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是因为天幕提了一嘴男宠?还把男宠的画像高挂在苍穹之上?
    必是这样!
    尚未登基,身边便已有男宠,这对于帝王来讲无疑是极损威严的一件事。
    更别提天幕还把男宠的事情昭告天下,生怕别人不知道姑母养男宠似的,似这样的“祥瑞”,姑母能开心才是怪事。
    “祥瑞?”
    果不其然,他听到姑母不辨喜怒的声音响起,“不。”
    “我以女子之身登基为帝,便是最大的祥瑞。”
    殿内陡然陷入安静。
    朝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敢主动接话。
    做了多年圣人的心腹,他们知道圣人的心思,更知道圣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做这开天辟地的第一位女皇帝。
    ——否则他们便不会站在这儿,替圣人谋划登基之事。
    可知道是一回事,再一次被圣人野心所震惊是另外一回事——
    他们如今的效忠的这位圣人,是真真正正把自己当做圣人。
    祥瑞?
    不,她才是最大的祥瑞。
    天下有她便是祥瑞,而非有了祥瑞,她便可以借势登基。
    她的野心,她的眼界,远非这个时代的他们所能比拟。
    朝臣们谁也没敢接话,但武三思不同,他是姑母手中最为锋利的一把刀,又擅长阿谀奉承,短暂被姑母的话所震惊之后,他立刻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姑母所言甚是。姑母便是最大的祥瑞,何须天幕来凑趣儿?”
    “这天幕着实——”
    “张昌宗?”
    但姑母的心思从来不可捉摸,她似乎并不在天幕的话,而是被天幕之上的少年所吸引,“莲花六郎?”
    “唔,不错。”
    武三思心头一惊。
    ——您该不会现在便想让这位俊俏小郎君在您身边伺候吧!
    眼下大业未成,哪能沉迷男色?
    您得先把李唐江山改为武周江山,牢牢攥在手里之后,才能去享乐啊!
    可圣人的心思永远不是他所能猜度,他尚未来得及溜须拍马,便听到殿内响起圣人的声音,“此等皮相,倒也配在我身边伺候。”
    “召公主。”
    “……”
    好的姑母,我这种俗人,永远跟不上您的思路。
    上官婉儿只知道太平得了一个能口吐人言的铜镜,但铜镜之前说了什么,她一概不知。
    她看到的圣人夺位之后李唐皇室疯狂反扑,于是圣人铁腕手段镇压,再之后是圣人保护太平,李旦与李显却被折腾得很惨。
    ——相比于李显与李旦,圣人待太平不可谓不亲厚。
    可太平竟为了一个男人便与圣人作对,甚至性格大变渴望权势?
    ——这不是一个合格政治家该有的思维。
    “你若如此,圣人如何敢以你为继承人?”
    上官婉儿道,“治国理政并非儿戏,以女子之身为帝更是逆流而上,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悲壮。”
    “无论成功与否,其千百年后的名声绝不会好。”
    “因为你挑战的并不是庙堂之上的官员,也不是李唐皇室的宗亲,更不是同一时代的所有男人。”
    上官婉儿虽与太平是知己至交,但人与人岂能相比?
    她因才学被圣人选中,在圣人身边伺候笔墨,拟诏发令,她比太平更能接触权力中心,更知晓权力之下的丑恶艰险。
    她开心太平有野心,终于不再是沉溺于儿女情事的无忧无虑小公主。
    若太平能为圣人的继承人,那么圣人的武周江山便不会在圣人百年之后便宣告灭亡,而是有一位新的女帝继续推行,或许千百年后,女人不再是今日模样,而是可以光明正大与男人一同读书,一起上朝,一起决策天下的命运。
    她很向往那样的未来。
    可太平的野心,却是为男人而起,为男人来对抗自己的母亲,乃至于为了男人想主宰自己甚至天下的命运。
    ——这样的野心,不如不要。
    “你知道你挑战的是什么吗?”
