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杂音彻底覆盖了频道,徐里疑惑地敲了敲耳罩,以为这东西又坏了,可当他彻底听不见陈石的声音,并看到塔台一向稳定的操作界面出现乱码时,他才猛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陈石!塔台指挥已失灵!准备迫降!陈石!”徐里不断敲打麦克,然而,雪花屏一样的数据流不能给他任何回音。
    “操!到底怎么了!”徐里粗暴地摘下耳机,从备用电脑进入指挥系统,却看见同样的黑白雪花。
    “不对,不是失灵。”徐里猛然站起来,他看向偌大却空寂的塔台指挥室,四面墙壁悬挂的屏幕传来滋滋电流声,如出一辙的黑白雪花寂静地飘散着,每一面屏幕、每一块投影,无处不是。
    那种无端的窒息感挤压着徐里的心脏,耳边有着细小的电流的嗡嗡声,视线最前方,只有一个老式摆钟在咔哒咔哒地走动。
    “是数据攻击!内网防火墙,控制室!”徐里扔下耳机,匆忙中差点被电线绊倒,他撞开门,冲出塔台。
    中央通道站满了惶惶无措的特工,有的是原“零号”的,有的是后加入的,新人老人混作一团,彼此低声交谈,群龙无首,人心惶惶。
    徐里拨开人群艰难向前,一路上撞了不少人,但他来不及道歉。穿过连廊就是最近的备用控制室,转过拐角,看见了同样赶来的姜琪,姜琪在门外站着,正和人争执什么,她身后还围了一群人。
    “情报官,现在情况紧急,请您放下成见,让我们接手控制室的使用权限!”姜琪如临大敌,她死死盯着面前的情报官,漂亮的脸上满是毫不退让的坚毅。
    里面有人说了什么,隔太远没听清,人群霎时骚.乱起来,两派人泾渭分明,一派要强闯,一派不退让。
    徐里挤进人群里,踉跄地来到姜琪身边。“什么情况?”他控制起伏的呼吸,道。
    “情报官不允许我们进入控制室,来解决目前内网正遭受的网络攻击。”姜琪攥紧拳,眼神冒火,却是对着情报官的:“您从未处理过如此棘手的情形,理应将权力给予更强者!”
    “你凭什么以为我解决不了眼下的事态?”情报官怒道,他体格大得很,站在姜琪面前,竟也隐隐被她的气势盖过。
    “单凭您一开始就未意识到入侵的发生!内网从防火墙遭受攻击到全部失守起码有一分钟,那是通过谢长官制造的外层缓冲数据带争取来的缓冲时间,但您没有下达任何补救通知和预先命令,您根本就不了解内网!”
    姜琪的声音很尖,她因愤怒而脸色发红,她看着情报官:“保护基地是谢长官交给我们的任务,所以,请您现在立刻让开!”
    “我同样是奉执政官之命接手工作,我有我的职责,希望姜副官理解。”情报官斩钉截铁地道,又回身,吩咐他手下的人接入内网,加紧抢修网络。
    “即便冒着使内网瘫痪的风险也不肯放弃已经到手的权力吗?情报官!
    一旦内网彻底失效,整个城邦的反导防御体系都会崩盘,不仅仅是军事布防、经济盘图,还有那么多与生民百姓息息相关的领域都会受到攻击,这样也无所谓吗?”
