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自知能有现在的收获,是因为他博览无数大家的墨宝,集大师之所长,才慢慢写出自己风格的字体的。
    ——上辈子他便跟着老先生看过不少大师的真迹,这辈子余老这边收藏的真迹一点也不逊色于他上辈子的老师,两相结合,何似飞要是还写不好字,那真的可以称得上愚钝了。
    现在何似飞可以写四种字体,三种都算是能拿得出手的。
    第一种是很有他个人风格的柳体,字有筋骨,提笔落笔皆有锋芒,一整张字整齐漂亮,赏心悦目;
    第二种则是何似飞一直在临摹的京都书局印刷的馆阁体。有次他默写完《孟子》,纸张上写的满满当当,再无其他落笔之处,何似飞原本打算将其折起丢弃,被余枕苗看到——他想要花钱把这买下来,毕竟这真的跟京都书局印刷的字体别无二致。何似飞见他真心想要,重新按照书本大小默写了一本,还让陈竹帮忙缝好送给余枕苗了。
    第三种是何似飞自个儿改良的馆阁体,老师虽然说了‘藏不住锋’,但又说让他继续练下去,过段时间就能写得很好了;
    第四种……是真的拿不出手,那便是何似飞的草书。沈勤益曾打趣他:“都说有狂气的人草书写得好,咱们似飞诗文做得那么好、看得我都想要张扬一番,但这一手草书完全配不上好诗啊!”
    何似飞闻言并不气恼,他两辈子都没怎么练过草书。上辈子大部分时间都在勾心斗角的算计着买氧气,这辈子则在准备科举,一有时间就在练柳体和馆阁体,草书自然写不好了。
    余明函在觉得何似飞特别有书法天赋时,让他写过狂草,看了后就被何似飞这手草书给弄得半晌无言。
    比起其他任何人,余明函是最能知道何似飞狂气——毕竟那是能写出自己日后想要位极人臣,遑论肱骨之臣还是恣睢之臣的少年啊。
    可这一手狂草,真的只能看出‘草’,太潦草了。
    无言后,余明函想到什么,又忍不住笑出声来:“似飞啊,比起约束自身,恪守规矩,你比我强。”
    ——要不是为了自己的目标,日复一日的练柳体、馆阁体,何似飞的狂草能因为没练过而写得这么糟糕吗?
    想到何似飞日复一日的坚持穿着单衣跑步,想到他勤勉练字、背书,余明函心中就对这孩子愈发心疼。
    谁能猜到,这个时节穿着单衣都不会冷到发抖的少年,去年这会儿已经给自己裹上夹袄了呢?
    心疼归心疼,但能看着何似飞一步步长成自己所期待的样子,余明函就忍不住浮一大白!
    得一弟子如此,夫复何求!
    十月一过,十一月初,又到了何似飞每月去回春堂诊脉的日子。
    每月一诊脉,这是余明函要求的。他说京城那些备考的少年郎,在科举前几个月,几乎每一旬都要让大夫上门诊脉,确认身体足够康健,能撑得住一场科举考试才行。
    不然,他们宁愿让孩子不参加科举,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孩子被冻死在科考的号房里。
    今日来诊脉的不只是何似飞,还有沈勤益、周兰甫和陆英。
    对于科考前的注意事项,何似飞自然不会瞒着朋友,他和陆英都要在两个多月后参加县试;沈勤益则要参加院试。
    至于周兰甫,还没报考乡试。此趟来,是受二弟之托,当个中间人,让二弟跟似飞能搭上话的。
    何似飞的身体经过一年膳食调养,运动调理,外加自己年纪小,正是成长发育的时候,脉象自然十分健康,年迈的大夫给他连个注意事项都不留,便叫下一位来号脉了。
    周兰甫则悄悄带着何似飞去了后堂,周兰一早已候在此地。在周兰甫放帘子的时候,周兰一对着何似飞深深一揖,神色恳求,言语恳切:“何少爷,冒昧请您来,是因为、因为我对陈竹情根深种,但、但最近不知为何,陈竹对我避而不见,我……我不知道如何才能见他,如果他不方便,可以不见我,但能否请何少爷帮忙带话……我、我……”
    周兰一虽然说的断断续续,逻辑却十分清晰,可见是之前打好了腹稿的,只是临场发挥太紧张,这才磕磕绊绊的。
    对于感情一事,何似飞已经一回生二回熟了。
    他此前让陈竹去县衙帮忙的时候,已经料想到现在的场景——如果周兰一真的如同陈竹在乎他的那样,同样在乎陈竹,那么周兰一应该会在这时来找自己。
    何似飞虽没经历过感情一事,但知晓‘感情付出的双向性’,剃头挑子一头热的感情维持注定是不长久的。
    周兰一比何似飞要年长三岁,身型也比他壮实,按理说气场风度应该能压过何似飞这个不足十四岁的少年。但周兰一这会儿在何似飞面前支支吾吾的说话,气场委顿,却丝毫不显得突兀。
