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宿心里绮思散尽,闻言起身,把手里的剧本递给林载川,用两个人能听到的低声迅速道:“我先进去了,如果……他在的话,我会想办法跟他接上线。”
    林载川微微一点头:“我等你。”
    信宿推开门,走进单独的试镜房间,不动声色四处扫了一眼,两个导演都在,其中一个制片人也在,但是……没有看到潘元德的身影。
    信宿微不可察地一蹙眉。
    他竟然不在吗。
    钟婧坐在远处导演席上,目不转睛看着信宿。
    这个年轻人今天给人的感觉,跟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好像又有些不一样。
    “准备好了就开始吧。”
    试镜不限制任何要求,演员按照对角色的理解进行无实物表演。
    信宿没背过剧本里的台词,剧情也只记了大概,只能演“人设”本身了。
    想了想,他抬步走到窗边不远的地方。
    外面的天色已经很暗了,星光熹微,而房间里是明亮的——只有一部分区域被挂起的台布遮挡,没有灯光照射过来,变成了光影泾渭分明的两部分。
    而信宿就站在阴影的交界处,半边身体被吞噬在黑暗里。
    信宿的正脸一直很漂亮,不笑的时候看起来阴郁又秀丽,笑起来又带着十足欺骗性的温柔,但因为面部线条过于清楚分明的缘故,他的侧脸看起来其实是非常锋利的,而半明半暗的阴影又将他身上那种隐秘而危险的美感放大到了极致。
    但是他回过头的时候,眼神又是极其纯良的,没有一丝攻击性。
    这样一张脸,说他杀人不眨眼会有人信,说他善良又脆弱、会因为旁人的不幸难过哭泣,也会有人信。
    信宿的表演时间很短,只有不到一分钟,跟其他试镜的演员比起来,甚至可以说是简陋。
    他不想在这里出风头——不过看起来好像还是不小心引人注意了。
    房间里的导演和制片人都凑在一起,一起小声激烈讨论着什么,时不时往信宿的身上望一眼,争辩了三四分钟也没有结果。
    信宿隐约听到一点,好像在他跟另外一个演员之间在做选择。
    这时,房间的门被从外面推开,一个身形略显单薄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信宿一眼认出了这人是谁——
    他在市局的时候见过潘元德的照片,面庞和善,五官温和,带着眼镜,一身文质彬彬的气质。
    很好辨认。
    信宿心想:他到底还是出现了。
    也算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潘元德进门后,本来径直走向钟婧几人,途中无意撇到了角落里的信宿,脚步明显一顿,又临时转向了信宿。
    潘元德的眼神透过玻璃镜片,一动不动看着他的脸,“来试镜的?”
    信宿道:“……嗯。”
    潘元德问他,“叫什么名字?”
    信宿道:“林婵。”
    潘元德走到沙发旁边,温和道:“导演组那边还没有最后结果,你可以先在这里等一等,坐吧。”
    信宿态度极为温驯地在沙发上坐下。
    从第一眼见到他,潘元德的眼神就一直落在信宿的脸上,仔细地打量着,不过那种“打量”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没有恶意,并不会让人感觉到不舒服。
    信宿被他看久了,似乎有些不明所以地摸了摸脸庞,犹疑问道:“您一直看我,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潘元德这才终于收回视线,感叹道:“……没什么,只是刚刚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突然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信宿直觉他说的那个人是傅采,他表面上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装作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试探问:“是圈子里哪一位前辈吗?”
    “前辈么,也算是吧。”潘元德语焉不详道,“他有几部很出色的电影作品,你想学习的话,可以反复观摩几遍,对你的演技会有很大的提升。”
    信宿认真点头:“好的。”
    潘元德神情感怀道:“他叫傅采,已经去世四年了,以前在影视圈里也是灵气型演员……得来不易啊,可惜离世太早了。如果他还活着,现在大荧幕上的电影水平应该可以再提一个档次。”
    ……果然是傅采。
    但信宿一时没说话,心里感觉有些说不出的奇怪。
    他没有想到,潘元德竟然会主动在人面前提起傅采——如果他对傅采实施过犯罪行为,怎么说也应该是做贼心虚的态度,害怕这件事会被暴露出来引火烧身。
    没有哪个强奸犯四处把受害人的名字挂在嘴边的。
    除非是在一无所知的人面前进行某种扭曲的、隐晦的炫耀,以此取悦自己的表演欲。
    可提到傅采时,潘元德的眼里铺满了切切实实的遗憾与怀念,不似作伪。
    信宿脑海中一时转过无数念头,片刻后语气有些疑惑道:“我跟他有哪里像吗?”
    “不,你们并不像。”
    听到这句话,潘元德对信宿微微笑了一下,极为和善的目光从他的眉眼、鼻梁、唇边寸寸划过,他声音低缓道:“第一次见面,你比他更要吸引我一些。”
    “………”信宿的瞳孔无意识微微一缩,那是察觉到某种危险的信号。
    试探了这么久,他终于从潘元德的这句话里,敏锐地察觉到了某种极为隐晦的贪婪和恶意。
    ——
    第一百二十章
    信宿跟像潘元德这样的人接触太多了,从前年纪还小的时候,他跟在周风物的身边,曾经看到过很多次这样在他身上打量的眼神——他从一个眼神里就能探知到这个人在想什么。
    尽管潘元德把自己伪装的足够温和伪善,信宿仍然从他浑浊的眼里看到了某些丑陋又恶意的东西,无可隐藏。
    潘元德又意味不明称赞道:“林婵,也是个好名字,很少有男生会用这个字。”
    听到他的话,信宿稍微垂下眼,睫毛之下的眼神变得冷淡至极。
    这个名字从潘元德的嘴里说出来简直是一种亵渎。
    再次抬起眼的时候,信宿脸庞表面上看不出一丝冰冷与厌恶,相反是带着内敛笑意的,他像是有些不好意思,轻轻咬了一下唇,小声道:“没有什么,就是一个名字而已。”
    潘元德笑着问他:“今年多大了?”
