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经阁里少了一本经书,是您拿走的吧?”清游说,自己陪言儿翻遍经书,自然了如指掌,“有一本上头记载了两三行离魂诡术的秘法。”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清远笑着反驳。
    “无碍,师父心里明白就行,佛祖自在,你我能骗别人但骗不过内心。”清游看向他,“不然师父您为何在这时过来?是打算看着我咽气么?”
    必定不是,离魂诡术最要紧的是换魂,清远对成佛执念已深,如同走火入魔。可他已经不能成了,便开始打了换魂的主意。清游早早就知道他想和自己换过来,所以他要等到咽气前,自己最为虚弱时好趁机而入。
    回答清游的只是清远的一声叹息:“徒儿啊,你为何要这般聪慧?”
    刹那间所有烛火尽数熄灭,外头正是天亮前最黑暗的那一段光阴。一道掌风发自清游身后,清游本可以躲开的,但却转身生生受了这一掌。
    心脉震断,鲜血立马溢出嘴角,清游连续往后退了十几步才站稳,外头还在电闪雷鸣。
    “你既然知道我想做什么,为何不把身子给我,让我替你成佛?”清远问。
    他早已不知所踪,声音融在这本应光芒万丈的大殿之内,檀香冒着直烟。听起来好似整间大殿都是他,四面八方都是他。
    “这一掌是我报师父您养育之恩。”然而清游并不觉得四周黑暗,他的眼睛更能适应暗处。
    “你的心脉已经被我震断,不要再做无用的挣扎了。”清远不知何时竟然悄悄到了清游的身后,可他说话的声音还在前头。
    “只要我赶在你咽气之前换了魂魄,便可替你去天上圆满。而你有了我这身子,继续带着你的饿鬼逍遥人间。”
    “我还可以告诉你那本经书藏在哪里,待你研修透彻便可随意操控。往后看上谁的身子和家世便可更换。”
    “你不想成佛,我便替你去。从此你和饿鬼留在人间做你们的寻常夫妻,两全其美。”
    “他不会死,你随意换人身躯也不会死,生生世世,永不分离,岂不更好?”
    清远已经走到清游身后,充满欲念的双目盯住了他的后颈。那是托生门,只需要在这里下功夫便能成功。天马上会亮,时候不等人了,清远朝着他伸出手去,却不想清游在这时转过了身。
    黑暗中,他金色的眼睛仿佛能看穿一切。
    清远没有准备,所以也没能躲开清游的第一掌。第一掌便击中了他脐上四寸中脘穴,肝脾震裂。
    第二掌关元穴,脐下中三寸,顿时阳关外泄。
    随后自己的左臂被拉起,劲道的手掌劈在了手背部,第三掌击中合谷穴,顿时眼花耳聋。紧接着颈后部的凹陷处又受了第四掌,脊骨断裂,头抬不能。
    第五掌来到头部,直冲正中百会穴,一时间头骨塌陷。第六掌分为两掌,左右太阳穴被同时狠狠击中,清远的三魂六魄已经快被打散。
    最后一掌击于面中,鼻梁骨和眉骨完全打碎,整张脸凹陷进去。也是直到这时清远才惨叫出来,但已经回天乏术。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便是你的后手吗?这便是你为师父准备的?哈哈哈……清游啊,清游,你可真是太自以为聪明了,也太不自重了!凭什么我想要的都在你身上,你却不珍惜,你太糊涂了啊!”
    “不给我这具身子又有何妨,只要我不死,你就永远别想有好日子过!”
    “一世佛,二世人,三世鬼。逆天而行,自甘堕落,业障成孽,苦海无边。”
    “就算死,我也不会遂了你的心愿。”
    “若你成鬼,我也要杀你千千万次!”
