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兄好酒,尽管来曹家。小弟这些年在圣上身边当差,也算是长些见识了,旁的好东西弄不来,这各地好酒却也存了百十来坛子,肯定不会让沈兄失望的。对了,沈兄喝酒可有什么偏好吗?过后我就让人给沈兄家里送去一些,你我兄弟,千万别客气。”
    “哎呀,不必不必,我今日陪你喝这一顿就算是解馋了,曹兄千万别往我家送酒,浪费了浪费了。”
    “这是为何?”
    “哎,不瞒你说,如今家中只有我和内子两人,日子委实有些清寂。每每喝酒,我都是愁上加愁,总是忍不住回忆以前湘儿在的时候……哎,几次之后,我就不爱在家里喝酒了,免得越喝越伤心。”
    这话听得曹寅微微动容。
    虽然他不能把女儿送给沈家,但也确实没有从此拦着不让沈家夫妇接触长女的意思,于是便颇为诚恳地安慰了沈启堂几句,表示若是沈启堂夫妇想念养女了,随时可以来曹府探望。
    沈启堂翘了翘嘴角,道了声谢,没有再多提女儿之事。
    接下来,他和曹寅东拉西扯地聊了些旁的话题,大多是一些市井间的闲谈趣闻,正好是曹寅很少接触到的。
    等到白桦把酒菜送进书房内时,曹寅的脸上已经有了些淡淡的笑模样。
    “来,沈兄,曹某敬你。”
    “该我敬曹兄一杯才是……”
    几杯绵醇佳酿入喉,曹寅的心情在不知不觉间就放松了些许,便忍不住当着沈启堂的面沉沉地叹了口气。
    沈启堂眸光微闪,他提起玉壶又给两人的酒杯满上,然后才悠悠开口道:
    “曹兄何必这般郁郁寡欢?若我是你,这酒喝的该分外高兴才对。这不是消愁酒,而是庆贺酒。”
    曹寅无声苦笑,旋即摇头道:
    “庆贺酒?何来庆贺一说呀?我家中之事……沈兄也算是了解内情的。是我这个做父亲的疏忽了,才让小女儿凭白遭受多日苦楚。沈兄,我自认不是个糊涂人,可为何……先前一个唐氏,如今又有辛氏……她们如何能那般狠心?”
    沈启堂在心里嫌弃地撇了撇嘴,暗道老子怎么会明白这种事?他先前是穷得没钱纳小妾,现在是不想纳了,家中从来就只有一个妻子,哪里会明白曹寅这种有钱男人三妻四妾的烦恼?不过……花了那么些钱养女人,然后让花钱养着的女人虐待亲生的孩子,这确实挺冤大头的。
    但表面上,沈启堂则带着略微醉意一脸关切地安慰道:
    “发生过的事情,多思无益。曹兄,我说这酒是庆贺酒,自有一番道理。”
    “有何道理?”曹寅好奇询问。
    沈启堂微微一笑,无声地举了举酒杯,随后一饮而尽。
    曹寅见状,心领神会地跟着喝了一杯。
    沈启堂夹了一口小菜,又顺手给曹寅的酒杯满上,然后才不紧不慢地解释道:
    “我和你讲,府上的四格格绝对是个能逢凶化吉有福气的孩子。曹兄,你大概还不清楚,湘儿今日去探望四格格的那个时辰,其实是她平日里练习丹青的固定时间。所以,倘若今日是让湘儿决定去探望四格格,她肯定会选择上午过去的,那岂不是就错过了救助四格格的良机?”
    曹寅眼中划过一抹若有所思,沈启堂又尝了一口菜,同时口中劝道:
    “曹兄,来,咱们继续喝酒!”