    周兰甫站在门边,如果有外人来他就会吭声。
    现在外面静悄悄的,周兰甫便偏头去看屋内的两人。
    乍一看,周兰甫未曾察觉有什么不对,再看第二眼,周兰甫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那微微倚靠着窗棱的少年身上,站姿有些懒散,身型也是单薄瘦削的。但无端的,气场就是能稳稳盖过他家二弟一分,不多不少的一分——让人有压力却又不会觉得突兀。
    周兰甫心里忽然泛上一个念头,何似飞这……真的是那种高门大户才能养出的矜贵公子哥儿吧。
    第55章
    交谈进行的很顺利。
    周兰甫应该提前跟周兰一提过陈竹在何似飞这儿的地位, 因此,周兰一并没有以‘周家二少爷’的身份来跟何似飞谈买下陈竹卖身契的事情。他的一字一句里不仅有对陈竹的情谊,还有明显的尊重, 是那种对于同样有独立人格的同类的尊重。
    周兰甫注意到,在周兰一谈起陈竹的时候,何似飞那淡淡的目光便一直落在他身上。
    周兰一的这些心里话,周兰甫也是第一次听, 见二弟有如此尊重哥儿的觉悟,他自个儿都吃了一惊。
    ——二弟这样的想法, 当真是十分难能可贵了。
    那么,二弟应该算陈竹的好归宿吧。
    周兰一以为何似飞会跟自己一样震惊于这份难得的尊重,却不料何似飞面上始终神色淡淡,好像一点都不觉得此事值得惊讶一样。
    那边诊脉开药的速度不慢, 这里周兰一也只能长话短说,将希望何似飞给陈竹带的话说完, 便千恩万谢的送别了。
    出门时, 周兰甫压低了声音问:“似飞, 你……不觉得兰一这样的想法很难得吗?”
    何似飞这会儿才惊讶的微挑眉梢:“什么想法?难得?”
    居然跟周兰甫完全不在同一条脑回路上。
    周兰甫只能解释, 何似飞明白过来后,不禁莞尔:“兰甫兄,在婚配一事上,大家对男子的要求, 是不是太低了点?”
    这下轮到周兰甫不理解了。
    作为土生土长的这时代书生,周兰甫确实很难理解何似飞的意思——对待成亲一事, 男子能尊重女子/哥儿便是难能可贵, 而女子/哥儿却需要敬重丈夫、温柔贤惠顾家听话乖巧……
    何似飞对此没有过多解释,离开回春堂后, 四人还要赶赴一场诗会。
    ——对于诗会,九月十月的主题有秋收、赏菊,十二月一月有严冬、腊梅,唯独这十一月,可怜见儿的夹在两个上好的时节中间,再配上冻人的气候,着实让人提不起写诗的兴致。
    因此,大部分人不会在这时举办诗会。
    往年此时,学子们大都喜欢蹴鞠、投壶、登高等锻炼的活动。有家底的人还会租借几匹马去享受骑射的快乐。
    可这场诗会的举办者是高成安。
    前日,何似飞下学后,刚拐过县衙后的巷子口,还没走到自家院门前,远远就见有一个陌生小厮在门口徘徊。
    陈竹最近在县衙照顾那些年幼的哥儿,何似飞白日里一般在余老府中,因此,家里是没有人的。这小厮也不知道等了多久。
    何似飞走到近前,接过小厮手中的请帖,同时习惯性的摸出一点碎银赏给小厮。待他看到请帖上大大的‘诗会邀请’时,眉头微蹙,对那还没走的小厮说:“小哥,抱歉,麻烦告诉你家主人,此旬休沐我已有约了。”
    小厮显然没料到何似飞居然会拒绝,他愕然的垂着脑袋,声音小得仿佛嗓子眼儿里抠出来:“何、何公子,我家少爷说,他已经许久未见您了,这回真的想要同您叙叙旧……”
    何似飞将信封打开,这才发现,落款居然是高成安。
    到底是表亲,何似飞便答应下来。
    周兰甫那边同样,到底曾经同窗过两个月,也答应下来。
    至于沈勤益,则是听说何似飞和周兰甫都要去参加诗会,自己同样要跟去不说,还拉上了陆英,理由是大家身为朋友,就要要有福同享、有诗会一起参加。
    周兰甫依然经受不起沈勤益的打趣,偏头看了何似飞一眼,见他没有解释的意思,便忍不住开口:“勤益、阿英,不是我们不想同你们一道,只是那高、高兄近年同我们无甚交流,突然相邀,我们不晓得其底细,便不敢贸然邀请你们。”
    文人相轻——即便这只是小小一个木沧县,读书人中也分了不少派系,平日里斗文、斗诗、斗歌赋的情况不少。
    周兰甫他们几人都算是县学一派,有‘正统’出身,即便自个儿不争不抢,平日里也少不了被其他学子拿来做比较。
    这种不同流派之间的比较,斗赢了没什么,如果输了……那真是短时间在文人圈子里抬不起头来。
    比如何似飞,去年拜师余明函,可今年二月却并未下场参加科考,当时还被一些书生暗地里嘲讽过——说他拜师大半年了,连县试都不敢参加,可别肚子里没什么墨水吧。
