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的不说,如果时间再往回推半年,信宿刚进市局的那段时间,邵慈现在恐怕已经被逼问到精神崩溃、和盘托出了——毕竟信宿发动精神攻击的时候向来是不分敌我的。
    但可能是在温室里住的时间久了,被林载川养出来了一点温暖的“人情”味,他也没有那么冷漠到不近人情。
    “对你来说,现在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于是信宿没再追问,换了个话题,“好消息是,检察院已经正式批捕戴海昌,在结案之前他都会在公安局拘留所进行羁押,不过因为他涉嫌数额巨大的经济犯罪,侦查时间很可能是半年起步,短时间内恐怕结束不了。”
    顿了顿,信宿又道:“坏消息是,潘元德这个人,市局目前没有调查到他违法犯罪的证据,他户籍和常住地都不在浮岫,跨省侦查的难度很高,效率也慢。”
    邵慈似乎并不意外,只是低低地“嗯”一声,过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白色u盘递给信宿。
    信宿稍微一怔:“这是什么?”
    邵慈道:“你们可能需要的犯罪证据。”
    闻言信宿皱起眉:“内容呢?”
    邵慈深吸一口气:“潘元德,以前聚众吸过毒。当时我在现场……在没人注意的时候录下了一段视频,可以看清他的脸。”
    信宿垂着眼皮,看着邵慈递过来的u盘,没接,神情变得有些冷淡下来。
    这个u盘肯定是从一开始就在邵慈的手里了,只不过直到今天他才肯拿出来。
    即便浮岫市公安局是邵慈“精挑细选”出来的负责这起案子的侦查机关,他也并不完全信任林载川、还有他手底下的人,所以到了这种侦查阶段陷入瓶颈期的关头,邵慈才肯把手里的证据拿出来交给警方。
    警方的插手,也不过是他精心策划的一步棋,说的难听一点,整个市局只是他复仇的“工具”。
    如果市局能够主动调查到犯罪证据,把那些人送进监狱,那就再好不过,如果市局没有找到证据,邵慈就会把手里的线索一点一点放出来,引着公安机关去调查。
    半晌,信宿忽然笑了一声,语气全然不复刚才的客气,“傅采究竟是什么人,如果我去问戴海昌,他的回答想必会很有意思。”
    听到他的这句话,邵慈的脸色倏然变了,刚刚还算是苍白,现在皮肤几乎惨白的面无血色。
    他猛然抬起头看向信宿,眼神难以置信,又带着几分仓惶。
    “我本来想,你一个人筹谋到这一步,殚精竭虑,恐怕也不容易,所以难得善心大发,不想为难你。”信宿一双上挑而狭长的眼睛,盯着他冷冷道,“是我太客气,让你得寸进尺了是吗。”
    不怪信宿突然翻脸——这人手里明明有关键线索,不早拿出来,让市局忙的团团转以后,才不紧不慢、不痛不痒地递了一个u盘出来,说潘元德以前涉嫌聚众吸毒。
    ……确实让人生气。
    但站在邵慈的立场,他再谨慎小心都不为过。
    他赌上了他的一切、只是为了讨回一个早就应该得到的“公道”,他不能确定浮岫警方是不是真的一定能够抓住潘元德的把柄,是不是真的“大公无私”。
    而这已经是他的最后一张底牌,有一步棋走错,就会全盘皆输。
    如临深渊、如履薄冰,邵慈不敢赌。
    直到戴海昌正式被捕,他才敢把这份证据交出来。
    信宿不高兴的时候,说话也懒得斟酌,字字诛心,“即便你不说,我也有很多方法去求证,戴海昌,韩旭姚,他们应该还没忘记五年前跟傅采发生过什么,受到性侵犯的人到底是谁。”
    在邵慈愈发失去血色的脸庞中,信宿又声音不悦低沉道,“但我们林队说,事情过去那么多年,证据很可能都不复存在,能够用其它罪名让那些人入狱,所以不必再去翻阅死者的生平、惊扰亡灵,他不想那样做。”
    信宿话音冷冷道,“警方愿意跟你在这里装痴卖傻,是对死者的同情、和对生者的怜悯。”
    “不要把我们警察想的太蠢了。”
    “想算计市局,你好像还没有那个资格。”
    信宿接过他的u盘,“希望这是你最后一次自作聪明,仁慈那种东西,我实在不多。”
    说完信宿没再看他一眼,起身摔门而出。
    邵慈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眼眶不自觉发红,他缓缓伏下身体,脸颊用力埋在手心里,身体轻微颤抖起来。
    信宿推开办公室的门,坐到了沙发上,拎起放在茶几上的奶茶杯子,鼓着脸腮,用吸管喝了起来。
    坐在电脑桌后面的林载川听到动静,看他一眼,神情变得有些诧异。
    ……走的时候还好好的,不知道在外面被人怎么招惹了,炸了一身的毛回来的。
    林载川走到他的身边,垂着眼眸观察他半秒,抬起手轻轻地捏了捏他的后颈,低声温和问:“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了?”
