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伶舟这么吩咐宓银,似乎是不太乐意看到她。
    难不成是觉得她有点碍眼?
    桑洱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脏兮兮、结成了团的毛发:“……”
    唉,别说伶舟,她也觉得自己有点脏。以前她可是天天梳毛,特别爱干净的妖怪。
    真想找个地方洗一洗啊。
    伶舟与火堆错身而过,上了马车。空气里流淌的压力,骤然减轻了几分。
    宓银却好像多了一点儿心事,很快也离开了。火堆旁只剩下了桑洱。
    就在这时,方才离开了一会儿的师逢灯正好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水壶,他的背后,还跟着一个穿着披风、戴着兜帽的人。
    其身形明明比师逢灯更高挑,但行动却要迟缓些许,步伐没有那么轻盈。
    那是什么人?
    是第四个人吗?
    桑洱有点疑惑,就看到这人动了动,抬起手,掀开了披风的兜帽,露出了底下一张姣美明俊的面容。
    那是裴渡!
    桑洱微微一震,目光下意识地下落。
    此时的裴渡,模样就与在九冥魔境里抢夺锁魂钉的他差不多,已是成年男子的姿态,唯独腹部是隆起的。而且,他的面色不太好看,隐隐泛着铁青。
    敏感地察觉到了她的视线,裴渡突然望了过来,两道目光森然而阴冷,口吻极差:“看什么看?”
    桑洱匆匆低下了头,不敢多看。
    裴渡的心情,似乎很糟糕,还是别触他的霉头了。
    今天她走的是什么鬼运气,这么短的时间,居然就接连碰到了两个……
    不过,裴渡和宓银认识,又是魔修,会和伶舟在一起行动,也很正常。
    师逢灯笑道:“裴渡,你把人家小妖怪吓着了。”
    裴渡没有答话,有点粗鲁地将披风扯下,随后,取了点食物,就往马车的方向走去了,似乎想上去休息。
    这里只剩下了师逢灯。从他口中,桑洱才知道,原来,这片林子后方就有一条溪流,而且已经被他们框在结界之内了。
    “魔修大人,我等一下能不能去溪边洗一洗?如果可以的话,你们能不能给我一套衣服?”桑洱瞅准了师逢灯好说话,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我听你们的意思,明天是要去什么地方做事吧?我现在的身形不方便赶路,追不上你们。可如果一直待在乾坤袋里,又会损伤我的妖力。到时候你们想差遣我做事,我可能都发挥不出很大力量。”
    “你这小妖怪,还挺伶牙俐齿的。”师逢灯笑了一声,居然还真的转身,找了宓银,要了一套衣服,丢给了她:“去吧。”
    “谢谢魔修大人。”
    桑洱沿着师逢灯来的方向,走了约莫几十米,果然看到了哗哗的溪水。前方的夜色里,结界泛着光。
    桑洱踟蹰了一下。
    宓银他们这么放心让她走远,足以看出,这结界不是她能打破的,还是算了,别乱尝试了。
    这里已经照不到火堆的光芒了。天上的月亮藏进了云后,只余下了苍冷的一片银光,很黑。桑洱方才是用妖力运着衣服过来的,她掀起一阵风,吹走了石头上的尘埃和杂草,控制着衣服,让它平平地落到了石头上。
    这溪水中间不知道有多深,不过,她面前这一片是很浅的,能看到水底圆润的石头。
    桑洱放心地靠近了溪边,沾水清洗、梳理一下自己的兽毛。然后,瞅着四周没人,化成了人形。
    这下终于能看看自己长什么样子了。
    水面映照出了一张平凡的少女面容,比小妖怪1.0要稍微清秀一点儿,但也称不上是美人。
    因为人形没有了毛发披盖,桑洱看到自己的脖子上出现了一圈触目惊心的漆黑印记。像是刺青项圈,约莫一指宽,花纹妖异,还挺漂亮的。
    这就是宓银给她下的限制了吧?
    系统:“宿主,这具身体本来就是给你暂用的。等物色到了更合适的身体,我就会送走你。所以,这个项圈不解也不碍事。”
    桑洱:“那还差不多。”
    桑洱抓紧时间,清洗了身体,穿上了衣服。宓银和她身形相当,衣服和鞋子都很合适。完事后,桑洱蹲在溪边,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就打算回去了。
    就在这时,对岸那丛半人高的草里,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桑洱微惊,动作停住。
    谁来了?
