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御摆了摆手,帐前守卫的兵丁才放了张虎子进来,秦御望去,问道:“可是大帅回营了?”
    一早有不少沧州官员前来送行,堵在军营中不成样子,秦逸这些时日一直养病,未曾见客,这回索性在城中靠城楼的茶楼上,略设薄酒,将一众官员都聚集到了那边,寒暄应酬一番,也算给足了沧州府官员的面子。
    如今时辰已不早,见这小兵奉许参将之命而来,秦御便以为是秦逸回营寻他。正欲起身,不想那小兵却跪地,道:“回大将军的话,并非大帅回营,是中军营来了一名女子,自称是顾府的小姐,前来为将军送行,许参将令属下前来回禀大将军。”
    他一言,顿时全军帐的千户们都瞪大了眼向着秦御望来,那眼神颇为诧异,暧昧,含着各种揣测探究。
    有个女人,还是什么府的小姐,来寻大将军,还要给大将军送行。
    哎呦,要说两人清清白白,啥都没有,那谁信啊。
    秦御没想到小兵竟然要禀的是这等事儿,一时间愣了下,他到底还是少年郎,被这些人当众用那样的目光注视着,再想到昨夜发生的事儿,不知怎的,面上就有些挂不住,俊面微微发红起来。
    怕被这些手下看出端倪来,他长眉拧起,神情也更加冷厉,沉声道:“什么顾小姐?军营岂是女子能来的地方?退下!”
    小兵见他声色俱厉,吓了一跳,忙应了是,躬身退了下去。
    旁边站着回话的千户孙旸离秦御不过一步之距,秦御面若冠玉,皮肤偏白,脸上虽是稍红,却叫他眼尖的就发现了,顿时哈哈一笑,道:“大将军年少风流,俊朗伟岸,高贵英武,有个把姑娘想要跟着大将军,那也是美人爱英雄,人之常情嘛,咱们都明白,大将军还是莫让人家姑娘等着,赶紧过去看看吧。”
    孙旸这明目张胆的一打趣,秦御面上愈发挂不住,火辣辣烧了起来。本来觉得自己和顾卿晚之间根本没啥事儿,这会子也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众人见他如是,跟着纷纷打趣起来。
    “是啊,军营里都是糙汉子,别再吓坏了人家姑娘,大将军赶紧去。”
    “姑娘家扭扭捏捏的,没啥意思,这姑娘热情胆大,属下看不错,人家特意来送行,大将军可莫要辜负了美人恩啊。”
    ……
    秦御虽然年少,不及弱冠,然则他出身高贵,武艺高强,熟读兵法,作战更是以身作则,常常亲率部将们冲锋陷阵,脾气也大,故而在军营中威望是极高的。
    平日里下头的将官们根本不敢这样放肆打趣,也正是因此,今日见秦御明显玉面浮红,极是尴尬,有了个少年郎君的青涩模样,下头将官们便禁不住都打趣了起来。
    加上如今战乱方平,对女子的礼教约束没那么森严,听闻有姑娘追到了军营里来,大家便也都看起了热闹,纷纷起哄。
    秦御何曾被人如此误解打趣过,一时间倒闹了个大红脸,越发别扭起来。
    想到罪魁祸首的顾卿晚,他便满肚子的火气,只觉这女人真是莫名其妙,昨夜不欢而散,今日便又做这等引人误解的事儿。想到因她,自己一夜过的都不怎么安宁,平添了不少烦躁,如今又白糟这等打趣,他便浑身冒火,肃声便道:“军营重地,岂容女子踏足,送她出营!”
    他言罢,又厉目扫过一帐的千户们,双目似碎了冰,明显是动了气的。诸人便一时有些闹不清楚了,纷纷垂了头不敢再多言起哄。
    秦御坐在上首沉着脸不言语,下头众人也不敢再言,一时间军帐中气氛诡异的安静。孙旸偏头又瞄了秦御一言,心中嘀咕不已。
    只被打趣了两句,便闹成这样,这样看来,许真是他们想岔了?还是大将军年轻,面皮太薄?
