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有悉悉索索的声音,他话音落下不久,门被打开。
    黑箱子突然爆闪一阵红灯,几秒后,箱顶被里面的火光顶开,一束巨大的火树银花高高地呲出,白光绚烂,从近地烟火的火束中时时蹦出耀眼的白星,像极了几千根仙女棒燃烧时的样子。
    炫目华丽,火光沸腾,充满了节日的欢庆气氛,在那烟花后面,是浑身浴血举着防爆盾和霰弹枪的私军,乌泱泱一大排,看直了眼。
    堪比星光般繁盛的焰火足足燃烧了十分钟,刺鼻的硝烟味近在咫尺,傅闻安挑了下眉,待箱子里不再吐出火苗,他施施然走过去,捡起箱子,在表面摸到一串凹凸不平的刻痕。
    是暗码。
    是学生时代,他与谢敏简单商议制定出的暗码。
    「胜利者的馈赠」。
    那暗码如是表达。
    傅闻安扔掉箱子,疾步走向小沙发旁的窗户,仰头,凌厉视线扫过对面黑黢黢的楼面,过了许久才收回目光。
    他心里冷笑,看着满地烟花碎片,置身于与自己相同的气味中,心情却难得不坏。
    虽然被利用了,但他喜欢对方只为他一人精心准备的圈套和礼物。
    “走。”他冷声道。
    他一脚踏出房门,脖颈上的颈圈发出滴的一声,又很快消失,淹没在脚步声中。
    私军为他开道,原先还算得上整洁的楼道尸体横陈,血液洒了一地,到处都是残肢断臂,有的血喷得高,泼了半面墙。而在这肃杀残酷的景象里,傅闻安踏过温热尸骸,在众人的簇拥下离去。
    他耳垂上带血的金属熠熠生辉,颈圈散发幽幽蓝光,在黑暗中无比突兀。
    谢敏把望远镜从脸上拿下来,他勾起唇,心情愉悦地嚼着口香糖,注视着傅闻安的身影从逼仄的小巷中消失,先前对方从窗边望来的景象仍残留在他脑海中。
    身材健硕紧实的男人穿着白t和牛仔裤,嫩得像刚出校园的大学生,浑身青涩与锋芒毕露的神情冲撞在一起,脖颈上却戴着象征被掌控的颈圈,微妙矛盾中藏着一抹背.德的刺激感。
    谁能想到这位冰清玉洁的男大学生衣服下是遍身痕迹呢?
    谁能想到身居高位的执政官戴着别人给的枷锁呢?
    谢敏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抄起枪,收了望远镜,从另一侧通道下楼。
    傅闻安离开后的十分钟,一辆迷彩越野车向着反方向驶去。
    在两方冲突之前,隔岸观火的谢敏就发现子爵并未亲临。
    也是,子爵防他跟防贼,必不可能亲自确认消息真伪。
    短暂的冲突只是战争打响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前哨,如果子爵亲自来,谢敏引爆的就不会是焰火,而是埋在房间瓷砖底层的高能爆破弹。他并不担心波及傅闻安,执政官的危机嗅觉比狗都灵,且不说波及,如果真到了那个地步,谢敏说不定还得反过来应付精力全盛的执政官。
    子爵并未亲自来,谢敏也不亏,傅闻安的私军就在附近,两方必有冲突,打一场留个念,日后子爵与执政官争斗起来,新仇旧恨再添一笔,方便谢敏渔翁得利。
    当谢敏邀请子爵前来收网,将傅闻安的生死当作划算买卖交出去时,就已经向对方传递了两种可能的信息:一,他不择手段,不在乎傅闻安的死活;二,他笃定傅闻安能活。
    而私军的出现,也意味着另一种真相的无从掩饰——傅闻安远不如他表现得那般手无寸铁。
    在理解谢敏意图这点上,傅闻安总是出奇得快,他在焰火结束后回到窗边,抬眼去寻找对面大楼可能的最佳观测视角。
    谢敏离开房间前,把小沙发旁的窗帘拉开了,仅凭这一个动作,傅闻安便知谢敏会监测他的一举一动。就像杀人犯会回顾现场享受自己制造的‘成果’,谢敏也会选择极好的角度来判断战况如何。
    至于那束绚烂至极的焰火,是谢敏单方面的调侃,是他们心照不宣的娱乐,是胜利者对棋子出色表演的馈赠。
    接下来傅闻安会出什么花招呢?