    她猫着腰,小心翼翼地拨开了草丛。
    是裴渡。
    第116章
    风吹散了天穹的薄云,漏下了几簇月亮的银光。
    溪水光泽粼粼,把银光反射在对岸茂密的蒲苇上,一晃一晃的。
    裴渡面色青白,出现在了岸边。他的步子,比半个时辰前出现在火堆旁的时候,还要沉重和拖沓了几分,一手捂着腹部,一边踉跄着,走到了溪水下游。仿佛是抵不住腰部的酸疼,他闭了闭眼,以手成拳,轻轻地锤了锤后腰。
    奇怪了。这儿乌灯黑火的,什么也没有,裴渡来干什么?
    难道和她一样,是过来洗漱的?
    桑洱抿了抿唇,指腹抚过前方粗糙的石头,暗暗地抠紧了。
    当初,和裴渡的最后一面,着实闹得难看,他还说了很多伤人的话。
    现在自己也已经换了身体。按道理,不管裴渡来这儿做什么,都和她没关系了,她不该再管。
    但是,人类并不是能完全冷酷地收止情绪,“按常理”来行事的动物。在撕破假象之前,他们曾经也一起度过了好几年仿佛真的在谈恋爱的日子。面具戴久了,谁又能保证自己的每一个时刻都只是在演戏,没有代入一点点真实的感情。
    至少,在这一刻,桑洱真的很想知道,裴渡的肚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八、九年前,在泸曲被她刺了一剑时,裴渡明明还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少年。
    他究竟是遇到了什么事,才会变成这样大腹便便,如同临产妇人的样子?
    当然,细究下来,裴渡和真正的临产妇人,还是有些差别的。都说女人生孩子前,身体会浮肿,但看裴渡的手脚,都依然骨节明晰,没有水肿。
    刚才,她只不过看了他的肚子一眼,裴渡就凶巴巴反问她“看什么看”,那架势,足以说明这些年来,他肯定因为肚子的问题而受到了许多恶意的打量与揣测。
    很难想象,裴渡这么敏感记仇、睚眦必报又自尊心强的性格,能忍下这些对待。
    难不成他是中了什么毒,或者受了什么伤,所以,没办法让腹部恢复正常?
    桑洱的心情乱糟糟的,猜测也越来越多。这时,她突然看到裴渡动了一下。
    他应该很难受。为了容下膨隆的腹部,裴渡岔开了两条劲瘦的长腿,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手捧着腹部,头后仰,靠在了身后一块高点儿的石头上,粗哑而浅促地喘息着,似乎想按捺住折磨他的痛苦滋味儿。但最终失败了,裴渡的身子突然前倾,一手撑着膝盖,猛地呕吐了出来。
    食物的残渣,混着清稀的涎液,流了一地,也弄脏了他的靴子。
    将今晚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能呕的都呕光了,反胃的感觉还没停下,仿佛要把整个翻江倒海的胃囊都呕出来才行。
    蒲苇被风吹得沙沙地摩擦着,身体太难受,裴渡的耳膜充斥着类似的噪音,眼底浮出了一丝淡淡血红的水汽,依稀间,又看到了八年多前的那一幕。
    那一年,秦桑栀死了。伶舟给他指明了一条不知终点在何处,却可以复活秦桑栀的长路。
    尽管它听起来很疯狂,但也算是溺水者的一块浮木,裴渡义无反顾地抓住了它。
    这个法子,就是用他本人的血肉精气,来养出一具新的肉身。
    男人没有妇人生孩子的器官,故而,这具给秦桑栀准备的躯壳,不得不像一个异物,寄生在他的腹壁之上。撑开、撕裂了原本的血肉,挤占本来的空间,让他的五脏六腑都跟着挪了位。
    待长成之时,还得开膛破腹,将其取出。这样,把秦桑栀的魂魄召回来后,才能有装载的容器。
    最开始的两三年,腹部的隆起还没有那么明显。从第四年开始,裴渡就像揣了一个沉甸甸的球,成了一个走到哪里都会被指指点点的怪物。