    他正想说几句什么缓和下气氛,瞄补一二,谁知外头便又有禀报声。
    顷刻有小兵匆匆奔进来,禀道:“大将军,中军营那边好像出事儿了。王将军不知为何带着左翼前锋营的兵马往中军大帐去了。”
    秦御是副帅,对大军各营都了若指掌,左翼前锋营乃是前丰益军改编的,他自然也是一清二楚。顾家父子被斩首的十八大罪状,更是知晓的清楚,闻言,不觉面色微变,豁然起身,一句话都未留,便大步冲出了营帐,留下一众人面面相觑,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秦御奔出大帐,脚下重重一踩,身影已宛若一道流光,直射而出,下一刻便坐在了旋羽背上,提缰一抖,旋羽飞驰而出,直奔中军营。
    自己手下的兵是什么样子,秦御岂会不知?王卫勇领的是前锋军,能做前锋,哪个不是悍勇之辈?当年克扣军饷一案,这些人九死一生,心头有多恨,积压于胸,秦御又岂能不明?
    想到这个蠢女人竟然自己跑到军营里来,还自明身份,送到了这些人手上,秦御便脸色紧绷,大腿一夹,将旋羽驱驰到了最快。
    秦御赶到中军营时便发现不对劲,偌大的军营,竟然有些空荡荡的,四下极是安静,也不知人都去了哪儿。
    他驱马绕过两处营帐,一眼就见中军营帅帐不远处的空地上躺着一抹橘红色的身影。
    是个女人!
    他双眸微眯了下,策马便直奔了过去,离的近了却是瞧的清楚。那女人脸朝下趴在地上,一头青丝凌乱的披散着,一双玉雪的脚,绣花鞋早就不知丢到了什么地方,足衣也被扯去,暴露在外,其上赫然几个黑爪印。
    往上,女人的亵裤也被扯没了,裙子倒还在,松松散散的搭在身上,遮不住落满泥灰的腿。她无声无息的平躺着,俨然已是绝了气儿的。
    秦御狠狠一扯缰绳,脸色铁青,旋羽被拉扯的嘶鸣一声,骤然停了奔驰,兔兔从秦御的袖口中钻了出来,几下子便蹦跶到了旋羽的头上,低头瞧了眼,接着就发出“吱”的一声叫,扭了头,紧闭着眼,一面在旋羽头上乱蹦,一面探出右手使劲扯着旋羽的马耳朵,另一只手也胡乱指着,又是两声“吱吱”的叫。
    它那样子分明是让旋羽快走,它不要呆在这里。
    秦御扫了兔兔一眼,心思微动,扯着马缰的手略拉扯了下,旋羽便用马头拱了地上那女人一下,那女人翻躺的身体动了下,露出半侧白净的脸颊来。
    秦御执着缰绳的手略松,长眉却拧了起来,正待唤个人询问,就见西北边儿一骑飞速过来,满面焦急,尚未靠近便大声禀道:“大将军,不好了,不知从哪儿来了个女疯子,要烧大军粮草了!”
    秦御听的眉头愈发拧了起来,险些以为耳朵出了问题,沉声道:“什么女疯子?”
    那报信的兵丁已到了近前,他是后备营的人,根本不知道顾卿晚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自己都弄不清楚状况,又怎么可能说的清楚,啰啰嗦嗦半天,反复都是那句话。
    来个女疯子,弄翻了油桶,要烧粮草,中军营的人都围了过去,却束手无策。
    秦御不再多问,策马便往后备营奔驰了过去,刚绕过中军大帐,果然就见密密麻麻的兵丁都围着西北后备营,挤挤挨挨,堵的水泄不通,委实不成个样子。
    秦御策马过去,后头兵丁已大声嚷嚷了起来。
    “大将军来了,速速让道!”
    人群分开,秦御策马往前。
    那厢,许参将还在企图说服顾卿晚,道:“顾姑娘,在下乃是中军参将许绍泽,我们大帅副帅治军极严,对敌国女子尚且以礼相待,不准肆意欺辱,更何况是咱们大秦子民?方才都是误会,误会啊,你放心,你的事儿,本将军已经清楚了,你下来,本将军定会严惩那些不守军纪军规的……可顾姑娘若是一意孤行,火烧军备,那便是犯了大过,到时候便是本将军想替顾姑娘出头,都是不能了啊。”
    顾卿晚闻言却冷笑起来,道:“误会?既是误会,那我的两个婢女在哪里?还请许参将先将她们带过来。再当着她们的面说清楚,方才那些逼迫我们的兵丁,犯的是哪条军规,哪条军纪,又当受什么样的惩处?”