    信宿咽下一口奶茶,从口袋里摸出u盘递给他,惜字如金道:“邵慈给的。”
    林载川迟疑:“……这是什么?”
    “应该是潘元德吸毒的录像,邵慈说是他现场趁没人注意的时候拍下来的。”
    顿了顿,信宿冷道:“难为他把这种证据握到现在。”
    ——从来只有信宿八百个心眼子算计别人的份儿,他向来讨厌有人算计到他的头上。
    以林载川的情商,他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考虑与思量,轻轻叹气道:“这几个人单独拿出来,哪个人的势力都不可小觑,即便算不上一手遮天,也有可能会影响司法公正。这种情况下,邵慈不敢完全信任警方,也算是情理之中的事。”
    “不跟这样的人生气了,”林载川慢慢抚摸他柔软乌黑的头发,带着显而易见的安抚意味,“来一起看录像吧,中午我带你去吃牛肉火锅好不好?”
    信宿的神情立竿见影的缓和下来,他放下奶茶杯子,坐在沙发上伸手抱住林载川的腰,声音闷闷的。
    “那先抱抱。”
    —
    第一百一十四章
    林载川站在信宿的面前,让他这样抱着,手心从他的脖颈轻轻往下划抚摸到后脊,抬起又落下,像是给某种大型猫科动物顺毛的动作。
    信宿吸了一口气,闻着眼前人身上很淡的一股男香气味,承认他确实有点被林载川惯坏了。
    放半年前他是万万做不出这种依赖到有些矫情的姿态的。
    许久信宿松开手,心情看起来明显回转许多,一本正经宣布:“抱抱结束。”
    林载川弯起唇无声一笑,带着他到电脑桌前,把u盘放进电脑插口里,操作着鼠标读取里面的录像视频。
    屏幕上出现一帧画面——灯光昏暗的宽阔房间里,烟雾缭绕、背景音喧哗,镜头模模糊糊拍到了三个人的脸。
    这是一个短暂到只有几秒钟的视频,明显能看出来是偷拍,拍摄的角度很奇怪,画面在不断轻微晃动着,从下而上拍过去,潘元德那张看似和善的脸在镜头里晃过,他神情惬意迷醉地吸了一口气,手里的锡箔纸反射出一点银光,打火机的猩红火苗在昏暗房间里格外明亮。
    相比直接注射吸毒,烫吸是更加隐蔽的方式,不会在身体上留下任何痕迹。
    信宿单手抱臂站在林载川的身后,冷眼旁观、不置一词。
    将这段视频来回看了三遍,林载川微微蹙眉,低声道:“先不说证据来源不合法,这个视频只能说明潘元德涉嫌吸毒,如果没有主动组织他人吸毒,或者为其他吸毒人员提供吸毒场所,就算视频内容属实,最多也只是治安处罚,还不到刑事犯罪的地步。”
    只是凭借这段录像远不足以给潘元德定罪,至于邵慈在市局指控他涉嫌强奸,连受害对象都有可能是错的,能够调查下去的可能性就更小了。
    信宿侧腰靠在桌子上,“潘元德是圈内知名电影制片人,也算是半个公众人物了,如果爆出吸毒这种超过底线的丑闻,舆论也够他吃一壶的——这应该就是邵慈最后的底牌。”
    林载川关掉视频,微不可闻叹息道:“下午我去跟邵慈谈谈。”
    信宿还很讨厌这个人,听到这句话,撇了撇嘴巴,没有说什么。
    等到中午下班,林载川带着信宿去吃了牛肉火锅,吃完回来,信宿又窝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午睡了一会儿。
    邵慈没有下去吃午饭,一直在接待室里,几个小时一步未出,脸色看起来极为苍白。
    他不清楚信宿的性格、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会不会真的在戴海昌他们面前提及傅采。
    当年信宿还是“小信总”的时候,他的喜怒无常就是出名的,性格阴晴不定、难以揣摩。
    邵慈坐在椅子上,单手掩面,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手机那边,顾韩昭低声惊讶道:“什么?他们怎么会突然查到傅采的身上?”