    在断断续续的笑声中清远的身体开始塌陷,逐渐化成了雾状的虚肉,再也聚不成型。那身黑色的袈裟瞬间脱落,掉在地上成为柔软的一团布料,再也没有任何意义。
    在惨叫声中,清远消失了,他被打没了人形。
    然而清游的时候也到了,他看到东方升起了鱼肚白。
    屋里的烛火忽然又点了起来,没有了邪气压制这里仍旧是佛殿。清游踉跄地走回蒲团,最后一次用打坐的姿势坐下了,两只手双手合十,可心里了然无佛,只有一人。他确实力不从心了,否则必定会在大佛面前亲手弑师,因为清远只要还有一息尚存就会对言儿不利,但临了自己只是一个即将咽气的人。
    打清远那七掌,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法力。
    天已经亮起来,一抹亮光照进了大殿,清游看着眼前的檀香,无奈地笑了笑。其实他不喜欢檀香,喜欢沉香,这还是古灵精怪的言儿发现的呢。
    “你明明不喜欢檀香为何还点?我若是你便日日夜夜在大殿里换着法子点沉香,本来念经就够苦够累,给自己找点舒坦的嘛。”
    这是他无味人生中的一颗甜果,只是这一世陪伴不了太久。但是言儿你不要怕,我已经算过天机,知晓你往后可能遇上什么,所以才以鬼饲鬼。我留下那么多的法器,应当足够你用,我还安排好了一位竹怨鬼来,若你们有缘,会在山下碰见。
    你已经通晓佛法,响魂大钟杀不掉你,但也会震到你失去记忆。我为你留下手串一串,只要你戴着它,往后再也无人可将你困在钟里,手串和大钟相碰便会自裂两半。
    不要难过,我还有第二世,第三世,等到三世到了,我便能圆你心愿,从此不分。
    光照离清游越来越近,大半个佛殿都已被照亮。清游却再次不舍,睁开双眼,将手指尖掐破。一滴鲜血滴落,用了他最后的几刻命数,清游屏住呼吸,心里想着不知见面是何时。
    黑暗中,他看到了一座高大的山,山上点着好几堆篝火,每个人都穿着样式奇特的衣服。男人和女人都不用蓄发,而且还不用守着男女大防,并肩相坐,随后那些人像是起了什么纷争,吵闹不断。少顷自己便看到了一个乌黑的管子,这管子自己曾经也在梦中见过,应当是一件法器。
    一声巨响,那法器用出了真正的效力,一个金色的暗器冲出管子。清游的视线和暗器化为一物,破空声响起的瞬间他看到暗器冲向了一个人的眉心。
    那人,便是长大后的言儿。比现在高,穿一身鲜红。
    原来这便是再相见之时,清游喜忧交加,喜的是他们还会再见,忧的是原来自己做过的梦境是真,往后会有一样东西超越法术、道术,能以纯金作为利器、暗器将鬼伤害。这便是清游最担心的事。好在,言儿现在不会那么轻易死了。
    一抹光亮爬到了他的袈裟上,那只灵龟抬起头来,悄悄地落下了两滴眼泪。
    清游这回彻底闭上眼睛。
    我不难过,因为我知道往后每过一日都和与你相见更近一日,心里是欢喜的。言儿,你我终将相见,你要等。只是不知道今夕是何时了,还要再等多久……
    夜晚结束,天亮了,随着清游咽下最后一口气,山上的响魂大钟缓缓升起,天上的雷劫终于结束,金佛寺迎来了新的一日。
    一切归于平静,山下不知几年。
    飞练的脸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两条泪痕,而手里的那根不化骨也不知什么时候融入了他的皮肤,回到了他的体内。他这回算是真真切切地听到了钟声和雷声,看到了金色沙粒般的尘土在佛殿里漂浮。言儿,小言,师祖……三张脸在他面前变成了同一个,从小到大,其实钟言都没怎么变过。
    唢呐吹奏喜乐,在诡异的红色笼罩下又如喜丧,一顶红色的喜轿摇摇而来,将所有人都困在了鬼煞里。而一部分人都在发愣,以至于忘记了呼吸,等到萧薇一个深呼吸缓上来,眼前似乎还有秦家当年的盛景。
    娘亲,爹爹,二娘,哥哥,嫂嫂……还有她的柳妈妈,一切都在。
    她的家,她的秦家,被潘曲星杀到了只剩自己一个。她甚至不敢大口呼吸,胸腔快要疼炸了,万万想不到那样大的一个家族竟然断送在一个疯子手里。她再看向身边的梁修贤,他的眼镜片已经碎了,但后头的那双眼睛同样饱含热泪,仿佛有什么情绪不可言说。
    白芷抱着好不容易抢回来的何问灵,再猛然看向钟言。当年长嫂是男的啊?
