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贴近他的身体,桑洱这才发现,他的腰带是湿的,似乎浸满了血。看来,尉迟邕还没逃出去,就被追上了,还在逃跑中受了伤。
    这里是城楼,上方还布了结界。傻子也知道,在逃跑时往高处跑,通常只会越跑越窄,必死无疑。
    如果绮语一开始给尉迟邕指的就是这里,那他应该早就起疑了。所以,桑洱推测,尉迟邕不是自己想来这里的,而是被围堵着,没有别的选择了,才会跑上来这里躲着。
    但现在,他们已经被发现了。
    尉迟邕挟持着桑洱,且上且退,来到城楼的边缘。这里果然已经布下了结界,那是一道带了危险杀机的淡淡白芒。
    尉迟邕似乎很忌惮它,不敢靠得太近,匕首抵住了桑洱的喉咙,对着前方登上城楼的尉迟兰廷一行人怒吼:“都别过来!你敢过来,我就先杀了她!”
    尉迟兰廷闻言,虽然没有停,但还是立刻缓下了步伐。当看见桑洱的脖子前方血流如注时,他看尉迟邕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而那厢,尉迟邕见到了恢复了男装打扮的尉迟兰廷,也是恨得面目扭曲。
    “你不想她死的话,就马上给我准备两匹马和足够的盘缠,还有,叫人撤掉布防与结界,待我跑出了百里,自然会把她扔在路边!”
    “你的意思是让我放虎归山?”尉迟兰廷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在远方的地面窜过的人影,冷笑一声,故意引开他的注意力:“尉迟邕,你未免太过高看一个女人在我心里的地位了。”
    “是吗?那我就看看是你嘴硬,还是……啊!”
    尉迟邕的话音未落,一直沉默的桑洱忽然顾不一切地往后撞去,却不是带着尉迟邕倒向安全的一边,而是撞向了几步之遥的剑阵结界。
    这一个瞬间,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过来。尉迟邕已迅速识别出了她的意图,不敢置信地怒吼一声,想前倾阻止她,却因毫无心理准备,被桑洱以力带力地带倒了,硬生生地推进了结界里。
    尉迟兰廷脸色刷地变了,袖间的魄焰宛如闪电飞出,想卷住她。可到了一半,魄焰却仿佛听从了另一人的命令,非但没有去救人,还反过来绕住了他,阻止了他过去。
    那道结界,分明只是一道虚幻的光。人倒在上方时,却仿佛有某种锋利的东西,穿体而过,清晰地传出了血肉被破开的声音。
    “噗嗤”、“噗嗤”。
    尉迟邕痛苦地叫了起来,滚出两滚,身子抽搐,内脏的碎屑涌出唇角,瞪着烈日的瞳孔一下子就扩大。大概他也没预料到,死亡会降临得那么突然。
    强行去突破这样的剑阵结界,效果与万剑穿心并无差别。
    生与死,就在弹指一瞬里定格了。
    当尉迟兰廷目眦欲裂地扑上去时,桑洱已经从尉迟邕的身上滚了下去。她躺在地上,身体下方,开始漫出深红的血。
    而她的眼眸里,正泛着一圈落日般的美丽的光。
    是太虚眸。
    在抱着尉迟邕撞向结界之前,她看见了未来。
    或者,应该反过来说。
    她看见了未来,所以做出这样的抉择。
    尉迟兰廷的思绪彻底空茫了下来,又仿佛有风呼雪啸。
    ……
    在扑向尉迟邕之前,桑洱确实窥见了不久后的未来——她看到尉迟邕会拉着她同归于尽,而尉迟兰廷会冲进结界里面救她。