    顾卿晚带来的两个婢女,一个已经咬舌死了,还有一个也被糟蹋的不成样子,晕厥了过去,到现在都还没清醒过来。
    一句轻飘飘的误会,确实是说不过去。许参将有些回不出话来,一时懊悔不已,实在不该犯了糊涂,就被王卫勇拉去吃酒,明明知道不妥,还当做视而不见。这下事发,不说王卫勇,便是他也少不得要吃大帅和副帅的挂落,一股皮肉之苦是免不了的。
    后头,王卫勇见许参将嘴皮子都磨破了,那顾家小姐竟然软硬不吃,毫不妥协,恨的将牙咬的咯咯直响。
    旁边副将也忧心忡忡,凑过来低声道:“将军,大帅虽不在营中,大将军却是在的,这若是大将军来了,事情还没解决,只怕……咱们满营将士都要受严惩,唯今还要将军当机立断,将功折罪,先将这事儿解决了,一会子也好有说话自辩的机会。”
    王卫勇也是这个意思,此刻闻言,便低声道:“依你看如今该当如何?”
    副将垂眸,凑至王卫勇耳边,道:“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这娘们一箭射死,也省的她一会子见了大将军,胡言乱语,告状攀咬将军。至于她手里那火把,属下让人准备一大盆水来,缓缓从背后靠近,凭借将军百步穿杨的功夫,想来是能在火把落地前,一箭将火把射进水盆的。”
    王卫勇眼前一亮,应声道:“好主意,你去准备!”
    言罢,他看了眼前头还在劝说的许参将,悄然往无人注意的地方去了。
    他们很快就找到了适合放冷箭的位置,待得安排的人悄然准备了水盆从背后靠近,两人分别拉弓搭箭,一个瞄准了顾卿晚的胸口,一个瞄准了她手中的火把。
    待得对准,两人对了个眼色,那瞄准顾卿晚胸口的副将率先发箭,王卫勇的箭也后发紧随,两支利箭刚刚破风而去,就闻人群后传来骚动。
    “大将军来了!”
    随着这声音,四下里的兵丁一阵退散,站在马车上的顾卿晚也听到了动静,因怕有人趁乱靠近,便迅速转了身,想要跳到两辆马车中间,略隐蔽的位置去。
    她这一动,倒使得两支射出的羽箭都偏离了位置,嗤的一声,顾卿晚只觉左肩一震,锐利的疼痛狠狠袭来。
    那箭羽上携带的力道极大,她整个人都被带得往后踉跄两步,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向着马车下倒去。手中拿着的火把,自然脱力,掉落了下去。
    “不好!谁他娘放的冷箭!”
    许参将怒喝着就要往上冲,希望能在火把落地前接住,谁知却有人比他动作更快一步。
    只见一道玄色的身影宛若一阵龙卷风,从人群上一掠而过,眨眼就到了那马车上,一把抄起要栽倒下马车的顾卿晚,转身间踢飞了愈落的火把。
    那火把被踢的在空中飞出老远,被一道蓝色的影子截获,顺手便丢进了水盆中,哧的一声熄灭了。
    许参将的目光一直盯着那火把,自然瞧的清楚,熄灭火把的乃是大将军秦御身边的亲卫统领宋宁。
    宋宁是秦御的亲卫,在军营中不会离开秦御左右百米,如影随形,这么说大将军是到了!
    许参将心中咯噔一下,望去,果然就见那马车上,将顾卿晚拦腰抱着的玄色身影正是秦御。此刻他面色阴沉,就像是阴云密布的天空,随时能打出雷鸣来。
    一双明显带着怒气的眼眸,扫视了下四周,陡然盯视了过来,许参将吓的面色一白,忙跪了下来,口中喊道:“拜见大将军。”
    一时间四下兵丁们全部跟着跪地,四下沉寂,气氛凝滞。
    秦御臂弯里,顾卿晚破败的身子受了一箭之伤,当场便没能抵得住那种剧痛,没出息的晕厥了过去。秦御将她接住,就见她双眼紧闭,面无人色,整个人软绵绵的任他摆布,左肩上赫然插着一根白羽箭,箭尾还在颤颤巍巍的摇晃。身上的衣衫松散,连里头的肚兜都露出一角来。
    手臂上和肩上都被撕裂了衣衫,露出些晶莹剔透的雪白肌肤来,他妖异的双眸,也不知是被这一幕给刺了,还是被这不成样子的军营给气的,瞬间染出一抹血色的锐光来,冷凝的宛若腊月的冰凌,俊面紧绷,宛若刀割斧凿,整个人散发出一股令人颤栗的阴郁暴戾来。
    兔兔从秦御的袖口里钻了出来,几下蹦跶到了顾卿晚身上,满脸焦急,绕着那支白羽箭直转圈,六神无主的吱吱乱叫,伸出手似想将那碍眼的箭羽拔出,又不敢碰,缩回了手,对着秦御哀求的叫了起来。
    秦御目光遁视了一圈,抱着顾卿晚纵上了旋羽,只沉声道:“传军医!”
