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持风就站在她身后的不远处。
    他的乌发被雨点打湿了,一缕缕地黏在苍白清瘦的颊边。衬着身上朱衣,隔着朦胧雨雾,如鬼似魅。
    这么长的时间,桑洱从来没有见过他穿过这般艳丽的衣裳,本该被衬得唇红齿白、俊美异常。但谢持风的神色,此刻却难看到了极点,近乎僵冷。
    那张在往日里,有如晓月霜雪一般清冷的脸庞,泛着晦暗彻骨的煞气。
    秀美眼梢隐有血色,死死盯着她。
    他的模样,有点不对劲。桑洱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但还是扯出了一个温柔的笑:“持风?”
    她并不知道,此刻的谢持风,头痛欲裂。在他的世界里,交织着无数嘈杂混乱的幻象与画面,真实和虚幻已经融在了一起。
    这一瞬间,他仿佛看见了破庙里的郎千夜在张狂恶意地大笑:“你不知道,我吃掉你爹的心脏时,他那颗心还在跳动呢。”
    “你娘的脸上只剩下两个血窟窿,哭也哭不出眼泪,真的很好笑,可惜你这死剩种没看到啊。”
    “你马上就要娶我了,还抱着我说了那么多情话,真是天字一号大孝子啊,你爹娘知道会不会从地里气活过来,哈哈哈哈哈哈……”
    ……
    谢持风手中的月落戾啸颤抖。可在下一瞬,郎千夜那张残酷恶心的面容,又扭曲成了桑洱笑盈盈的脸庞,仿佛走马观花一样,他看见了桑洱一年三餐四季的细水长流的陪伴;看见了她在梦魇里搂住他,告诉他天会亮起来的情景;一时又看见桑洱站在了庙会华灯下,眼睛亮亮地冲他笑,最后却被扔在了人潮里彷徨无措的身影。无数次,她追在他的身后,试图去碰他的手,好脾气地哄他,无限迁就他。最后看到的,是她柔顺地抬起头,被他亲吻的模样……
    在这不断变换的幻象里,他还看见了自己小时候遇见的那个人。她是冬日递来的一碗饭,寄人篱下的小房间,是耳垂上小巧的红痣,是一只已经千疮百孔的小老虎,也是他最初遇到的温柔与残酷……
    但很快,尖锐黑暗的记忆碎片就汹涌而上,吞并了一切。他终于越过了虚假,看见了背后不堪的真相。
    桑洱在小时候吃掉了郎千夜的半颗妖丹,不是她的错。
    但他不能接受,不能接受她后来堪称为背叛的欺骗。
    明知郎千夜与他的过去,明知通过欺瞒而与他在一起、让他的仇家逍遥在外,对他是何等的伤害,也依然选择了与虎谋皮。
    明明有如此多的机会可以与他坦白,她也未曾提起一次。来到了成婚前夕,还不愿说出真相。
    这样也能算是“爱”吗?
    她怎么好意思说出那个字?
    谢持风的心脏痛得仿佛要裂开了,道不尽的愤怒、痛苦和失望,让他的头颅愈加疼痛。在极乐的大喜日子坠入了炼狱,幻象与现实在不断交替。
    再一眨眼,他的眼前泛起了血色,仿佛跌回了小时候的炼狱。
    温馨的府邸成了一片血海。家仆成片死去,白墙都是血污。
    父亲的心口是一个大窟窿,没了心脏,娘的两只眼眶空空的,正在淌血。他们趴在地上抽搐着,死不瞑目。
    谢持风看见了那个幼小的自己,浑身颤抖,受尽侮辱,跑烂了鞋子,咬烂了手腕,发誓今后一定要为他们报仇,血债血偿。
    死去的爹娘,瞪着一双流血的眼,围住了他,嘴唇在嗡动,发出了声声泣血失望的质问。
    你为什么不下手?
    你还在等什么?
    郎千夜杀了我们,桑洱还骗你娶她!
    你对得起死去的我们吗?你发的誓言还作数吗?
    还在犹豫什么?为什么还不动手!
    ……
    戾气在体内冲撞,天空染上了鲜红的血意。谢持风眼睑发红,神色狰狞,在暴戾的气息下,月落剑近乎要脱鞘飞出。
    而在这时,他对面那看不清模样,仿佛是郎千夜,又像是桑洱的人动了。
    “持风,你衣服都湿了。我们别站在这里了,快要拜堂了……”桑洱尚不知危险,上前一步,想去拉他的手,却被裙摆绊了一跤,膝盖一曲,身子沉了沉。
    锵——
    桑洱睁大了眼,脖颈一下子抻直了。
    心口传来了一阵清寒的感觉。
    月落的剑刃,直直地贯穿了她的心窝。
    鲜血啦啦地喷涌而出,渗透了那袭美丽如云、绣满金丝的嫁衣,沿着剑刃,汨汨滚落。
    在同一时间,谢持风的脑海,也是混乱而茫然的。
    妖怪的致命弱点是妖丹。
    若要完成立下的誓言,应该攻击对方的妖丹。
    为什么……在动手的一瞬间,他竟会心口一缩,突然改变了主意,硬是避开了那一处?