    有些出神的曹寅下意识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却没注意到沈启堂这次并没有碰酒杯,反而又执起酒壶给他倒了一杯酒,同时嘴里还继续分析道:
    “还有就是,那个唐嫂子出现的也非常及时。她被看管了那么些天,一逃出来便正好撞见了湘儿一行人,这才让辛氏的恶行得以暴露。曹兄,你仔细想想,若不是四格格吉人自有天相,哪能遇到这么都巧合呢?但凡这中间差了哪一环,那辛氏就会继续得意下去。可最后的结果呢?还不是咱们四格格平安无事吗?来,曹兄,为了四格格平安无事,咱们兄弟俩得再次干一杯!”
    “……好,干一杯。”曹寅重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同时心中自嘲一笑,暗道也就是沈兄这般家中关系简单之人才会觉得,种种巧合乃是天意。
    沈启堂端起酒杯放在唇边,见曹寅颇有些魂不守舍,便又佯做不经意地把装满酒的杯子放到另一边,然后接着给曹寅倒酒,同时满腔热忱地问道:
    “曹兄,既然府上四格格平安无事了,那这顿酒可不就是名副其实的庆贺酒吗?要我说,功名富贵都是虚的,唯有平安是福。所以呀,曹兄,让咱们一起干了这杯庆贺之酒!”
    “是该庆贺一番,哈哈,庆贺一番!沈兄,你说得对,平安是福,她们、她们都没有你看得明白。”
    曹寅一连猛喝了几杯愁酒,此时已经渐渐酒意上头,但也不至于彻底失了清明。
    沈启堂并不打听曹寅口中的“她们”是谁,只是笑眯眯地给曹寅倒酒劝酒。当然,他自己也不是一杯不喝,只不过差不多是曹寅喝三杯,他才喝一杯而已。
    “曹兄,我敬你……咦,你的杯空了,酒壶也空了,可惜可惜……”
    “沈兄莫道可惜,尽管吩咐他们拿酒来就是。”
    “哎呀,天色不早了,曹兄,我该告辞离开了。”
    “酒未尽兴,沈兄何必匆匆离开?”
    “也罢,沈某今日见到女儿,心中亦是高兴不已。来,曹兄,我干杯,你随意,这一杯,只为祝愿湘儿以后平安如意。”
    曹寅一听,哪能不喝这杯酒。他晃了晃空酒杯,再次扬声催促守在外面的白桦继续上酒,并且这次要两坛……
    而就在书房内的两人推杯换盏之际,想要尽快消除夫君心中怀疑并彻底定死辛姨娘罪行的李氏则颇为坐立不安。
    她再次吩咐身边的丫鬟出去打听情况,然后依旧被告知曹寅正在和沈启堂喝酒聊天,暂时抽不出空来正院见她。
    得知这个情况后,李氏只好继续耐心等待。这一等,就等到天色彻底暗下来。
    李氏再次派人去找曹寅,随后又被告知,曹寅仍然在和沈启堂喝酒,并且这次不仅是他们两人喝,还把府上的几位清客也请去了,同时还换了喝酒的地方。
    差不多二更时分,曹寅身边的小厮主动来正院向李氏回禀说,老爷今日喝多了,此时已经在榻上休息,虽然喝了醒酒汤,但依旧醉意浓重,不知何时能醒酒。
    “老爷身边有谁在照顾?”
    “请太太放心,老爷身边有新来的顾姨娘在细心照顾着。”
    李氏:……
    次日天色大亮,曹寅才悠悠转醒。
    他许久没有这般酩酊大醉过了。好在他十分清楚自己喝醉后从来不会胡言乱语泄露重要秘密,所以清醒之后也不觉得有必要努力回忆醉后都说了些什么,直到——
    “沈兄醒了吗?他昨晚后来是在客院那边休息的吗?”
    “回老爷,沈爷昨夜确实是在客院那边休息的。今个儿天刚亮,沈爷他就醒了,沐浴洗漱后又去给老太太请安,顺便告辞并接大格格去沈家小住。”
    “嗯,嗯?等等,接大格格去沈家?老太太答应的?”
    “……不是,老爷,是您昨晚在酒桌上当众答应沈爷的。沈爷一开始没当真,您就把白管家喊了去,然后亲口吩咐的。”
    曹寅忍不住揉了揉额头,努力回忆自己昨晚为什么会答应让才回家一天的长女去沈家小住。然而,他努力想了好一会儿,也只是忍着头疼记起了几个断断续续的片段。
    “我亲自吩咐的白桦?”
