僻静的角落里, 身形颀长的男人仰着头,单手提着一盏样式华贵典雅的宫灯,幽蓝的光火笼罩下,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逐渐发生了令人胆寒的变化。
    圆润的瞳孔不断拉长,成了爬行类独有的竖瞳,在无光的黑夜里,它们不断收缩又扩张,调整着光线的摄入量,冷森艳丽如碎裂琉璃的瞳孔被怪异的愉悦感占据,人类耳后光洁皮肤上浮现了一层黑色的薄鳞,鳞如带骨翅翼,一路蔓延进领口,乌黑短发随之疯狂生长,短短数息内,就似春生枝蔓一样落到了脚踝。
    随着鳞片占据了柔软的皮肤,一条庞大粗壮的蛇尾代替了双脚,从兰因衣摆下翻卷出来,足够一人环抱的蛇尾曼妙地盘桓成圆,乌黑幽深的鳞片紧密扣合,发出金玉碰撞的轻响,光线折射下,暗沉的鳞片边缘泛着玉石般流转不定的浅金深紫薄光。
    站立在这里的人身上大半的性别特征都已经消失了,非人式的妖异将他原有的凛冽端华气质冲刷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纪元起始之前类似妖魔的古神气场。
    蛇尾人身的入殓师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冷森的蛇瞳诡异地舒张,有种慵懒傲慢的困倦感。
    这种形态下的兰因战斗力飙升,但习性也会极其贴近蛇类,精神状况异常脆弱,很容易陷入无差别攻击的暴走状态,不过在战斗之外倒是会变得又懒又坏脾气——这里的坏脾气不是指随时要手撕活人,而更近似于犯了起床气的不高兴。
    游走在战场边缘的猎杀者小心翼翼地捕捉着落单的式神,蛇类擅长一击必杀的习性在他身上演绎得淋漓尽致,安倍晴明手下的式神都是身经百战的优秀妖才,但是被狡诈疯狂的蛇缠上后,就是再强悍的猎物也要缴械投降。
    有力的蛇尾螺旋状缠绕住雪女的腰身,蟒蛇绞杀猎物的手段就是缠绕,蛇尾看似柔软,完美的造型和密布的肌肉却能在人体身上施加数百公斤的压力,直到一寸寸地绞碎骨骼内脏,让那层完好的皮肤下面变成一滩肉泥和骨碎组成的粉碎物。
    足足需要一人环抱那么粗的蛇尾死死绞住了脆弱的大妖,不擅近身战的雪女在被蛇缠上的那一刻起就被命运宣判了绝杀。
    人身蛇尾的妖异垂着眼帘,仿佛是怜悯慈悲的神明般居高临下注视着腰部以下已经完全被绞碎了的雪女,双手抬起,从后向前捧住了仍在绝望地挣扎喘息的雪女的下巴。
    “再见,美丽的姑娘。”
    伴随着这一声告别,颈骨折断的喀嚓清脆利落。
    冷绿苍青和锋利紫金等复杂色泽交错的碎裂状瞳孔里隐隐漫上了嗜血兴奋的暗红,压抑不住的杀戮欲望从身体深处蔓延上来,最顶级的捕猎者都有着无法消磨的征服欲,强悍的大妖无疑是面前不能忽略的敌手。
    和芦屋道满一起陷在了朱雀门前的安倍晴明直到两刻钟后才意识到有哪里不对。
    式神消失的越来越快了。
    和阴阳师签下了契约的式神会被约束力量,但有一个好处就是,在阴阳师没有死去之前,式神的死亡也只是回归式神录,修养足够的时间后还能再次出现——只要式神没有被同类吞噬掉。
    被芦屋道满杀掉的式神很好辨认,安倍晴明能通过和式神之间的联系发觉那些被吞噬掉因而永远不会再苏醒的成员,但是现在这些回归式神录的式神是不同的,它们被杀掉了,却没有被吞噬。
    和芦屋道满目前正在做的事情截然不同。
    ……有其他人在针对他?
    安倍晴明迅速反应了过来,他第一反应就是芦屋道满尚有后手,不过又觉得这个猜测不太对劲,如果是来帮助芦屋道满的,为什么不让芦屋道满的式神吞噬掉他的式神?
