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素手一指,对着二都位置画了个圈圈:“藩镇原设于边境,而后又加设于关键要道,而地处中原要道的藩镇,十二字概括,即为‘厄控河朔,屏障关中,人财通道’。”
    简而言之,这地方安逸稳当,还有人才钱财送上门来。
    所以,无论朝待如何更迭,一代又一代世家贵族都能稳稳盘踞与此,顺应天命辅佐君王,借以延续。
    云珏手里一把瓜子,拍在江南诸道方位。
    “圣人登位,天下安定,原各守一方之势纷纷表意归一,恢复租赋上供。加之新朝广开恩客,万千学子十年寒窗共赴恩客,说到底,无论人才还是钱财,最终都是向中原的心脏地带输送,但各地要长久经营,自然要有所保留,所以——”
    说着,云珏将掌中瓜子一分为二,只将其一推向心腹地带:“这一部分上交给国家!”
    然后,瓜子们来到了作为通道的中原地区:“到了这里,想要通过,大约就是被整个儿筛一遍的过程。”
    最后,她一根手指抵着一颗瓜子,送到了终点:“送到圣人眼前,可能就只有这么多……”
    这一刻,以谢清芸为首的三位娘子齐齐色变,谢清芸霍然起身,厉色道:“云珏,你竟敢血口喷人!”
    环绕二都的势力都源自世家大族,云珏之意,无非是说这些从财富地带送来的资源,会率先被世家大族筛选瓜分一遍,最后将选过的送到圣人跟前。
    无论钱财还是人才,都被世家稳稳把控在手里,朝中新晋多少人,怕是都已早早划分了派别。
    所以,未必是江南诸道刻意喊难,也未必是圣人一心收权故意刁难。
    而是这中间有一环,拿的太多了。
    在座之中,除两个寒门学子,云珏和赵程谨,剩下的皆是大族出身。
    云珏这话,等同于把一口黑黝黝的大锅一人身上架了一口,谢清芸如何能沉得住气。
    你们云氏赵氏才是拥兵自重!竟然反咬一口说中原贵族贪揽国财!
    云珏坐了下来,一脸“我说我不说,你偏要我说,我说了,你又翻脸”的无奈,眼珠一转,看向尹叙。
    尹叙也在看着她。
    男人眼眸黝黑,暗藏思索,再一次刷新了对她的认知。
    云珏挑了挑眉——我说错啦?
    尹叙按下思索,回了一个宽慰的浅笑。
    不,说的不错。
    第43章 “哇呜!”
    大家可以说是都很敢讲了。
    罗开元越听越不对头,直至汗流浃背如坐针毡时才意识到,冯兄为何示意他一开始不要插嘴。
    一道以监外历练为名的考题,牵涉多方,眼下这个情形,和神仙打架有什么区别?
    无论是盘踞关中的中原贵族,还是手握兵权镇守一方的骁勇悍将,哪个都不是他们惹得起的。
    这两方若对着干起仗来,怕是那南方流寇都不够看的。
    罗开元在心中默默的对局面进行祝福:别吵起来别吵起来别吵起来。
    下一刻,他的祝福起效了。
    一道低沉雄浑的笑声打破了房中氛围,下朝归来的尹相公服未褪,踱着步子走进来:“听闻府上来了贵客,三郎正在招待,老夫便前来瞧瞧,没想竟听到这般趣言。”
    尹、尹相!?
    众人面露惊愕,起身见礼,饶是对着尹叙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赵程谨都端出了几分肃然。
    在见到父亲走进来的那一刻,尹叙已起身作势让位,脚下的步子却是朝着右手边最近的云珏挪去,不动声色将她挤开一个位置。
    云珏见尹叙站过来高兴还来不及,积极的示意身边的郑娘子请她挪一挪,以至于尹相行至尹叙原先的位置时,云珏已被尹叙结结实实挡在身后。
    尹相扫了一眼自己的儿子,不明深意的笑了一下,缓缓落座:“方才是谁在说,关内贵族搜刮江南财富,以至于江南战事告急,朝廷囊中羞涩的?”
    得,来了个更敢讲的。
    一双双眼睛无声无息的落在了云珏身上。
    尹叙皱了皱眉,“父亲……”
    “我问的是,刚才那话,是谁说的?”尹相直接打断尹叙的话,投去的目光终究带上了几分警告。
    你小子给我闭嘴!
    赵程谨神情肃穆,正欲起身,却被一颗从尹叙肩头探出来的脑袋抢了先:“相爷,是我说的。”
    嘶——
    一道道眼神流转伴随着响彻心间的抽气声,众人看向云珏的眼神各不相同。
    尹相看向冒头的少女,忽然冷笑一声:“是你。你可知就刚才那番言论,若就此传出去,你会如何?”
    书房内一片死寂,赵程谨微微屏息,眼神一动不动盯住云珏,脑中飞速旋转,想着应对之策。
    云珏眨巴眨巴眼,居然没有和尹相顶嘴,更像是被严厉的长辈训斥后无言以对的那一个。
    果不其然,尹相忽然拍案,砰地一声震响。
    尹叙神色一厉:“父亲!”