    “老爷,小人不敢胡说的。”
    “……算了,我去找沈兄道个歉吧,哎,我也是醉糊涂了,湘儿才回家,如何能这么快就被接到沈家去?她连曹家在京中的族人都还没认全呢。”
    “这个……”
    “怎么?”
    “回老爷,大格格已经跟着沈爷离府了。离开前,大格格说等她给养母沈夫人过完今年的生辰就回来。”
    第219章
    孙老夫人对儿子同意裴湘去沈家小住的决定感到分外不解。尤其是裴湘才在曹家住了一宿, 连行李都还没有全部整理归置明白呢,怎么就又回沈家夫妻身边去了?另外,老太太昨天就想问了, 不是说沈家族人都在南边吗?并且沈启堂还靠着曹家的关系成为了现任江宁织造府郎中桑格的幕僚,怎么就忽然跑来京城了?甚至连住处都弄妥当了……
    不过,尽管孙老夫人满心疑惑, 可既然曹寅特意派心腹长随白桦来告知此事,那她就不会阻拦。老夫人觉得儿子心中大概另有一番考量,她之后可以私下里询问清楚这其中的缘由。
    “反正这沈家夫妇也搬来京城了,这么近的路程,随时可以派车再把湘儿接回来。”
    孙老夫人一边和前来告辞的沈启堂聊着家常客套话, 一边暗自思忖:
    “他们便是在京城里有了暂时落脚之地, 那住处又如何能和曹家相比?而湘儿身边则会一直跟着曹家下人,他们会不时地提醒那孩子曹家有多少好吃的好玩的……想来用不了几日,湘儿自己就会想着回来了。”
    在孙老夫人温和的笑容中, 裴湘高高兴兴地跟着沈启堂离开了曹家。
    沈启堂昨日来曹家时乘坐的是一辆临时雇佣来的骡子车, 今日回家时则坐上了曹家舒适宽敞还不颠簸的马车。而且, 这样的上好马车还不止一辆, 除了他和裴湘分别乘坐的车子外, 还有一辆是专门拉载行李和曹家送给沈家的各色礼品的。
    当守在家中等待的王婉听见大门前响起丈夫沈启堂与左邻右舍打招呼的声音时,当即就亲自跑去打开了门。
    开门后,王婉最先看见的, 是三辆气派的马车将家门前并不宽敞的小巷子堵得严严实实的场景, 紧接着, 她便在第一辆马车车门前看到了一张她最思念的可爱笑脸!
    “湘、湘儿?”
    “是我回来了,母亲——”见到王婉出现,裴湘的笑容更加灿烂, 她立刻越过准备抱她下马车的侯嬷嬷,动作异常灵敏地从马车上一跃而下,然后直接扑进王婉的怀里。
    “哎,湘儿!真是湘儿!娘总算又见到你了……”王婉紧紧搂住多日未见的亲闺女,整个人又惊又喜。
    她是万万没有预料到,闺女今日竟然会跟着沈启堂一起回来。
    “湘儿,你这次、这次回来是……”王婉忽然就有些不敢问了,她觉得女儿今日过来大概是送父亲回家的,再看看她,然后还得返回曹家去做他们家的大格格。
    “我回来小住一段时日。”裴湘亲昵地拉着王婉的手,语气轻快地汇报着好消息,“娘,爹已经和曹老爷商量好了,让我多住几日,最起码要陪您过完下个月的生辰,否则就是我的不孝了。”
    王婉一听女儿不是当天来当天走,而是会一直住到她生辰之后,顿时欢喜得一连念了好几声“菩萨保佑”,旋即又忍不住暗自想着,自己当年怎么不是腊月里出生的,这样一来女儿就能一直陪着自己了。
    另一边,沈启堂已经向四周出来看热闹的邻居详细解释了裴湘的身份。不仅如此,他特意大力宣扬了一番自己当年是如何捡到曹家长女的,以及是如何将这孩子细心养大的。