    看见了这样的画面后,不管是原主,还是想还原剧情结局的桑洱,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被结界刺中的人,分明是桑洱。可被杀死的人,却好像是尉迟兰廷。他跪了下来,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惊恐:“桑桑……”
    “……太,好了,你没有被结界刺中。”桑洱的嘴角溢出了混着内脏的血沫,却骄傲地弯起了眼睛,声音很轻,凑近了,也只听见了这一句。
    “…………”
    她的双目正在失去神采,仿佛是看得不太清了,想摸一摸他的脸,手动了动,在衣服上自卑地揩了揩,仿佛要揩走上面脏了的血污。
    但不知道是因为没力气了,还是因为发现手揩完了还是很脏,她最终还是缩回了手,只嘟囔:“我有一点疼……你亲亲我,我就不疼了。”
    已经感觉不到周围所有人的存在,尉迟兰廷心脏刺痛,僵硬地俯下身,抖如筛糠,吻住了她的唇。
    良久。
    底下的人再也没有喊痛了。
    睁着无神的眼,牙齿微开,没了声息。
    ……
    从出生起,傻子就仿佛拿了一个烂俗剧本。被埋在土里,遭人嫌弃,打骂,被毒哑,被驱逐的小傻子,被亲人嫌弃拿不出台面、常躲在阴暗的楼梯上羡慕地看着父母兄弟和假姐姐一起出门的小傻子,没什么本事的小傻子,一辈子活成了一个笑话的小傻子,却喜欢一个非常厉害、与她云泥之别的可望不可即的人。
    那个人叫兰廷。
    兰廷很好。他会保护她,会给她暖脚,请她吃龙须酥,捉鱼给她吃,还会陪她堆雪人。
    有时候也会有点坏,会嫌弃她脏,把她扔在僵尸环绕的破屋子里。
    因为太喜欢,所以深深地记住了他的一切。
    到最后,也不舍得他痛一点点,脏一点点。
    傻子永远都要兰廷当她心目中最干净、最美好、最不容玷污的人。
    只是在最后,因为窥见了第四次渡血的时机即将来临,因为察觉到了尉迟兰廷不愿意再喝指尖血,傻子破例撒了谎,在地上翻滚的时候,悄悄将自己的指尖血,含在了唇缝里,通过吻渡了过去。
    这是傻子可以为兰廷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
    尉迟兰廷跪在地上,久久没有说话,看着地上无力的尸身,慢慢地将她搂紧了。
    小傻子以为自己配不上他。
    其实,是他们所有人,所有辜负过她的人,都配不上她。
    尉迟兰廷的动作有点机械,越来越紧,仿佛想将她揉碎了融进自己的怀里,声音很飘:“不脏的,不脏……我们回家,回家就不疼了。”
    回答他的,再不是傻子天真的声音,只有昭昭烈日,与空荡的风声。
    第50章
    这一年的修仙界,波谲云诡,风波频生。尤以被誉为修仙世家之首的尉迟家为甚。
    声名显赫的家主尉迟磊,以及他的妻子、长子纷纷身亡,引得外界唏嘘不已。
    在无人知晓的地方,那段始于二十一年前的情仇往事,也终于结束了撕扯,在帷幕上书就“尘埃落定”四个大字。
    偌大的家族,也迎来了彻头彻尾的大换血,和一个年轻的新主人。
    但府中既没有悬灯结彩以庆祝大仇得报,也见不到白事的丧幡冥旌。
    深屋大院,长廊湖泊,皆是清冷空寂,落针可闻。
    比起人人都歆羡向往的华美金屋,这个地方,如今更像一座死气沉沉的坟墓。
    东南向的一间寝殿里,分明还是早上,里面却是昏暗无光,厚帘重重,将人间的灿烂春光隔绝在了外面。只有那么一缕阳光,成了漏网之鱼,自没有拉紧的布帘缝隙中照了进来,恰好落在了那面垂到地的纱幔上。
    影影绰绰地,可以见到纱幔内里卧着一人。散发,颓靡,半睁着布满血丝的眼。
    同时,在床的旁边,似乎还出现了一个不该放在这里的东西——一口盖着纱、阴森又华丽的冰棺。
