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那婢女弯腰对她说:“女郎,别等了,不会有人来的。”
    云珏一动未动,只说:“我不相信,一定会来的。”
    那一瞬间,尹叙竟觉得心头钝痛,仿佛自己做了天大的恶事。
    他再无法藏在一旁,迈步就要上前。
    无论她有多少火气,都让她先撒出来。
    然而,就在尹叙刚要走出来的瞬间,另一道声音先他一步抵达。
    暴躁,且不耐烦——
    “画舫大夜戏都要开始了!你要的烤栗子糖葫芦也都买好了!你怎么还在这转悠!你的披风呢?落画舫上了?”
    声音的来源处,赵程谨抱着满怀的零食,冷着脸走过来:“一个钱袋而已,你能有多少钱,出来不也都是花我的?你就是等到天荒地老,也等不到这个拾金不昧的人把钱袋送回来!”
    这话踩了云珏的尾巴。
    少女一瞬间从凄凄惨惨变成火冒三丈,蹭的一下站起来,叉腰嚷道:“岂有此理!长安好歹是天子脚下,竟然有人捡了钱袋都不知道要寻找失主!亏我在这里等了半晌!”
    赵程谨冷笑一声:“这就是报应,是老天在警示你,就不该继续痴缠尹叙!”
    “也只有我这样的好脾气,能在你被人爽约后出钱买大夜戏的入场券陪你玩。赶紧的,画舫都要拔锚了。一个钱袋而已,回去补给你……”
    若两人此刻转过头,往那暗处的公示牌后瞧一瞧,就能看到一个俊美的青年正面无表情的看着这头。
    大夜戏……
    呵,他有幸去过一次,多少知道些。
    圣人登基后,取消了原本的宵禁制度。
    护城河这片夜市尤为热闹,甚至有供客人彻夜耍玩的画舫。
    那画舫来者不拒,男男女女都能,除了律法明令禁止的,就没有这画舫不敢玩的!
    即便是尹叙本人,在安排夜游时,考虑到她一个女儿家不好夜不归宿或是耽误太晚,想的都是些寻常的杂耍剧目。
    可她……不仅没时间伤春悲秋,感叹自己被爽约的凄惨,还在意识到自己被爽约后立刻找好了替补,画舫大夜戏的入场券都让她弄到了。
    玩的很花啊。
    尹叙的拳头,硬了。
    一路上想象的“凄惨云珏”的画面,一瞬间全碎了……
    尹叙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就在他考虑自己此刻该何去何从时,一个老者摇着船朝那头滑去:“小娘子!?你是刚才乘过老朽船的小娘子么?”
    云珏转头看去,瞬间大喜,提着裙子冲到岸边,差点激动的一脚踩水里:“老先生,是你啊!”
    她似乎已经猜到对方开口的原因。
    果不其然,那船夫靠了岸,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子:“这个,可是小娘子掉的东西?”
    云珏高兴极了,伸手接过护在怀里:“是是是!多谢老先生!”
    船夫笑着摆摆手:“小娘子下回可要注意,千万莫再大意了!”
    赵程谨在旁看着,先是谢过了那船夫,然后道:“现在好了,钱袋也找回来了,可以走了吗?”
    云珏再不犹豫,连连点头。
    然下一刻,她将钱袋里的钱全部拿了出来,要作为谢礼。
    船夫连连推拒:“使不得使不得!小娘子方才包船时已给了许多,不能再要了!”
    云珏却执意摇头:“老先生有所不知,这钱袋对我来说十分重要,老先生拾金不昧,理当重谢!”
    赵程谨皱了皱眉,不像她啊,钱都不要却要钱袋?
    好奇看了一眼,赵程谨一愣。
    这不是她的钱袋。
    暗处,尹叙目光落在那个钱袋上,脑中渐渐浮现出一个场景——
    也是热闹的夜市,他和她并肩走在街上。
    刚刚哭过的少女双目通红,又不想叫路人瞧出来,遮遮掩掩很是好笑。
    可对着他时,她又主动撩起帷帽,用那双黑亮的眼睛大大方方盯着他,问:“真、真的可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吗?你请客?”