    这种逆天而为、违背纲常的举动,给他带来了绵绵不绝的痛苦,同时,怪异的滋味儿在身体各处发酵。
    最近,不适感越来越强烈了。
    裴渡喘着气,闷咳着,胸中仿佛藏了一个破风箱。缓了一会儿,他用袖子擦了擦唇,吸了吸鼻子,发抖的指尖,下意识地伸向了自己的脖子。
    在层层衣衫之中,有一条红绳。看得出来,已经贴身戴着有些年头了,红艳的编织绳结有些褪色和磨损,中间串了两颗小金虎珠子,中间夹了一块扁扁的玉石。裴渡发着抖,躬身,用粗糙的指腹轻轻地摩挲着它们,神经质地摸过了一遍又一遍,那股抽搐着、压得他难以呼吸的悸痛,才得到了片刻的缓解。
    从桑洱的角度,看不清裴渡那么细微的动作。
    她只看见,月光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长,涣散地投在草地上,形只影单。
    好一会儿,裴渡才慢慢睁了眼,情绪好像也平复了一些。低头,看到靴子溅脏了,他撇了撇嘴,松手,想站起来,在溪水里冲一冲那鞋子。谁知,才一起身,腹部就突然传来了一阵针扎似的疼意。
    “扑通”一声,裴渡的膝盖竟就这样,直直地跪进了冰冷的溪水里。他狼狈地用手撑住了身体,第一反应,竟是牢牢护着腹部。但也许是太痛了,他的身体痉挛着,冷汗直落,抱着肚子,完全爬不起来,只能像滩烂泥在水里挣扎。
    看见这一幕,对面的桑洱怎么可能还坐视不理,立即就从草丛里钻了出来:“你没事吧?”
    裴渡遽然抬眼,厉色看来:“谁?!”
    “是我!那个,你别误会,我不是有意偷看你的,我只是来这里洗个脸。”桑洱一边说,一边淌过溪水。一脚下去,冰冷的水泽就漫过了她的足背:“我扶你起来吧。”
    裴渡脸色完全是青灰的,身体使不上半点劲儿,可见有多痛。桑洱跑到他背后,抱着他的上半身,半拉半拖,将他从溪水中间拉了上岸。双方的衣服都湿了。裴渡眉头扭曲,一低头,发现她的手触到自己的肚子,似乎是对陌生人有一种歇斯底里的戒心,他的反应竟然非常大,不假思索地一挥手,狠狠推开了她,怒道:“别碰我的肚子!”
    在猝不及防之下,桑洱一屁股坐到了柔软的草地上。
    同时,空气里响起了“叮”的一声,很清脆而微小的响动。
    桑洱穿的是宓银的衣服,上面本来就带了很多西域特色的金属装饰,还挂了小铃铛。不知是什么时候,她的袖子勾到了裴渡衣领前的一个东西。
    那似乎是一条项链。
    只见半空中银光一闪,它划出了一条漂亮的抛物线,扑通一声,坠入了溪水里。
    裴渡也感觉到了,一摸脖子,瞬间脸色剧变。仿佛丢了什么贵重的东西,彻底慌了的模样,不顾腹部的疼痛,他咬着牙,挣扎着,要爬回溪水里,去探那底下的石头。
    “喂,你……”桑洱被他的反应弄得有点懵,她爬起身来,借着月光,很快看到自己鞋边的石头缝里,卡着一块亮晶晶的东西,立即捡起了它,叫道:“我捡到了,你的东西没被冲走,你别往溪水里走了!”
    一边说,她才一边有时间低头细看,到底是什么重要的宝贝,才让裴渡这么不顾一切。
    看清了那是何物时,桑洱就愣住了,心跳仿佛也静了一瞬。
    她的手心躺了一条湿漉漉的红绳。两颗金灿灿的小金虎珠子,夹着一块翠玉。
    这是……她还是“秦桑栀”的时候,送给裴渡的最后一份礼物。
    因为不是系统强迫的,而是她自己的主意,所以,桑洱对它的印象很深刻。
    但她没能看多久,裴渡已一脚深一脚浅地冲了过来,面色狰狞而急切,狠狠地夺回了这条项链,转过身,对着月光,逐寸地细看、抚摸,确定东西依然是完好的,他那僵硬的双肩,才慢慢放松了些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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