    上官婉儿声音缓缓,“你挑战的,是千百年来中原大地的传统,是千百年来的历史与沉淀。”
    “你只是一个人,却妄想以个人之力撬动千百年的历史与传承。”
    “你知道你即将踏上的路有多难吗?”
    “男人?”
    上官婉儿摇头轻笑,“为了一个男人,你便要去做这一切?”
    “二娘,你还是被圣人保护得极好的小公主。”
    ——连野心与参与朝政都是一时起意,甚至是为了保护她的驸马。
    多么天真的小公主。
    太平面上一红。
    她与婉儿无话不说,是闺中密友,但似方才的这番话,婉儿却是第一次与她说,声音虽温柔,可措辞却严厉,几乎直白告诉她,收收你那为男人而起的野心,你这般爱重薛绍,又如何能做得了圣人的继承人?
    圣人要走的路与你想象中不同,不是小孩子的过家家,而是血流成河无所不用其极的血腥夺位。
    玄武门之变?
    不,女人若想从男人手里夺东西,其残酷与惨烈远胜玄武门。
    玄武门之际,太宗面对的只是李建成与李元吉,但是现在圣人面对的,是朝野上下,是九州万里,是千年来的历史沉淀,更是万世后的骂名污蔑。
    ——甚至无论成功与否,圣人都不会得到一个帝王该有的客观评价。
    这条路,圣人能走。
    但心中念念不忘薛绍的她,走不了。
    太平张了张嘴,“婉儿,我——”
    “我的公主殿下,您此时有了身孕,便该好好修养,而不是想一切有的没的。”
    上官婉儿笑了一下,轻拍太平手背。
    “不,我不是在想有的没的。”
    太平摇头,固执己见,“难道有喜欢的人,便不能拥有权力了吗?”
    “阿耶爱重阿娘,不一样执掌四海?”
    “您的阿耶是男人,您是吗?”
    上官婉儿莞尔。
    太平微微一愣,“我不是。”
    “这便对了。”
    上官婉儿道,“世界对男人总是宽容,但对女人却是格外苛刻。”
    “男人若借妻族之势起家,那是他白手起家,天生领袖。”
    “女人若借夫族之势立业,便是她嫁了一个好男人,靠男人成事算不得什么。”
    “您不是男人,便不能以男人的标准来要求自己。”
    上官婉儿娓娓道来,“因为您在这条路上所遇到的,与男人所遇到的完全不同。”
    “你不能有任何的软肋。”
    “爱情,亲情,友情,都不可。”
    “世间万物当握于你的掌心,受你主宰驱使,而非你受他们的影响。”
    太平心头一震。
    恍惚间,她仿佛明白了什么,又仿佛什么都不明白。
    ——她的野心并不纯粹,她的政治眼光甚至政治手段远远不及阿娘,莫说阿娘了,她甚至不及婉儿的皮毛。
    所以这样的她,如何值得阿娘将万里江山拱手托付?
    “我知道了。”
    太平声音喃喃。
    上官婉儿又笑了一下,“二娘,你不知道。”
    “你若知道,便该知晓驸马是你通往权势之路的拦路虎,而你与他的孩子,更是你的绊脚石。”
    “这、这怎么会?!”
    太平心头一惊。
    上官婉儿并未接话,只是笑着看着她。
    偏殿陷入安静。
    苍穹之上的声音似乎变得很远,远到她几乎有些听不到。
    在难熬的安静中,她看着婉儿,婉儿也在微笑看着她,于是她这一次终于明白,她与阿娘的差距究竟在哪里。
    ——阿娘没有什么不可割舍,不会受任何人任何事情所影响,阿娘是真正的掌权者,绝对的理智,绝对的清醒。
    哪怕她偶尔犯浑,做出一些荒唐事情来,但那是为了彰显天子威仪,而非她真的昏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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