    信宿随口扯道:“二十二岁。”
    “你还年轻,不管这次试镜成功与否,未来都无可限量,这个圈子很适合你。”
    潘元德说着,终于从信宿的身上移开目光,拿过旁边的纸和笔,写下一串号码,“这是我的联系方式,以后遇到什么困难,或者在工作的时候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来联系我。”
    潘元德名声在外——业内知名制作人,人脉、金钱和影视资源都是旁人无可比拟的,他主动伸出来的橄榄枝,换了哪个刚进娱乐圈、没背景没地位没名气的新人都会心动。
    信宿的反应也恰到好处,微微睁大了眼睛,两只手接过他的名片,轻声道:“好……谢谢您,我会的。”
    潘元德的目光几乎一直在信宿的身上,黏腻的蛛丝一样,但眼前的人总是不敢跟他对视似的,浓密卷翘的睫毛向下垂落着,不停微微轻颤。
    这个漂亮的年轻人看起来青涩而内敛,好像一枝含满了露水但尚未开的花朵。
    脆弱、美丽。
    ……等待人去采撷。
    从傅采死后,潘元德再也没有见过这样引人入胜的景色。
    这是第二个。
    信宿确实不想看到潘元德。
    再看一眼他可能就要吐出来了。
    他自年幼起,就无比厌恶这样的眼神、厌恶潘元德这样的人。
    没过多久,剧组的工作人员就过来通知,说今天暂时不能确定最终的选角名单,让他们都回去等候通知,所有人清场。
    信宿也准备打道回府,潘元德看似关切体贴地问:“你一个人过来吗?需要我让人送你回去吗?”
    信宿摇摇头:“我家人陪我一起来的,他在外面等我。”
    潘元德一点头,也没有再说什么,起身走向导演组那边的人。
    信宿则转身向房间门口走去,他面无表情扫了一眼潘元德留下来的手机号,把这张纸撕成几片扔进了垃圾桶里,在西装裤上蹭了一下手心。
    试镜结束后,过来试戏的演员们一股脑涌下楼,信宿和林载川的身前身后都是人,交通拥挤,他们两个很有默契地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只是牵着手随着人流向外走。
    直到走出影楼,远离了三三两两疏散的人群,信宿才轻声开口道,“我在里面见到潘元德了,他给我的感觉很不好,而且我觉得,他十有八九真的跟傅采有什么关系——他刚刚主动跟我提起了这个人。”
    信宿把在试镜房间里发生的事跟林载川大概复述一遍——不过略去了潘元德对他别有用心的那些内容,他并不想让林载川知道这些让人听了就非常不愉快的东西。
    信宿道:“我感觉他可能有一点表演型人格。”
    “有些杀人犯会回到犯罪现场,欣赏自己的犯罪成果,通过观看其他人的反应,来满足自身的表演欲和仪式感。”
    “对于潘元德来说,他的仪式感很可能就是,主动把傅采介绍给更多人知道,以一个善良的、悲天悯人的旁观者的身份。”
    ——你们只知道他死的令人遗憾,但是没有人知道我对他做过什么,即便我把这个人推到你的眼前。
    受害者永远沉默,而刽子手却在狂欢。
    信宿层层剖析着潘元德的心理活动,越发感觉到不适,他皱眉没有再说下去。
    两个人打车回到酒店,信宿现在有了跟潘元德直接联系的“权利”,至于下一步要怎么做,他们暂时还没有计划,需要等最后的试镜结果——以潘元德这样的性格,如果贸然接近他,一定会让他起疑。
    进了房间,林载川在客厅里倒了两杯温水,递给信宿一杯,神情平静看他,问:“从房间里出来以后,你的情绪好像一直不太好,是在里面发生什么事了吗?”
    信宿的伪装可以骗过所有人,但是骗不过林载川,他总是能感知到信宿身上最细微的情绪变化。
    信宿闻言面不改色在沙发上躺下来,脑袋枕在他的腿上,眨了眨眼睛,“没什么,只不过看到潘元德,让我想起以前一些不太好的事,心情有点不太好。”
    他又从下而上看着林载川,一双眼睛里藏着似笑非笑的调戏意味,带着鼻音道:“不过如果你现在愿意吻我一下的话,说不定我的心情就会变好呢。”
    林载川没有说什么,只是伸手轻轻将他凌乱散落在额前的头发拨到后面,又俯下身去……让信宿如愿以偿地“心情变好”了。
    只不过这接吻的姿势难度着实有点高,还没到一分钟,信宿就差点被呛到,连忙扑腾着翻过身去咳嗽了两声,脸还红了。
    有傅采这个人在先,林载川其实能猜到信宿在对他隐瞒什么,像潘元德这种人劣根性是被金钱和权势死死钉在骨头里的,不是傅采,总会还有其他人。
    但信宿不愿意说,他便不再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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