    这个答案很好回答,因为兰因都是挑落单的式神下手,本想给芦屋道满的式神捡漏送饭,可或许是因为和阴阳师签订了契约的关系,死去的式神很快就虚化回归了不知名处,就是想留个尸体都做不到。
    ……所以是只能趁热吃,不能外带的限时套餐。
    兰因遗憾地这么想着,再次绞碎了一名式神的骨骼。
    局势很快在兰因和芦屋道满的联手下,向着他们倾斜了,邪道术士感知了一下式神们的状况,命令它们返回,几乎是同时得知了对手动向的安倍晴明将视线投向朱雀门前抱着章子坐了很久的芦屋道满。
    术士朝安倍晴明露出了一个不带任何情绪的笑容。
    满身血腥的式神们从各个方向现身,身上煞气浓重,在面对芦屋道满时却纷纷露出了家养犬般顺从的神情。
    看着面前剩下的六个式神,芦屋道满烦躁地皱了皱眉,不知道他做了什么,方才还乖顺的式神们忽然暴起,将利爪、长刀向身边残留的同伴们身上招呼了过去。
    六个大妖混战的阵势比方才的百鬼夜行更加浩大,芦屋道满这才看向安倍晴明:“晴明大人当然可以继续看下去,如果你不在意鬼门大开的话。”
    安倍晴明听见“鬼门”这个词就变了脸色。
    安倍宅邸建立在土御门,而土御门则是京都鬼门所在地,连接着通往黄泉比良坂的道路,鬼门如果打开,京都无疑会成为黄泉国的祭品。
    安倍晴明之所以居住在土御门,也是为了镇守这个要命的鬼门,在大阴阳师的看守下,谁能大大咧咧地走进去打开鬼门?
    事实证明,芦屋道满能。
    他将安倍晴明拖在朱雀门,转头就命令式神去开了鬼门,而安倍晴明……这位性情疏朗的大阴阳师,之前就提起过,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并没有在自家设置任何防御性的结界,芦屋道满的式神可以说是长驱直入,一路上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知道安倍晴明一定会去收拾鬼门的烂摊子,芦屋道满开门开得没有任何后顾之忧,明晃晃的就是在算计安倍晴明。
    ——你是要在这里,阻拦我挽救章子的性命,还是要回土御门,挽救京都百万无辜民众的生命?
    邪道术士毫不犹豫地将这个问题摆在了安倍晴明面前。
    土御门的方向已经传来了属于黄泉津的不详气息,安倍晴明回头看了一眼,双手翻飞结印,速度快到眼花缭乱。
    持弓的式神与他心意相通,挽弓搭箭,连珠瞬发,数根羽箭接踵而至,没有去触碰芦屋道满设下的防御结界,而是在更外围的地方,配合着晴明的桔梗印,设下了禁锢结界。
    芦屋道满对于安倍晴明的这一举动不置可否,被圈定在了泛着淡淡金光的桔梗印阵内,目送着安倍晴明毫不迟疑地转身离去,看向那六个还在搏命厮杀的式神。
    最后活下来的是攻防皆十分出色的大天狗,它脊背上的一对羽翼已经被彻底撕下来了,连带着肩膀后背的大块血肉一起消失无踪,胸腹处被石佛陀生生拆掉了大半的肋骨,里面的内脏眼看着就要流出来。
    这样严重的伤势,当事人……妖却一脸的无动于衷,它吞吃掉了死去的同类的身躯,狰狞可怖的伤口正在飞快地愈合,有更加丰满、有力的翅膀正酝酿着要从伤口里生长出来,汲取了芦屋道满和安倍晴明两个绝世大阴阳师麾下的大半妖鬼之力,大天狗周身的妖力浓郁得快要凝聚成水滴,过于恐怖的力量甚至让空气都有所退避。
    芦屋道满终于向它露出了笑容。
    大天狗拖着一身的血,乖顺地跪坐在了芦屋道满面前,垂下了头颅,将要害统统暴露在主人面前。
    邪道术士用冷酷锐利的视线打量它片刻,影子里缓慢地浮现出一只巨大的白狐身形——被他赠予章子的白狐,在混乱发生时一直被好好地收在他身旁,直到此刻才被放出来。
    尖锐的狐爪插进了大天狗的胸口,将那颗跳动的肉块连着筋络扯出来,喷涌的血宛如泉水,瞬间将昏迷的章子浇透。
    大天狗蕴藏了恐怖妖力的心脏、白狐纯净的脊骨,加上足量的妖血。
    血淋淋的脊骨被抽离、碾碎,无知无觉的内亲王依靠在阴阳师怀里,天边雷声翻滚,施展着禁忌之术的芦屋道满恍若未闻。
    用尖锐的刀刃剖开女孩的胸膛,用大妖的心脏替代那颗即将停止跳动的心脏;斩断森白的骨头,用狐狸的脊骨替代脆弱易碎的人骨;切开主动脉,用滚烫的妖血替代将要干涸流尽的人血。
    芦屋道满俊秀的脸颊上溅满了属于章子的血,他做过许多比这更可怕的事情,但却是第一次这样小心翼翼。
    合拢翻卷的皮肉,失去了呼吸的女孩躺在一片血泊里,长发被血浸泡透了,雪白的脸颊上生机全无。
    “章子?章子?”