    王大涛揉着脑袋站了起来,忽然下意识地摸向后腰。我杀猪刀呢?
    余骨仿佛还在林间寻觅活尸,听见鬼侯在身边唱着丧曲。
    等到他们都想清楚了,再同时看向飞练,飞练的眼睛里又多了东西,那是金色的瞳孔。在这种情况下几乎看不到他的眼白了,两枚红、两枚黑、两枚金,三世的记忆全部找了回来。
    喜轿还在靠近,迷雾边缘出现了许多白色的双头狮。喜奴们高高瘦瘦,吹吹打打,扛着沾满鲜血的十里红妆。
    “清远。”飞练终于动了动嘴,六枚瞳孔一起看向了正前,“许久不见了,师父你一切可好啊。”
    清远还拎着钟言的尸首,这个声音和语气让他身上七个大穴不禁狠狠发疼,好似上一刻刚刚挨了七下。是他回来了,那个从小就抢夺、抢占了自己一切的佛子回来了,附带着一双让人无比痛恨的金瞳,哪怕他死一万遍还是会回来!
    而就在清远身后,一个人的轮廓开始显现,慢慢变成了异常清晰的实体,好似就站着一个人。这个人让所有人感到陌生,他很高大但相貌普通,可是眼神却流露出奸诈算计,宛如一切尽在掌握。
    “潘曲星……”萧薇试探性地叫了一声。这人进入秦家不久就和三哥换了身子,所以她也没见过他的样貌,但这会儿站在清远身后的人除了他不会是别的谁。
    潘曲星一惊,什么?自己居然能被看见了!
    “果然是你!”萧薇不顾伤势地冲了过去,黑蛇也在草皮上卷起一阵风暴。随即梁修贤也追了过去,秦家上辈子的仇可要好好地报一报了。他知道潘曲星为何会显出原形,因为这是飞练娘亲的鬼煞,鬼主的意识决定了这里的一切,鬼主不让他隐藏他就得出来。所以他们找东西镇压钟言,因为钟言如果打开了饿鬼道场,潘曲星的魂就藏不住了。
    也是在这时候,清远手里的钟言忽然动了动手指,身上的创伤开始愈合,逐渐醒来。所有人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降临到红煞里了,是钟言的第七只鬼。
    终饿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地下组:
    小振:也不知道其他人都怎么样了。
    飞练:谢谢,都快杀完了。
    第211章 【合】饿鬼道1
    地下墓穴如此之大,这是田振怎么都没想到的。但他更没想到陈竹白这么能喝,又喝空了一潭水。
    他站在潭水中央,虽然随队行动已久可毕竟年龄小,田振有些不知所措。他仍旧打横抱着陈竹白,因为这个鬼太过虚弱根本走不了路,但到了水里就能像变魔术一样将水全部吸空。
    陈竹白都不用张嘴。
    他现在全身都浸泡在潭水里,皮肤发着莹莹的青绿色的光芒,像一块玉石。双眼紧闭,薄唇紧抿,时不时从鼻子下面冒出一个小气泡来,婴儿一样睡在田振的怀抱当中。可是潭水的水位一直在下降,明明刚才都快没过田振的肩膀了。
    现在潭水已经下降到他胸口。
    半小时后,这潭清水彻底到了他的腰部。陈竹白这才勉强地睁开眼睛,叹了一气:“这个不能喝了。”
    “为什么?”田振偷偷摸了下他的肩膀,这么多水都跑哪儿去了?被他吸肚子里去了?