    “我不知道,可能是我昨天回j市,让他们察觉到异常了。”邵慈神情沉重,稍微闭了闭眼睛——他以为他已经隐瞒的很好,还是低估了刑警对于案件真相的敏锐感知。
    如果不是林载川负责这起案子,或许也查不出什么,可浮岫市公安局也是他亲自选定的侦查机关。
    邵慈不由一声苦笑,低声喃喃道:“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顾韩昭沉默了片刻,轻声安慰道:“你已经把能做到的事都做到了最好。”
    “剩下的只有尽人事、听天命。”
    “小慈,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现在总归只剩下潘元德一个人了,你手里有他以前吸毒的证据,到时候找人匿名曝光出来,他会在一夜之间身败名裂。那些报应迟早都会反噬到他的身上,作茧自缚。”顾韩昭道,“你最近也没怎么好好休息吧,我明天飞去浮岫看你。”
    “不用了。”邵慈眉心紧蹙,用力咬了一下唇,“我担心如果他们真的把傅采牵扯进来……”
    突然,他的话音一顿,低声道:“等一下,有人来了。”
    一道规律的敲门声响起,邵慈挂断电话,起身打开接待室的门,又往后退了一步,“……林队。”
    林载川微微对他一颔首:“可以跟你聊聊吗?”
    邵慈的脸色不像以往那样镇定,他几乎能猜到林载川要跟他说什么,僵硬地无声点了点头,侧身让林载川走了进来。
    林载川伸手拉过一张椅子,刚好是信宿上午坐的那把,他神情淡淡道:“你应该知道了,警方目前掌握的证据,跟你当初在审讯室里交代的有一点出入——你现在有什么要对警方解释的吗。”
    邵慈没有立刻回答。
    市局明显已经起疑,如果再继续按照原来那套说辞嘴硬下去,恐怕效果只会适得其反。
    按照他道听途说对林载川的了解,这位支队长不是不近人情的性格,如果跟他如实坦白,说不定还有转圜的余地。
    沉默半晌,邵慈终于轻声开口道:“我在审讯室里说的那些,他们对我的性侵行为……的确没有发生过。很抱歉那个时候欺骗了你们。”
    林载川静静看着他。
    邵慈垂眼说:“造谣也好、诽谤也好,事后如果你要追究我的法律责任,我都认。”
    林载川只是波澜不惊一点头,继续询问道:“那你做这件事的目的又是什么。”
    听到他的这个问题,邵慈神情难掩焦虑,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把傅采牵扯进来,他不会、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邵慈毕竟跟那些嫌疑人不一样,林载川也没有把他逼的太急,退一步道:“如果有什么难言之隐,你简单对我解释一下就可以。”
    邵慈抬起眼看着他,“我跟这些人,有很深的过节,我要把他们都送进监狱,只能用这种办法……就算最后有人侥幸逃脱了,我也会用我的方式让他们付出代价。”
    林载川:“你做的这一切,跟傅采这个人有关吗?”
    “………”邵慈微微咬紧牙关,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影帝级别的面部表情罕见的僵硬。
    “我明白了。”林载川道,“这件事不会有其他人知道,知情的警察不会在嫌疑人面前提起傅采,除非以后又出现了明确证据。至于潘元德,我会以涉嫌吸毒的名义继续调查下去。”
    邵慈的眼眶微微发红,他低下头控制情绪,几秒钟后声音沙哑颤抖道,“谢谢您,林支队长。”
    林载川声音冷淡:“在这里你有权利保持沉默,但不要说谎,否则会给我们的侦查工作带来很多麻烦。”
    邵慈低声道:“抱歉。”
    顿了顿,他又轻声语气诚恳道:“今天上午的时候,我跟信宿警官见过一面,因为这件事他似乎也有些生气,我感到非常抱歉……麻烦您替我转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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