    双手猩红的芦屋道满贴着她的耳朵轻声呼喊她的名字。
    砰、砰、砰——
    心跳的声音逐渐有力起来,静默合拢的睫毛微微颤动,样貌只能算是清秀的女孩躺在那里,身上发生了某种不可言说的变化,属于大妖的恐怖气息正随着她的睁眼而扩散开来。
    “道满?”章子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仿佛还没有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术士用手抹去她脸上的血迹,温柔地朝她微笑:“章子,你以后再也不会被病痛困扰啦,死亡也将离你远去,我们可以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了。”
    他傲慢又多情地向心上人宣布了这个好消息,期待着看对方再次向他露出温柔缱绻的笑容。
    “真的吗,那真是……”章子被他搀扶着慢慢站起来,其实现在的章子远比术士的身体更强悍,但大概是一贯以来照顾章子的后遗症,芦屋道满总是习惯去伸手扶她。
    内亲王仰起脸看他,百鬼夜行凝聚的恐怖妖力化作九尾在她身后舒展,雪白的狐尾犹如扇面般打开,有着乌黑长发雪白面容的新生大妖哽咽着,伸手去拥抱邪道术士:“这真是太好了,谢谢你,道满。”
    内亲王温柔有礼的语调变得缠绵悱恻,加入了狐妖独有的慵懒气质,话语的尾音里带了抑制不住的笑音,芦屋道满第一时间察觉了异常,伸手就要推开她,一阵剧烈疼痛自下而上席卷了大脑。
    一截锋利的剑刃从背后穿透了胸膛,闪着寒光的剑尖破体而出,剑刃上还有猩红的血在滴滴答答地下落。
    芦屋道满有那么一瞬间是茫然的。
    怎么回事?他费力地想,是这个术失败了吗?哪个大妖的残念占据了章子的身体?还是章子承受不住妖力的冲击,神智出现了紊乱?
    他本能地在试图为章子找理由,贴在他怀里的女孩仰起了脸。
    只是一个眼神,他就确定了,这就是章子。
    清澈温柔的眼睛,笑容的弧度都是温婉单纯的模样,笑起来缱绻婉约,是他在进入大内里之前从未见过的富贵娇花。
    “谢谢你,真的太谢谢你了,道满。”
    雪白的狐尾卷着天丛云,从后穿透了芦屋道满的身体,为以防万一,章子环抱着他的双手也弹出了尖锐的利爪,死死扣住了芦屋道满不许他挣脱。
    “你为我付出了这么多,我好高兴啊,”她微笑着说,眼神里含了晶莹的水汽,像是要落下泪来,“我太害怕了,我真的不想死啊,所以只能这样依靠道满,只能这样软弱地祈求道满的垂怜……”
    “发现我这个样子,道满一定会讨厌我的吧?”
    内亲王眼角滚下大颗的泪水,眼神仿佛心碎:“我真的、真的好害怕,又害怕道满离开我,又贪婪地想要活下去……”
    与满含歉意的话语相反,狐妖的利爪冷酷地抓住了芦屋道满的身体,加深了这个充满血腥味的死亡拥抱。
    邪道术士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个扭曲的女孩,呼吸间都是自己的血味,忽然难以抑制地狂笑了起来。
    他笑的这样猖狂,丝毫不顾及身上的伤,汩汩涌出的血瞬间湿透了两人的衣服,笑得开始咳嗽的术士猛地伸出手,堪称疯癫地用力回抱住章子,带着穿透了他胸口的天丛云一并捅入了章子的肩胛骨。
    内亲王咬着嘴唇闷哼一声,听着邪道术士用怪异甜蜜的声音在她耳边道:“我也很高兴,章子竟然这样爱我吗?那我们一起死吧,好不好?”