    他不喜欢桑洱。
    只不过是被炙情的幻境所蒙蔽,才会误以为自己爱她。
    现在幻境被破,错觉自然也会跟着消散。为何心口还是紧抽着?
    对了,没错。一定是因为……他有很多话要问她,所以,绝对不能就这样轻易地结束一切。
    带着腥味儿的风拂动着少年的发梢,仿佛消去了些许蒙在眼前的血雾和暴怒的戾气,谢持风的神思慢慢回笼,终于看清楚了月落剑捅进了何处,凝了雨珠的眼睫迟钝地眨了一下。
    心脏。
    这是人类的致命之处。不是妖怪的。
    在这个时候,谢持风还没意识到,凡事皆有例外。
    有些东西,已经不可挽回地被毁坏了。
    仿佛是冥冥中,有一只手拨动了他们命运的指针,让它指向了未知的那一侧。
    桑洱不久前才服下了化妖丹,她体内的郎千夜早已不复存在。
    这具身体最重要也最脆弱的地方,自然也不再是腹中妖丹。
    之所以会被月落剑识别出异常,只不过是因为邪气未消而已。
    凡人被捅穿了心脏,是没命活的。
    只是,在彻底断气之前,不会有人分得清,桑洱这个信用破产、满嘴谎言的小骗子,究竟是真的要死了,还是在装模作样、骗取同情。
    桑洱艰难地仰起了头,望着灰暗的天空,薄而发红的鼻翼在剧烈地颤动。
    濒死前夕,茫茫然中,她依稀看见了远处那片层叠起伏、垂满灯笼的高楼,听见了喜乐在夕阳下的奏鸣。蒲正初,于韦,还有许多熟悉又陌生的同门,正在大喊大叫,御剑飞来。
    “快过来!找到他们了,就在悬崖边!”
    “赤霞峰上都是血,吓坏我了,还以为怎么了呢,没事就好!”
    “先别管那么多了,你们两个,都快要行礼了,这关头还双双失踪。再不回去准备,就要错过吉时了……”
    离得近了,这几道声音,就彻底转为了惊恐:“等等,你们这是怎么了?!”
    “发生什么事了?!快住手!”
    ……
    他们的声音,夹杂在眠宿江嘈杂的哗哗声里,似远还近。
    在这最后的时刻,许多细碎的念头在桑洱的记忆里闪过,面颊溅满了血,却忍不住想露出一个苦笑。
    或许是因为她改变了剧情,影响了什么。所以,原本应该在拜堂时才恢复神智的谢持风,提前记起了一切。
    她千方百计地想避免最惨烈的结局。
    没想到最终还是失败了。
    甚至还弄巧成拙,死得原文更早。
    桑洱的视野阵阵发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最后说点什么。无奈,喉咙早已被上涌的腥血堵满,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了。浑身也在不受控制地痉挛着,终于,抓不住那枚小老虎了。
    它落了下来。一路滚啊滚,滚到了谢持风靴边的一滩污泥里。
    谢持风眸光定住,彻底怔然。
    就在这时,二人的脚下,散落各处的小石子竟在轻微抖动,紧接着,传来了强烈的震动。
    这片被滂沱大雨日夜冲刷的悬崖,终于撑不住,在这一刻,忽然迎来了崩塌,快得令人来不及防备!
    一时之间,远处御剑而来的众人的吼声更加激烈:“小心!”
    “快御剑起来!那里要塌了!”
    在那震耳欲聋、地动山摇的巨响中,软烂的山泥裹挟着千斤重的断石,朝着眠宿江滚滚倾泻。
    桑洱措手不及,脸色惨白,踉跄着倒退了一步,手不知所措地在空气里抓了一抓,想抓住点什么。
    发丝凌乱,嫁衣破烂。
    心口顶着一个血糊糊的滑稽伤口。
    没有一丁点皮肉在复原的迹象。
    谢持风目光一定,思绪在那一刹,彻底空白了。
    他甚至忘记了,自己也要御剑自保。
    这一幕,也成了他此生此世,最深最重的梦魇。
    “持风,快回来!”好在,在关键时刻,蒲正初从后方猛扑了上来,死死地勒住了他的腰。于千钧一发之际,将谢持风捞了回来。
    却已来不及抓住桑洱的手了。
    她小小的尸身和着泥石,一并落下。被后者重重地砸进了浑浊湍急的江水里,再也不见踪迹了。
    第23章
    桑洱死去的这一年是己未年。十月十,漫山红烛的吉日,却成为了昭阳宗许多门生不愿意回首的一天。
    大多数人并不知道事情的详细经过,还在等着吃喜酒。骤然听闻桑洱摔下了悬崖,第一反应,都是震惊且不敢置信的。
    在那之后很长的一段日子,众人明面上不敢提,私下却在议论,还夹杂几声可惜。
    桑师姐没皮没脸地倒追了谢师兄那么久,在宗内已不是秘密。偏偏死在了愿望成真的前夕,死在了期盼已久的大喜日子里。
    这可真是,缘浅命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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