    他默了一瞬,掏出钱袋,大方的递给她。
    “可以。”
    后来,他们在长安城外话别,他把所有的钱财都留给她,包括那个钱袋。
    而那个钱袋,与今日云珏护在怀里的,是同一个。
    第33章 果然,还是笑了啊。……
    因为一个钱袋,尹叙终于忆起了和云珏最初相识的情景。
    那时,他刚刚拜会完一位昔日恩师,在回长安的路上中途停车歇息。
    很快,另一辆马车也停在了附近,马车里似乎发生了什么事。
    尹叙原在车中闭目养神,听闻外头似乎有事发生,便叫人去瞧了瞧。
    手下很快回禀,是有人在路上发了病,不过对方随行的人里有大夫也有奴仆,并未来求助。
    尹叙闻言,虽然没有主动出面,但还是多留了一刻,又吩咐道,若对方有难处,尽力相助便是。
    原本只是一桩再寻常不过的偶遇,尹叙也并未放在心上,直到车外传来一个少女的声音。
    她似乎是在和谁说话,应当是拉着谁走到这边来说悄悄话。
    那语气,沉痛中含着不舍,不舍中透着决绝——
    “除了孙叔叔说的那些药材,你再去找找哪里有很大很大的冰窖。或者问问,有没有做冰棺材的工匠,万一阿弟死了,我一定要把尸身保存完好,带他回去见爹娘最后一面,绝不能让肮脏的蛆虫啃噬他的身体!要冰!要很多冰把他冻起来才行!”
    因为太悲痛,后半段她是带着哭腔说的。
    仿佛人已经死了。
    尹叙听的一愣,已经这么严重了?
    就在他准备出面询问时,终于传来了一个弱弱的声音:“女、女郎,郎君只是水土不服,难以进食略有呕吐……而已。”
    尹叙动作一顿,又慢慢坐了回去。
    下一刻,少女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你们骗我——”
    “他一路都不舒服,竟然骗了我一路!发病了才说是水土不服。我若再信你们,等他身上生蛆了我都还以为他在睡觉……”
    她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悲痛里:“阿谨他从小就不敢玩毛虫,有回我把毛虫丢他身上,他哭了好久……他要是知道自己会长蛆,死都不能瞑目的。我也希望他平安无事,可他若真的不行了,我要对他负责到底啊!”
    至此,尹叙终于忍不住,抬手撩起车窗帘,一眼锁定了那双目通红的少女。
    他好整以暇的看着那少女,语含戏谑:“这位女郎究竟是一心想救人,还是一心想咒人?”
    ……
    之后的事情便很简单了。
    尹叙本也不急着回长安,加上对周边都颇为熟悉,有条不紊的指挥着这些人生地不熟的人下了官道直奔最近的城镇。
    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真正瞧见了那面白如纸的青年吃什么吐什么时,尹叙才意识到,其实那少女并未夸大其词,那些话固然好笑又夸张,却是她真正心慌意乱时的第一想法。
    水土不服就得养,尹叙建议他们先住上几日再启程。
    没想,那少女听闻竟露出难色,许是因他出手相助,她倒也没有遮遮掩掩,说是路上的日子都算好了,一日也不能耽误。
    一个“算”字,让尹叙多少有了些猜测。
    或许,他们是盘缠有限,一路走来都精打细算安排好了,经不起耽误。
    短暂思索后,尹叙并未多说,也在同一家客栈要了间房歇息。
    因他早已修书回家道明回府时日,眼下耽误了,须得再修一封急信告知耽误的时日和原由。
    这种客栈时常会有需要送信的客人,所以小二对这事也相当熟练,收了钱便能办好事。
    没曾想,尹叙刚交了信,却见已经打烊的空荡大堂里坐了个孤独的身影。
    是白日那个少女。
    她独自一人坐在靠窗的位置,一声不吭的仰头看着窗外的夜空,时不时抬手在脸上抹一下。
    尹叙没有无故与女子搭讪的习惯,又猜到了她在做什么,正欲回房,不打扰她在此伤情,忽见店内的小二忽然捧着一碗面从后厨走出来,给她送了过去。
    那小二十分殷勤,凭尹叙的经验来看,这是遇到出手大方的人才有的态度。
    他微微挑眉,难道自己猜错了,他们并不拮据?
    这一深想的功夫,她已飞快擦干眼泪,抽出一双筷子,动动鼻子嗅了嗅那碗面。
    小二似乎还想在旁伺候,大概是能再挣些赏钱,却没想,她小小的挑了一根出来吃掉,眼泪瞬间簌簌落下,委屈极了:“不好吃——”
    小二眼珠瞪得铜铃那般大,深知自己打错了如意算盘,连忙敷衍两句溜了。
    尹叙叹为观止,摇摇头朝楼梯口走。
    就在他要上楼时,袖口忽然被人拽住。
    尹叙蹙了蹙眉,转过头去,竟是她站在身后拉住他。
    她走路都没声音的?
    见他蹙眉,她连忙放手,模样有些犹豫。
    尹叙耐住性子,问:“何事?”
    他主动问了,她才慢慢开口,指了一下放在桌上的面说:“你……你饿吗?想不想吃面?”
    尹叙:……
    她指了指那张桌子:“那碗面我只挑了一根出来吃,再没沾到。你、你若是饿了,我可以让给你。”
    尹叙在心里冷笑了一声,他长这么大,还没有人敢明目张胆把自己不想吃的东西塞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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