    在桑洱死后,她留下的身后物,几乎都是随身使用的东西。她喝过的茶杯,她喜欢的衣裳,还有,她留下的那张写满了丑兮兮的“兰”字的宣纸……
    因为日常感太浓郁,尉迟兰廷仿佛可以透过这些东西,看见她一颦一笑的鲜活模样。
    拉着他的袖子走路的她;从来不老实走大门,喜欢爬窗的她;朝他跑来,直直伸出手,眼眸亮亮地等他帮她穿衣服的模样;在河灯上画了一个笑着的兰字小人的她;心满意足地捧着小碗、眯眼喝着热鱼汤的她;还有躲在窗后,看见他被大婶打头时,那偷着乐的样子……
    兀自盯着,时间久了,这些熟悉的虚像,就仿佛在空气里浮现了出来。
    可一眨眼后,这些幻影就消散了,万物皆成了空。
    在天堂和地狱之间来回数次,反而更加心痛。
    还会开始神经质地担心,收拾的下人会不小心打碎她留下的东西。
    最后,只能将它们妥善地锁进了锦盒里,才感到了安心。
    在桑洱离开后,尉迟兰廷想了很多,很久远的事。
    现在想来,她之所以会反常地做了寿衣,理由或许根本就没有她自己说的那么简单。
    有太虚眸的人,可以窥见未来。
    在做寿衣的时候,她是不是就已经预见了自己的结局?
    尉迟兰廷知道,在涉及他的安危的事情上,这个小傻子是会撒谎的。
    他早已意识到严重性。但还是低估了她保护他的决心。
    所以,什么都来不及了。
    锥心之痛仿佛尖针密刺,伤筋蚀骨。尉迟兰廷无声地闭眼,蜷紧了身体。仿佛在痛苦又不知所措时,蜷缩起来的动物。手收紧了,指骨捏得“咔咔”响。
    在他的手心中,躺着一块玄色的硬物。
    被它的边缘硌疼了手心,尉迟兰廷慢慢睁开赤红的眸子。
    这是一枚约莫掌心大小的玄翠令牌。其质如玉,篆刻着精细的花纹。被人日夜握在手心,也没有被暖起来,依然通体冷冰冰的,可见并非凡物。
    在清点桑洱的遗物时,除开那些常见的东西,唯一让尉迟兰廷感到百思不得其解的,就是这枚玉佩。
    一开始他还不确定这是什么。经查后,得知这是蜀中的昭阳宗的玄冥令。
    据说,每个下山历练的昭阳宗门生,都会获得一枚玄冥令。它有诸多用途,最重要的一个作用,是充当认主的高级乾坤袋。只有命定的主人才可以打开它、使用它。
    这种东西,怎么会在冯桑的手里?
    思来想去,她和昭阳宗唯一的交集,似乎就是去年秋天的修仙大会。
    说起修仙大会,尉迟兰廷的脑海里,就浮现起了一个画面——斜阳笼罩的傍晚,山门下的天阶,掉落在地上的帷帽,替她捡起帽子的黑衣男人,还有对方看着冯桑时,那深重晦暗、仿佛穿透了她的皮肉看向里面的目光……
    这枚玄冥令,莫非是她在修仙大会期间捡回来的?
    只是,从来对他无话不说、不隐瞒任何秘密的桑桑,为什么竟没有提过半句,说自己捡到了一个怪东西?
    若说她是不以为意,随便丢着玩,也就罢了。可问题是,尉迟兰廷是在她床下一个上锁的盒子里,找到这枚玄冥令的。
    究竟为什么……她要藏起一个自己明明用不了的东西?
    就在这时,寝殿窗纸上映出了模糊黑影,门被人轻轻地叩响了。仿佛怕惊扰了里面的人,从动作到声音,都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主子,外面有人来找您。”走廊下,那下属低着头,余光尽可能地不太想扫到里面,喃喃着说:“不,确切而言,他说,他是来找……冯桑姑娘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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