    “若本相没有记错,圣人钦点女学是为文书官!身在其位,不谋其事,倒是惯会大言不惭!你们是将妇道人家的赏花吃茶搬到了这里不成?既有疑点,一不查卷,二不走访,一句话一个唾沫,事情便解决了?”
    震惊!还是震惊!
    换在平常,谢清芸等人定会羞愧难当,她们何时被长辈这样斥责过?
    可是今天,他们是不是连带被骂不重要了!
    云珏刚才那番话说的是对是错,又有多少敏感关键也不重要了!
    往日能窜天的人,竟在尹相几句严厉训斥之下如霜打的茄子,安静无声。
    老天爷,不可思议!
    先爽一下再说!
    谢清芸和阮茗姝交换了一个眼神,无不透出畅快之意,不愧是尹相,竟能镇得住这小妮子!
    一旁,赵程谨茫然的看着云珏那副蔫儿样,犹如见鬼。
    前一刻,他思考的是——如果云珏当场翻脸要如何补救。
    这一刻,他已然陷入新的沉思——这又是什么新症状?没见过……
    尹叙的脸色已彻底冷了下来:“父亲所言极是,若要解决麻烦,少不得翻查案卷走访询问。然矛头未定,分工未明,贸然行动又与无头苍蝇有何不同?”
    “圣人既给了半月之期,那这半个月怎么用,怎么分,自当我们自己做主,纵然父亲经验老道,处事无数,回了府便好好歇息,无谓事事操心!若父亲没什么别的指教,三郎还得继续同诸位议事。”
    尹相若看不出尹叙真正护的是谁就白活这些年了。
    父子二人谁也不让谁,场面被他们酝酿的更加紧张迫人,原本看云珏笑话的几人终是不敢过分造次,纷纷垂下眼减少存在感。
    云珏站在尹叙身后,眼前是青年宽厚的肩膀,她悄悄动动鼻子,便嗅到独属于他的熏衣香。
    少女轻轻抿唇,小小一个碎步,往他身后藏了藏。
    真安全呀。
    ……
    事实上,父子二人的对峙并未持续太久。
    因为王氏来了。
    “老爷,你怎么上这儿来了?”
    几个孩子选好居所后,王氏便立刻按照男女所需布置了更细致的日用物什。
    刚一忙完,便听下人来说相爷回府了。
    今日小云珏送了好些新鲜瓜果,她亲自挑了些给丈夫洗切了,结果等半天等不到人,一问才知来了这里,自是跟着找来。
    于是,前一刻还威严有加震慑全场的尹相爷,在夫人王氏出现的瞬间,露出了状似头痛的表情。
    王氏在外人面前自是要给足丈夫面子,她款款行来,温柔小意的提醒:“三郎正同他的同窗们在议事,那是圣人亲自布下的课题呢!”
    “老爷为官多年,身上定是有些指点后辈的经验,但也的确不可在这事上过多帮衬,否则传了出去,便是孩子们跑断腿撒心血才得来的结果,怕都要被怀疑是有你在背后指点。”
    尹叙唇角轻勾,打蛇随棍上:“母亲说的极是,父亲还是快快随母亲会院中歇息,今日诸位师弟师妹登门,携了不少新鲜礼果,想来母亲已经备好,父亲可以尝尝。”
    此话正中王氏下怀,她寻来正是为此:“是是是,都切好了,相爷还是回院子歇息吧!”
    不曾想,前一刻与亲儿针锋相对尚且从容老练的尹相爷,表情竟出现了一丝裂痕。看向亲儿子的眼神远比方才对着云珏时更添几分真情实感的怒气,恨不得把他刮了。’
    一旁几人垂眼屏息,自是无缘窥见,除了自尹叙身后探出的那双大眼睛。
    看着父亲被母亲带走,尹叙唇角轻勾,亦松了口气。
    二人行至门口时,王氏终是回头补了一句——房间里都打点好了,若是还差了什么,务必同下人讲。
    随着尹相离开,气氛终得缓解,赵程谨扶了扶额,已经什么都不想说了,其他几人也都陷在一阵异样的沉默里。
    尹叙回到原先的座位,露出了一直被护在身后的云珏。
    他已完全从刚才的氛围走出来,又像是尹相从没有来过,无缝连接到云珏前一刻的发言。
    “云师妹所言,有可取可信之处,但也不能一概而论。再者,江南诸道经年积累,圣人登位后赋税只低不高,岂会因一两年的上供便兜了家底?此刻求助求援,未免蹊跷。”
    “眼下的关键是水寇侵扰,这也是我们的历练题目。无论圣人有何打算与决策,都绕不开此事,此事之后,还会不会由我们继续深入查探其他事,都是后话。”
    书房中安静了一瞬。
    别说是冯筠和罗开元,便是赵程谨也不由多看了尹叙两眼。
    或许尹相位高权重,对旁人本就有天然的威慑。
    但尹叙在处事上果断干脆稳抓重点,仿佛不受任何事影响的作风,却是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他早该揽职为官,慢慢积累资历,说不好还能继承尹相衣钵,整个相爷来当当。
    然而目光一转,看到云珏眼里快要溢出来的光,赵程谨一个激灵,立刻否定了自己前一刻的想法。
    赞赏他做什么!?
    这就是个蓝颜祸水,天大的麻烦!还有那尹相,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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