    谢敏悠然地开着车,思绪飘飞,不得不说,与傅闻安相处的时光总是无比有趣。
    车停在狐尾夜场,又或者说是半废墟的前门,谢敏用大衣掩住身型,从容走进,暗中戒备。
    他并不想来,但中途接到邮差的通知,不得不来。
    夜场中的服务生被调换了许多,刚经历过一场暴风过境般的横扫,碎裂的吊灯砸开瓷砖,贴着壁纸的墙面嵌入一派弹孔,血迹残存。成员沉默地清扫忙碌着,均无视了谢敏。
    又或者说,他们四下躲避,不敢直视谢敏。
    走入二层宴会厅,气派厅堂灯光大亮,一张雕花长桌精致典雅,寥寥数人坐在桌边,更多人作为护卫,将长桌围得水泄不通。
    谢敏走近,听到咔哒一声,抬眼望去,是长桌尽头的子爵把手中把玩的手枪拍在桌上,幽沉而怨毒的眸子像张口的毒蛇,随时会狠狠咬谢敏一下。
    谢敏拉开正对子爵的椅子,惬意地坐上去,两腿架在桌面上,靴底踢倒摆在他面前的酒杯。
    他狂狷地把手插.进额前向后捋发,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薄薄眼皮从手掌后掀起,他眼型长,挑起来看人时有种轻蔑感,嚣张又饱含威慑力。
    桌上加他有四个人,在他对面的子爵,子爵左手边的溪崖,以及长桌一侧中央、更靠近谢敏一个位置的邮差。
    这就是他们四人目前的关系了。
    “难得啊,人来得这么齐。”谢敏一哂,他扫过周围人,最后落在溪崖身上。
    溪崖相貌平平,质朴老实,穿着一身辨识度极低的衣服,泯然众人。谢敏不敢小看他,这位凭借高超手段将邮差在子爵身边的位置顶替掉,又成为“殉道者”如今的参谋,城府之深不容小觑。
    但。
    谢敏眯了下眼。
    他总觉得溪崖这张脸有些眼熟,似乎在哪见过,不容他多想,对方一句话拉回了他的思绪。
    “事关重大,人来得不齐,怎么方便在场诸位评判是非。”溪崖温吞地开口,一句话起伏平平,却如水落油锅,激起千层爆响。
    场内无人应声,但谢敏仿佛听见了无数人的窃窃私语,而所谓的‘在场诸位’实则形同虚设,能扳倒三众臣的只有他们自己。
    “是非?”谢敏哼笑一声:“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评判是非了,莫不是三众臣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多添了一把椅子?”
    “银,既然来了,听他说几句有什么关系?”子爵敲了敲桌子。
    谢敏不置可否。
    “仅凭我一人自然论不出是非,但众人在场,有的事还是今早掰扯清楚为好。”溪崖道。
    “你这是要弹劾我?”谢敏问。
    这弹劾不同于表面意思,在“殉道者”内部,弹劾的下场只有一生一死。
    “行啊,你懂我的规矩,想弹劾我不用客客气气,我不喜欢论道理。”谢敏道。
    “弹劾就言重了,只是有些困惑需要你解答。”溪崖反驳道。
    “可以。”谢敏抬眸,看了眼子爵。
    溪崖作为子爵的代言人,说的话无非是子爵的意思。
    “你今日从会场带出去的人,是执政官的副官?”溪崖挥手,身旁人拿来一个显示器,一段从谢敏拖着侍者出包厢到再进另一个包间的视频循环播放,角度所限,没看见对方的脸。
    “是。”谢敏道。
    “但在你发送地址后,前往确认的小队在巷内被训练有素的私军伏击,全军覆没,你怎么解释?”
    “解释?两军交界处平白无故丢了个首领副官,我们的人知道前往确认,他们的人不知道来救?撞见执政官的军队实属不幸,你来找我要解释,是不敢杀到执政官面前索命吗?”谢敏问。
    “撞见?你当真觉得那是赶巧?距离你发信号到我们的人上门不过十数分钟,就能恰巧撞见执政官的私军?这世间你算得可真是准。”溪崖反驳。
    “原来你也知道其中时差只有十数分钟,敢问,你们的人是坐导弹来的?从我发出定位到上门只需十数分钟,这个速度,溪崖,你们该不会一直在跟踪我吧?”谢敏目光锐利。
    跟踪是毋庸置疑的,因为谢敏在查看人工眼矩阵时,扫到了绿色的移动点——那是“殉道者”成员埋伏在附近的标志。
    “翡翠城各处都有我们的人,任务号召讲究就近原则,难道你不清楚?”溪崖反唇相讥:“倒是你,既知侍者为执政官的副官,仍强行带走,趁乱离开夜场,甚至在后来的包厢中藏有通向出水口的暗道,敢问你是何居心?”