    他手中还握有白狐式神和大天狗的契约,而这个契约已经随着骨肉鲜血一起落到了章子身上,只要他掐断契约,章子就会和他一起陷入永恒的长眠。
    口中温热的血大股大股地涌出,阴阳师艰难地抬手掐出诀印,狐尾卷着的天丛云毫不留情地连续拧动翻转,将人类胸腔里的脏器统统搅成了泥泞。
    “不好,”章子脸上还是那样温柔的神情,眼里无边深情,口中却吐出了冷淡的话语,“道满难道不知道,我是最想要活的那个人吗?”
    被绞碎了内脏的术士彻底失去了力气,死亡的阴影迅速笼罩住了他的视野,他看着这个被他捧在手心喜欢过的女孩,对方看着他,眼神和从前一模一样。
    就像那天她坐在阳光下,翻着泛黄的古籍,用雅言为他念一首和歌,他听不懂那样晦涩优美的语句,于是用别的有趣见闻来吸引她的注意力,那时的内亲王就会放下书卷,微微歪着头,用看透了一切却仍旧含笑的眼神注视他。
    全心全意地,注视他。
    “那就努力活下去吧,”和安倍晴明齐名的邪道术士耳语般喃喃,用过分扭曲的深情目光看着章子,“我把我的所有都送给你,你要像欺骗我一样去欺骗所有能帮助你的人,不择手段地活下去……”
    ——活到我再回来找你的那一天。
    第95章 魍魉之国(二十二)
    在芦屋道满的概念里, 他的死亡不过是前往黄泉比良坂暂住一些年头,这个期限可能是几年、十几年、几十年,或者上百年也行, 总之以他的才能,想办法带着记忆再次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什么难事。
    只要章子能如她所渴求的一样, 不择手段地疯狂地活下去, 大妖近乎无穷尽的寿命,总有一日能将她带到他面前。
    暂时的死亡绝不是永远的告别。
    ……假如这个世界不是异变而来的成果,或许芦屋道满真的能如愿以偿, 然后青行灯的百物语中就能收录一个关于阴阳师和大妖的扭曲爱情故事。
    天纵奇才的邪道术士费力地将下巴压在章子肩上, 被搅得稀巴烂的心脏不甘地最后收缩了一次,而后一切就陷入了死寂。
    穿着被血浸泡透了的沉重袿衣的章子慢慢将天丛云从道满后心拔出来,死去的术士还紧紧抱着她的肩膀,章子费了点力气才将他的手拉开。
    九尾的大妖诞生时四周混沌不堪,能见度极低, 整条朱雀大街已经没有活人,一道可以忽略不计的微弱气流卷入充满血腥气的战场, 出现在这里的人外形与周围场景格格不入,好在已经没有活物能对此提出异议。
    银灰色长发的疯医生牵着身披猩红斗篷头戴王冕的小国王,两人都是典型的西方贵族打扮,衣着整洁,站在满是灰尘血迹的战场中间简直有些突兀。
    身上狼狈不堪的章子握着还在滴血的天丛云站起来, 她身后的九条雪白狐尾曼妙地舒展开来, 乌黑的长发间探出两只毛茸茸的狐耳,接触到京都夜间冰冷的空气后, 还敏感地抖动了一下。
    “真是亏本生意啊, 被拉来给敌对组织增加成员这种事情……”小国王轻柔地叹息着, 轻轻转动拇指上象征着王室主宰的权戒,像模像样地抱怨起来。
    “不满的话抱怨也没用,”疯医生转动眼珠,宝石般美丽的蓝色眼睛里笑意隐隐,“谁叫你们仲裁庭人多势众,就显得我们议会特别势单力薄,更别说成员还都是小可怜呢,人不多一点的话,怎么衬托仲裁庭的厉害。”
    “诡辩。”浸淫在权术中,在风波诡谲的阴暗中世纪笑到最后的赢家不咸不淡地评价了一句,就算外貌是纤弱的少年,但他语气里自然带有当权者的居高临下。
    小国王伸出手,由传奇级别道具圣路易王冠赋予的能力正在生效,在他怀中的木偶咔哒咔哒动了动嘴巴,从衣服里爬出来,攀着国王的领口往外看。
    混乱血腥的战场中央,有淡淡的光线正在聚拢,虚空里织就了一个男性的大致轮廓,而后是细节的一一添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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