    姜琪死死攥着她的记事本,失望地看着情报官。
    情报官无动于衷。
    在此之前,他并不知道“零号”的内网会遭遇攻击,甚至在姜琪与若干特工来之前,他只以为是系统故障。他并没有过人的经验,也不能像在此处的特工一样对“零号”的一切如数家珍,他只是个情报官。
    他只是权力斗争中的一枚小小棋子,走着他能走的小小一步。
    这怪不得他。
    而从谢敏执掌“零号”开始,这个堪称坚城的特工组织就屹立在这里,从不曾发生变故,也从未倒下。
    即便是徐里和姜琪,也未经历过真正的“数据袭击”,因为所有风浪都会在它变成灾祸前,被谢敏一一摆平。
    “如果你有不满,可以亲自向执政官说明,若执政官采纳了你的意见,我绝不违抗。”情报官道。
    “你!”姜琪因愤怒失了声,但她忍耐着,浑身气势瞬间卸了一大截。
    “为什么不继续说下去?因为姜副官也知道自己如今处境吧?流言蜚语传了那么久,即便是现在也还能听到类似风声。”情报官平淡地道,他只是在复述事实。
    那些「执政官将取代谢长官执掌“零号”」的传言从未消失过,权力的倾轧如平湖落石,涟漪挨着涟漪,波纹激荡波纹,越扩越大,变成一道道不曾停歇的浪。
    他说这话时,那些义愤填膺的特工同时沉默了下来。
    惧于执政官的暴君凶名。
    “就连姜副官你,不也惧怕执政官吗?”情报官看向姜琪。
    那一瞬间,姜琪感觉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碎裂开了,咔哒一声,满地尘粉。
    她感到委屈,酸涩的感觉充盈了眼眶,但她死死盯着情报官,好像这样就能把她碎裂开来的尊严与忠心粘好。
    她记得自己因为畏惧而将谢敏的主机密码出卖给执政官,从那以后,她时刻受着折磨。
    谁不怕执政官呢?怎么会有人不怕执政官呢?
    可是……
    可是她同样也衷心地尊敬着谢敏。
    “请您……请您替我拨通执政官的号码。”姜琪咬着牙,声音打颤,鼻头沁着汗水,她道。
    她像一头倔强的牛犊,明明怕得不行,还是亮出了自己的角。
    情报官看了她一眼,依言拨通了通讯。
    姜琪的脑袋是空白的,她还没组织好词,就听听筒那处传来执政官的声音。
    “现在是什么情况?反导系统稳定了吗?”
    他的声音压抑着,很凶很冷,冷得姜琪打颤。
    “很,很抱歉,执政官,情况尚未稳定。我是姜琪少尉,谢长官的副官。”她磕磕绊绊。
    通讯那头沉默了一阵,反问:“什么事?”
    “是……是……”姜琪用力深呼吸,她闭上眼,而后,用力地说每一个字。
    ““零号”基地目前受到不明数据袭击,判断情况极其危险,内网有架构坍塌可能性,武装系统与防火墙全面失效,以您在“零号”留派的技术人员不足以支撑庞大的数据修复工程,请让我们接替权限,进行修复工作!”
    她说完时,全场屏息凝神,落针可闻。
    “好。”那凛冽的声音如是道。
    所有人都怔了一下。
    “迅速恢复,尽快回报,先保证反导系统的稳定。”说完,对方挂了通讯。
    姜琪撞开情报官,冲进控制室,她身后的特工们鱼贯而入,迅速推开原先的人,各就各位,仪器刷新与重新启动的音效此起彼伏,指令声有条不紊。
    “全员连接内网,开始防火墙重筑!”姜琪戴上耳机,连接控制室最前方的屏幕,数据流在全场特工的接驳中流动起来。他们训练有素,令行禁止,一步步恢复着内网的秩序。
    但现实过于残酷,那迅猛的扫荡式攻击摧毁了大多数架构,内网空壳摇摇欲坠,特工们争分夺秒,终于,敌人露出破绽。
    “徐里!”姜琪猛然抬头喊道,她焦急又欣喜。
    徐里停下对自己组的指挥,快步赶来,看着屏幕。
    “锁定信号源,启动摩罗数据组块,一组用基础解码构筑通道,二组调取全部接驳入口对比,确保万无一失,其他组继续!”徐里拨了拨耳机麦,果断下命令。
    很快,无数数据表格出现在中央屏幕上,直到这时,被庞大数据流冲散的信息经过系统整合,终于露出了它狰狞的面目。
    所有人脸上褪去期待与欣喜,转眼变成绝望。
    宛如嘲讽一般,给人迎头痛击的现实,变成一组编码,呈现在眼前。
    “为什么会是「瘟疫」?!”