    讲述这些的时候,他还不时地对邻居们感慨一两句,表示虽然女儿年幼,但十分孝顺懂事,又天性善良纯真,并没有因为一朝找回了富贵身份就嫌弃小门小户的沈家,反而日夜惦念膝下荒凉的沈家夫妇,更是对陪着他们夫妇过粗茶淡饭的普通日子毫无怨言……
    等到差不多半条巷子的住户都知道了这新搬来的沈家夫妇还有着这么一位出身富贵的养女后,沈启堂又将他路上特意购买的糖果点心分给街坊邻居家的孩子们,同时还有条不紊地指挥着曹家的几名小厮将车上的行李等物搬进院中。
    随后,他又让人将他从南边带来的一些品质不错的土特产装上了马车,权作是回礼。
    又闹闹哄哄说说笑笑了差不多一刻钟的功夫,曹家的三辆马车才缓缓驶离了这条被叫做甘井的巷子,而沈家的院门也重新关了起来。
    王婉十分好奇沈启堂是怎么说服曹家人同意让女儿出来小住的,但因为侯嬷嬷等人一直都在,便忍着没有开口打听。王婉先领着裴湘参观了一遍给她预留的闺房和书房,然后又带她将这座四皇子借给沈家居住的宅院从里到外都转了一遍。
    宅子不大,明显是新修葺不久的,家具和门窗选用的木料都是耐用又结实的。院子里有井,屋前房后都栽种了树木,而且看那树干的粗细,夏日必然会有清凉浓荫一片……
    等到母女一人再次返回厅堂后,裴湘见沈启堂已经坐下喝茶了,便让侯嬷嬷和纹绣也去休息喝茶,顺便再熟悉熟悉沈家的环境,不用再像之前那般时时刻刻跟着她并准备服侍她了。
    侯嬷嬷和纹绣对视了一眼。虽然出门之前她们便被老太太身边的心腹丫鬟叮嘱暗示过,但是经过这一趟由南到北的长途旅程,两人早就没有了为了老太太的命令而得罪大格格的念头和勇气了,否则她们现在估计也和那马嬷嬷、常嬷嬷一样,都在庄子上养鸡养鸭种地劈柴呢。
    “是,奴婢一人歇息过后,就去整理大格格您这次带出来的衣物首饰。”
    裴湘点了点头,又叮嘱了一句若是想吃什么就自己去厨房找厨娘商量,然后便不再多说什么。
    见状,侯嬷嬷和纹绣就一前一后地退了出去,神态始终沉静内敛,没有流露出任何的不满或者骄横之色。
    王婉没怎么见过曹家仆人平日里都是如何行事的,但是她多多少少听说过大户人家的繁琐规矩,以及一些有资历的嬷嬷们是如何难缠的。她更是清楚一个事实,就是无论在哪里,欺软怕硬都不是罕见之事。这也是她之前一直不怎么放心裴湘的原因之一。
    她总想着,即使女儿再聪明懂事,可也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罢了。不过,此时见过裴湘和侯嬷嬷、纹绣两人的相处方式后,王婉心里总算是真正松了一口气。
    随即,她又失笑摇头,觉得自己到底是关心则乱。
    “我怎么总是忘了,湘儿那脾气有时候就跟个尥蹶子的小马驹似的,撒欢儿的时候不四处捣乱就不错了,哪能是轻易被人拿捏住的?”
    就在王婉走神思索的这片刻功夫,沈启堂已经迫不及待地对裴湘说起了他在京城的差事。
    四阿哥原本打算先让沈启堂去管理某处庄子的,等以后出宫建府了,再根据沈启堂的能力和表现重新安排差事。
    但是,当沈启堂一行人压着几大车四阿哥吩咐采买的吃食玩物和书籍字画提前抵达京城后,很快就有佟家人找了过来,并拐弯抹角地打听菩提寺内的种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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