    当然也有人出于对余明函的崇拜,爱屋及乌的选择信任何似飞——说他有可能打算在明年下场考,连考三科,一举拿下小三元。
    大部分文人默不作声,其实同样在心底暗暗等待何似飞参加科考。顶着余明函弟子的名头,是骡子是马,总得拉出来溜溜。
    周兰甫虽然话少,却是个极为好心的,他又说:“上月似飞一首《咏秋》律诗备受好评,最近原本不应再参加诗会——再过两个多月就要参加县试了,声望对于县试排名很重要,这个时候可不容许出一点漏子。你们俩也是,陆贤弟同样要参加县试,勤益要参加院试,这会儿跟上来凑什么热闹,哎。”
    越说越有点紧张担忧。
    县城就这么大,当时何似飞同高成安一道来县城,之后又带着陈竹‘自立门户’的事情在文人圈里压根瞒不住。不过,因为高成安同陈云尚一方理亏在先,何似飞的行为处事挑不出错,想要看何似飞笑话的人也没有攻讦他的由头,此事便一直没什么人提。
    但何似飞同高成安关系冷淡下来,便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一年都没怎么联系过,高成安却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邀请何似飞参加诗会,周兰甫等人便下意识觉得他不安好心。
    沈勤益:“不就是即兴作诗么,咱又不是没作过。再说,似飞在诗文方面天赋这么强,还老有其他流派的人说他是提前准备好的诗词,等到诗会时假装是即兴创作。这回咱就让似飞再露一手,看看那些人脸疼不疼。”
    陆英捏紧了拳头,努力保持冷静:“县试排名对我来说没什么要争的,有似飞哥在前,我是不敢肖想县案首了。便不在乎什么县城声望——我好像还没有声望吧,那便不怵参加诗会!”
    沈勤益又说:“阿英都不怵,那我也不怵,似飞更不可能怵!咱们过去证明正统县学学子的实力!”
    周兰甫被这俩人说得热血上涌,见何似飞全程没开口,悄悄抻了一下他衣袖,说:“似飞你来也说两句。”
    给咱们壮壮士气。
    何似飞:“我?”
    周兰甫点头:“对,来两句。”
    何似飞惊讶的跟三人目光相对,完全在状况外:“不是……我好像不算正统县学学子?”
    沈勤益:“啊啊啊啊何似飞你真的是泄气的一把好手!”
    见沈勤益又没招架住何似飞的拆台,周兰甫和陆英忍不住都笑起来。
    笑完后,几人忽然发现,此前那一直紧绷着的情绪居然纾解许多,即便这会儿已经快要走到高成安的小院门口,他们好像也不像之前一样担心了。
    高成安的小院里此刻已经有了几位书生,此前给何似飞送请帖的小厮正在给大家端茶倒水,见门口来人,他赶紧迎上来。
    这小院还是去年的模样,只是可能为了诗会方便,高成安与陈云尚将自己屋内的书案都抬了出来,安置在院子里,方便大家即兴书写。
    见何似飞等人进来,院内的书生们齐齐转过头来看他。
    何似飞将他们的目光尽收眼底,有人好奇、有人惊艳、也有人嫉妒和轻视。
    何似飞自打拜师后一直都在努力学,除了一些必要的身体锻炼和社交外,其他时间基本上要么在余府念书,要么就在自家默背、练字。对于县城文人圈里那些言论,他大概知晓,却也没放在心上,不晓得到底哪几个面孔在背后说他坏话,更不打算理睬这些。
    既然拜了余老为师,在他有成绩之前,定然会遭人嫉妒和不忿。再说,如果他连木沧县城文人的压力都承受不住,日后到了京城,还不得灰溜溜跑回来?
    何似飞微微颔首,算是打招呼。
    高成安正从屋内抱了一摞纸出来,见到何似飞,眼睛一亮,立刻放下纸张,走上前去,亲近的比了比身高:“似飞表弟现在跟我一般高了。兰甫兄,还有其他两位仁兄,快进来,请坐。”
    他话音一落,一位陌生的书生放下茶盏,朗声笑道:“久闻余老弟子何似飞大名,恕在下眼拙,不知哪位是何小才子?”
    这纯粹是睁眼说瞎话,高成安就在何似飞身边,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就是成安左手边的那个,县城姑娘们都说他相貌最好,每回只要他参加蹴鞠,隔壁小坡能坐满了姑娘。”陈云尚接了话,一年没见,他看着比去年成熟了许多,唇边留了淡淡的胡茬,他见何似飞看过来,露出一个笑容,“何贤弟,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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