    “怎么可能……”
    “那内网岂不是没救了!”
    “……”
    「瘟疫」,是一种如其名的解构病毒,一旦在网络通路中传开,就会疯狂摧毁、蔓延,是目前无解的三种最恐怖的解构数据病毒之一。
    细密微小的惶恐与无助弥漫开来,又在一秒被厉喝掐断。
    “冷静!你们仔细看它的数据流形态!”徐里重重拍了下桌子,他声色俱厉地凝视着每一个走投无路的特工。
    “它是「瘟疫」的前身,但还未发展为「瘟疫」,老大教过我们,对付「瘟疫」的前身首先是什么!”徐里再次喝道,他炯炯有神地扫过众人的脸。
    “像拆房子一样,封锁通路,追踪寄宿源,拆除解构病毒的架构。”有人小声地回应道。
    那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话,而他们同样知道,谢敏当时还有后半句。
    ——那潜藏危险,每拆一步都要仔细衡量,一旦失手则土崩瓦解,但别担心,你们能做到。
    “别担心,我们能做到。”徐里斩钉截铁。
    这话鼓舞了所有人。
    那在内网中流窜的病毒蛮横摧毁、扫荡,又被紧咬其后的修复程序死死锁定,宛如巷战一般的激烈对抗,狭路相逢时互相撕咬,终于,比预想中更快,他们发现了端倪。
    “报告!已找到寄宿源!运行数据流异常,即将开始初步锁定!”有人报告。
    “寄宿源是什么形态?”徐里打起精神,问道。
    “是以接入端口形态!可能附加本地编码号。”那人答。
    徐里很短地走了一下神。
    他相信同僚们的判断,但经验告诉他,以接入端口形态呈现的寄宿源非常少,换而言之就是独立账号,因为那需要对网络架构有着非常强的掌控力,尤其是能释放「瘟疫」,其潜藏的时间不会短。
    但内网怎么可能会有潜伏编码呢?那可是“零号”的根基。
    徐里将信将疑,直到屏幕上出现一个列表,第一位,是一串血红的、代表寄宿源的异常编码。
    比先前更深沉的绝望与梦魇笼罩下来,遮天蔽日,压得所有人都透不过气。
    他们难以置信地凝着那个编码,一时间像被人扎穿了心脏。
    「寄宿源:001 谢敏」
    那是谢敏的本地编码账号。
    九研顶层,空旷的空中餐厅。
    屏幕中,因失去信号而失事的战机迫降在开阔的农田,熊熊烈火、滚滚浓烟,吞噬着庞大机体的轮廓。视频角落,很远处,一个弃机逃生的男人收好降落伞包,正深一脚浅一脚地从水田向外寻找救援。
    视频到此处戛然而止,界面转换,繁复数据流如同海洋里奔腾的鱼群,右上角的「已暴露」标志始终闪烁,然而,操纵它的人不以为意,而是输入最后一行代码,合上了这台先进的医疗通讯器。
    谢敏坐在餐厅中央的钢琴凳上,他手中转着一把银色手术刀,刀体在他指尖跳舞,盘旋流转,抛起而接住,令人眼花缭乱。
    直到某时,谢敏收了刀。
    他勾起唇,看向远处正对他的大门。
    门开了,一个挺拔的人影出现在尽头。
    他的身躯隐在黑暗中,斜侧的遮阳板间有一道缝隙,日光从缝隙中透出来,形成一道刺眼的苍白光带,劈开他的右脸颊,穿过高挺的鼻梁,延伸到他的左侧肩膀。
    那如同冰雪般霜寒的冷光,使他看起来更为冷峻可怖,尤其是当傅闻安抬起眼睛,如同黑沉着的湖水,没有半分涟漪。
    他凝视着谢敏,隔着远远的距离,用目光撕扯着这个嬉皮笑脸的人。
    “你来的比我想象中要早,都知道了?不回答?我看也是,不愧是执政官,即便……”
    砰——!
    子弹从黑暗中出膛,擦过谢敏的脸颊,长长的一道血痕,顺着颧骨流淌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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