你还是丹青台中人,我若是你就该掩面而走,此生不出家门一步!兵部制钱自有严苛规程,上下体系严密,须得经过尚书核准、报宫中允许批示才得通行发放,你说兵部造假军钱,难道是在说陛下和众位兵部的大人们合起伙来做假吗?!”
    谢琢眼皮都不抬一下,甚至没有费一点力气转头去看看是谁在和自己打嘴仗,将两手一拢一抬,张嘴便道:“陛下!臣,谢琢,再参兵部众要员,监管流程错漏百出,任由假钱横行于市,更欺瞒宫中,不事本职,请陛下严惩兵部上下!”
    你说造假军钱这事情不是兵部干的,还举例证明兵部制钱流程规整严密,那他就顺势告兵部监管流程有问题,竟然让假军钱在眼皮子底下流通。
    那官员悚然一惊,这监管不力的名头可也是沾不得的,因为监管力不力,很容易就会与“是不力还是故意放水”相联系。
    他豁然直起上半身,袖子一甩,大声呵斥:“谢饮玉!莫要强词夺理!兵部一年产军钱数万万,众同僚含辛茹苦宵衣旰食,如何能一枚枚检测真假?便是有所疏漏也是人之常情,怎可加以如此严厉的指控?!”
    这话一出口,就连兵部尚书的眉毛都抽搐了一下。
    白痴!这是掉进谢琢的套子里去了!
    萧萧肃肃的谢三郎君还是没有抬起眼皮看这个倒霉蛋,依旧拢手一举,姿态娴雅潇洒:“陛下,臣,谢琢,三参兵部上下,尸位素餐,无能之极,身为兵部臣工,竟连本职工作都做得一塌糊涂,还推三阻四寻觅借口,既无能做好陛下所派职责,为何不挂冠去印另请他贤?我若是诸君,此刻就该掩面而走了。”
    他用那人的原话顶了回去,气得那人手指都在发抖。
    你们说自己能力有限无法一枚枚检查钱币,那我就说你无能之极,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要你何用!
    兵部尚书这回彻底睁开了眼睛。
    被指着鼻子骂无能,就算是泥人都忍不下去了。
    直到这时,朝堂上所有臣子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位高雅端肃的谢三郎君,可是京城年轻一代的名士之首啊,什么是名士?博览群书,善于清谈的才子。
    那什么是清谈呢?
    用通俗点的话来说,就是引经据典舌战群儒,能在文会上以一当百说服所有人接受自己观点的厉害人。
    大夏的文人都有一股子拧脾气,在学问上非常较真,能说服他们认同别人的观点绝不是件容易事,所以再直白一点,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哪一个不是逻辑鬼才、辩论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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