    “此乃死水潭,虽然生在风水灵动之处可毕竟不通外界,上层水沉淀后清澈无比,甘甜可饮,下层水……不好喝。”陈竹白认真地品味着。
    你都渴成这样了怎么还挑三拣四的呢?田振默默嘀咕,一步步走上了岸边。光喝水不吃东西,自己可真是碰上了神奇的人,还这么娇气。
    哦,不对,他是鬼。田振再三提醒自己不能放松警惕,不可以被他虚弱的外表所迷惑。鬼如果想要杀人根本用不上强壮的身体,他们只需要动动意念就可以让人死无葬身之地。
    “你在想什么?”而这时候,陈竹白好像看透了他。
    田振暂时没有开口,他只是抱着一个鬼在这里转悠,躲避活尸的同时寻找着出口。他曾经认为自己已经见过了足够多的鬼魂,可是现在他茫然了,果然,老爸说自己太嫩是正确的,经验少,碰到陈竹白就不知道怎么处理了。
    “你……家里人一定很着急吧?”陈竹白又问。
    “我爸一定很着急。”田振小声说。
    “确实,为人父者,万般忧心,为人母者……”陈竹白没说完就开始咳嗽,还打了两个冷战。这时田振将他放了下来,从背包里拿出什么东西,轻轻一掰,再塞到他怀里时便感觉到了温暖,宛如抱一团火。
    “这也是法器?”陈竹白又被抱了起来。
    “不是,是快速加热袋,掰开之后里面的物质会起化学反应,然后放出热量,提供大量热能。”田振不想糊弄他,哪怕知道陈竹白根本听不懂,“这些都是我爸爸教给我的,但他和我没有血缘关系。”
    陈竹白歪了歪脑袋,显然是准备听了,明明是一名恶鬼可表情居然有些纯真。这种巨大的反差快把田振给搅懵了,他深吸了一口气,说:“很小的时候,我跟随家人外出游玩,然后我们的车误入了鬼煞。”
    鬼煞,这个陈竹白听得懂,恶鬼成煞自来如此。
    “是一个a级,接近s级的鬼煞。”田振说。
    陈竹白听不懂了,什么“诶”,什么“哀思”,什么意思?但不管,他装作听得懂。“嗯,你继续说。”
    “我家人全部死在里头,死于自相残杀,他们互相掐住对方的脖子不肯松手,就仿佛掐死了别人自己才能活,很可怕,我做噩梦总能梦见……我什么都不懂只会哭,不知道哭了多久,然后就在爸妈诈尸的一瞬间一支队伍从天而降,他们穿全黑的特殊制服,手里有枪。带队的那个人将我从车里拎了出来,他就是我后来的父亲。”田振对那天记忆犹新,这也是后来他执意加入特殊处理小组的初衷。
    总有人深陷鬼煞而不能自救,需要一支从天而降的队伍。他被别人救出来过,长大后就可以去救别人了,所以当十三中学出现鬼煞时,他执意加入宋晓雅的队伍,跟随她一起进入校区,代价是左臂深度侵入,当场断臂自救。
    “那你恨鬼吗?”陈竹白却忽然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这很难说。”田振确实想不明白,“10岁那年我才从我爸的电脑里翻出当年让我家破人亡的鬼煞叫什么,a级煞,‘留守小花’。小花没有名字,村里人都这样叫她,她有智力残缺靠吃百家饭长大,然后被村里的老头侵犯,其中还有一个是她远亲,最后她怀孕了,大家怕泄密,给她下药打胎,最后又掐死了她。”
    “那天我问我爸,为什么会有鬼煞?我爸说……“田振重复着田洪生的话,同时也继承了那份勇于献身的勇气,“人在怀有极大怨念时死去就不知道自己死了,所以会在特定场合形成‘煞’,而不知道的人闯进去就会死,‘煞’就更强了,‘煞’更强,死的无辜的人就越多,我们不要去思考鬼怎么想,要思考怎么把活人救出来。”
    说完他求证似的看向陈竹白,歪着脑袋问:“你听懂了么?”
    陈竹白咳嗽一声:“尚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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