    马蹄声骤然响起,远去,跪着的许参将才摸了摸额头上的冷汗站起身来,忙着传唤军医。
    四周也禁不住响起了低低的议论声,兵勇们交头接耳都在说着方才那令人震惊的一幕。
    “没看错吧?大将军亲自将那女子抱走了?”
    “之前那女子被围着就曾扬言,她是大将军的女人,看来是真的了。”
    “当初攻打宛城,久攻不克时也没见大将军脸色难看成那样,这回前锋右翼营算是闯了大祸了……”
    ……
    不出一盏茶功夫,大将军的女人在军营出了事儿,还差点烧了军备的事儿便传遍了整个征南军,连带着顾卿晚的身份来历也被挖了个清清楚楚。
    且说许参将带着军医匆匆赶到中军营地,听闻秦御将顾卿晚直接抱进了他的帅帐安置,登时脸色便更白了。再度抬手擦拭了下冷汗,这才示意军医跟上,脚步匆匆进了大帐。
    大帐分了前帐和后帐,前头乃是大军议事的地方,摆设桌椅,兵器架,沙盘地形图等物,帅椅后垂下淡黄色的帐幕,隔出了后帐来,里头供休息起居。
    此刻帐幕后影影重重的,显出人影来,许参将刚带着军医进去,就听后账传来秦御的冰冷含怒的声音。
    “滚进来!”
    许参将浑身一抖,硬着头皮带着军医进了后帐,入目就见顾卿晚被放在了平日里秦御歇息的罗汉床上,兔兔正跪在她脸旁,一下下舔舐着顾卿晚濡湿的鬓角。
    副帅这宠物墨猴,许参将自然是知道的,寻常根本不和人亲近,瞧见兔兔如此,许参将一颗心不停往下沉,心道看来这位顾姑娘和副帅真有些不同寻常,这下完了,完了。
    他不敢再多看床上一眼,忙忙垂了头,正恨不能将王卫勇揍一顿出气,就见秦御侧开身子让出了床前的位置,示意军医上前。
    军医虽感受到了气氛的凝滞,秦御浑身上下散发出的寒意,然到底事不关己,上前只简单看了一眼,把了脉,便道:“回大将军,这位姑娘身上的箭伤倒不碍大事,只是……”
    “说!”秦御似有些不大耐烦,沉叱一声。
    那军医不敢再拖延,忙道:“只是这姑娘本身身体便积弱已久,气血双亏,这箭伤无异于雪上加霜,能不能抗的过去,属下不敢保证。”
    秦御闻言目光落在顾卿晚脸上,但见她鬓发散乱,被汗水打湿,愈发显得黑若墨染,一丝一缕的贴在额角,脸颊,脖颈上,映着布满疤痕的面庞,瓷白的颈项,有种破碎的凄美和脆弱。
    他拧了下眉,抿了下唇,道:“你只管拔箭致伤,是死是活,但看她的造化吧。”
    这就是真医治不好,也不会治罪了。军医闻言长松了一口气,忙忙吩咐人去准备热水,汤药等物。后头许参将听了秦御的话,也悄然透了一口气出来。
    “吱吱。”
    兔兔焦急又兴奋的叫了起来,秦御望过去,正好见顾卿晚眼皮颤抖,缓缓睁开。他往前跨了一步,略压下身子来,道:“别乱动。”
    顾卿晚是被疼痛折磨醒来的,肩头钻心的疼好像要将她整个人都撕裂了,睁开眼,头脑晕沉,却一时想不起发生了什么,只看到眼帘前秦御一张俊面,摇摇晃晃的越来越清晰,瞧见他唇瓣动了动,却又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顾卿晚也本能的张了张嘴,发出细碎的声音,“妖孽……疼……我……”
    她意识模糊,想问问自己怎么了,然而人却太过虚弱,声音也气若游丝,断断续续,秦御耳力过人,倒是听了个清清楚楚,禁不住眉头拧的更紧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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