    “居心?”谢敏眨了眨眼:“组织里哪条规矩要求我必须将我的战利品拱手让人?更何况,那是执政官的副官,他的主子让我不好过,我难道不能报复他的副官吗?把人交给你们,我还怎么玩?”
    此话一出,在场均静默无语,不为其他,违纪私下虐待有仇之人,这事还是子爵先开的头。谁都知道子爵残暴嗜杀,割肠子剜心脏眼睛都不眨,加之封控区多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亡命徒,组织纪律只是说说而已。
    大家明面上服从,私下里都是烂事一堆。
    但人总有三两个不许,只许自己做,不许别人做。银下手干脆利落不喜虐杀,偶尔出了泄愤的坏事,倒让人横生诡异之感。
    “至于那条暗道,多一条求生之路罢了,很奇怪吗?”谢敏道。
    “带走目标任务并私自隐瞒,可视为叛逃。”溪崖重重道。“加之,执政官的副官为何会出现在夜场,还只出现在你面前?夜场对他来说是龙潭虎穴,他敢冒风险混入其中,如果不是有人接应,他能全身而退?”
    “他是为了见你才铤而走险,而你包庇他,你们之间关系匪浅啊?”
    溪崖咄咄逼人,又道:“疑点重重的事不仅一件,你未经命令私自暴露自己在安斯图尔的卧底身份,计划全面崩盘,临行时非但没重创其内政,反倒顺水推舟,将‘零号’拱手让给执政官。”
    “包括之前你中途改变邮差的计划刺杀执政官,行动失败致使斥候死亡,搅乱了我们与矿头山的计划,让执政官抓住把柄,这一切,很难说不是你从中作梗。”
    溪崖掷地有声,声声问责,镇住了全场人。
    子爵饶有兴致地观察谢敏的表情,邮差则左右为难,欲言又止。
    谢敏听了半晌,终于听出了门道,他放下腿,手掌交叉垂在腿间,笑眯眯地盯着溪崖。
    “原来,你是怀疑我与执政官串通,暗中反水?”
    “毕竟你是一个优秀的卧底。”溪崖道。
    这话确实有几分说服力。
    银是个优秀的刽子手,也是个优秀的卧底,他为掌权者忌惮,他的存在具有高危险性。
    一个人反水一次,就有可能反水无数次。
    “既然你对我的能力有清醒认知,你应该明白,如果我有反水的心思,在场诸位一个都跑不掉。”
    “口说无凭就想将我钉死在棺材板上还早了一百年,另外,我想你似乎忘记了一件事。”谢敏的目光转向溪崖身后端坐的子爵,他看见了对方左臂上包扎的绷带,血红一片,是他先前开枪造成的伤。
    看来他的准头还是不太行,跳蚤依然有力气在他头上蹦跶。
    “溪崖,你既然有胆子怀疑我,那改天我的子弹招呼在你脑门上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你难道觉得,殉道者是什么讲理的地方吗?”
    谢敏露出一排整齐漂亮的小白牙,笑得人畜无害。
    他说这话时,锋芒却是对准了子爵。
    第84章
    “殉道者”不是讲理的地方,它从成立之初就沾染了无数人的血,首领的意志由千万人的亡魂祭奠,这片土地上的争斗贯彻着鲜血的底色,不成文的野兽法则主宰弱肉强食的灰色地带。谢敏是从血路里杀出来的,子爵和邮差也一样。
    乱葬岗没有正义,活人的意志为天,死人只是铺路的卵石。
    而三众臣之间,尤其是银与子爵之间能在相互试探中维持微妙平衡,主要源于子爵的拥趸众多和银恐怖的暗杀技巧与情报能力。
    他们就像两枚一样重的砝码,银刺杀子爵能得手但无法全身而退,子爵更不可能将银赶尽杀绝,而一旦银选择倾向其他势力,砝码加注在外来者身上,天平的平衡被打破,局面便再无法转圜。
    子爵怕银,忌惮银,依赖银,提防银,又始终与银结成同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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