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胡闹!”沈润厉声道,“我后日要成亲,你们倒要和离,外头人怎么看?不知道的以为妯娌两个没法子相处,一个要给另一个腾地方,叫云芽脸上有光?大好的日子,又是闹的哪一出,是不是姚家的丫头挑唆的?要是,你赶紧把话说明了,不叫她们来往就是了。”
    沈澈一径叹气,“姚家的姑娘和芳纯是姑表姊妹,当初芳纯的母亲早逝,是那位表姑母诸事照应她。芳纯这人耳根子软,心又善,你让她这么直剌剌轰人,办得到么?再说咱们自己的事,无凭无据怎么好去怨怪人家姑娘?哥哥也别多心,这事和嫂子不相干,我们夫妻相处再不顺,也不能挑在这个节骨眼上当真和离。我只是心里难过,我待她这样的……她竟然同我说和离……”
    沈润无奈,拍了拍他的肩道:“上回那个孩子丢了,她到这会儿大概都未走出来。我料她这么闹,里头恐怕不乏自责,过门两年没能生下一男半女,好容易怀上又掉了,大觉得对不起你。女人的脑子和咱们长得不一样,咱们男人想的是掉了一个不打紧,下足力气再生一个就是了;女人想的是自己往后不知能不能再怀上,要是怀不上,趁早别耽误你。”
    沈澈听完他的这番话,茅塞顿开,立刻换了个仰慕的眼神看向他,“哥哥这些年的刑狱没白干,把人的心思都琢磨透了,尤其是女人的。”
    沈润面上一僵,“你浑说什么,这话叫你那嫂子听见可了不得。来龙去脉,云芽都和我说了,横竖你先稳住芳纯,等眼下的婚事办完,再好好掰扯里头缘故。倘或当真是姚家的姑娘嚼舌头,把她的舌头拽出来,割了喂狗也不难。区区从六品官员家的女儿,你还收拾不了她?”
    在沈润眼里,天下万事,除了清圆不跟他,都算不得大事。沈澈和他聊上几句,便也觉得世上没有解决不了的难题了。
    沈澈重新振作精神回去了,西府里的事,沈润不便过问太多,大婚的流程召了管事的来仔细听了一遍,当日值守的卢龙军和殿前司人员布置也重新检点调整,待觉得万无一失了,方闲下来试了喜服。
    对于清圆的吩咐,他倒是执行得一丝不苟,除了布置上房的婢女,他现住的地方看不见一个女的,近前也是两个一向跟着他的小厮伺候。
    他在镜前再三调整玉带,这喜服是陈府上老太太预备的,同清圆的相辅相成,繁复的织锦和上乘的缎面,比殿前司的官服还要富贵三分。
    鹤棠在一旁感慨,“老太太是真上心,周嬷嬷原说喜服咱们府里预备的,老太太把这活儿也给揽过去了,做得这叫一个好!”一面拿肩头顶寿松,“你瞧瞧咱们爷,穿上这喜服愈发衬出雪白的脸来,世上哪有这么俊的新郎官!”
    寿松一扬眉,“可不是,殿前司班直个个都是高门出身的少爷,我们爷在里头照样艳压群芳。”
    说得鹤棠直凿他脑门,“老爷又不是姑娘,艳压什么群芳!我常看你捧着本书,原来字都认到狗肚子里去了!”
    他们打打闹闹,沈润对身边的人并不苛责,加上好事将近,也由得他们嬉闹去。
    只是沈澈那头还是让他悬心,打发寿松过去探探消息,寿松领了命在西府门上蹉跎了半日才回来,进门直摇头,“元嬷嬷说了,我去前还听见二太太哭呢。她跟前两个陪房也是不顶事的,站在滴水下头,鹅一般伸长了脖子看,连劝都不敢劝一句。”
    沈润听了也只有蹙眉,如果单就芳纯的阅历来看,变成今日模样也不难理解。她出身虽不高,父亲只是个八品曹参军事,亲生母亲去得早,但她父亲把个填房调理得话都不敢多说一句,这位小姐就那么放羊般惯着长大。后来遇见沈澈,一心要嫁,沈家起复后,沈澈二话不说把她娶回了家,从此顶着都使夫人的衔儿,无风无浪地在富贵窝里打滚。家里既没有公婆,也没有姑嫂,她懂得什么是人间疾苦?
    沈澈常说她孩子似的,一回广平侯夫人设宴,她和人闲谈时把白布说成“白不”,仅因这云中口音招人笑话,回来臊得哭了三天,后来再也不肯参加筵宴了,这也由得她。可如今闹着要和离,这样荒唐的事也想得出来,可见糊涂人惯着只会越来越糊涂,果真娶妻这件事,还是要眼睛长得好方好。
    他对他的新娘子是极放心的,清圆也确实乖巧,她是那种只要有个安乐的去处,就能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人。这三天老太太同她说了不少,教她夫妻相处之道,哪些是要忌讳的,哪些又该求全退让。
    说到最后老太太也笑了,拍着膝道:“我们以前上人家过日子,最担心的就是婆媳相处,可沈家二老都仙游了,你们小夫妻过日子,只要你敬他,他敬你,还愁两个人过不到一处去么!你是个知进退的孩子,只记住两桩就够了,一是要和丈夫有商有量,二是要顾全丈夫的面子。男人在家不管怎么同你好,那是背着人的,上外头去,你要知道如何成全他的脸面。他有了面子,便是你有面子,我见过自己抖威风,把丈夫踩到泥地里去的,男人抬不起头来,别人背后怎么高看你?所以啊,你要做个聪明的小媳妇,活着不单活着,要动脑子活着,这样日子才得长久,门庭才得兴旺。”
    清圆说是,“我记着祖母的教诲了。”一时又孩子般腻上身来,搂着老太太的腰说,“祖母,我舍不得祖父和您。”
    说舍得,哪里能舍得,往后出了门子,就是别人家的人了,纵是时时能看见,终究和做姑娘时不一样。
    陈老太太眨了眨眼,眨去了泪花和酸涩,捋着她的头发道:“我只愿你好好的,夫妻敦睦,家业和顺,这样我和你祖父就没什么可挂心的了。”
    老太爷在廊下举着草棍儿逗鸟,听见她们唧唧哝哝说私房话,宏声道:“这里离指挥使府才几步远,抬脚就迈过去了,世上还有比咱们更方便见姑娘的?别弄得孩子远嫁似的,总算云芽找了个好女婿,她母亲泉下有知,也会替她高兴的。”
    老太爷说得很有道理,也很冷静,老太太听了便宽怀了。
    本以为云芽出嫁,他一定乐呵呵的,可到了正日子,却发现他一个人躲在书房里枯坐着抹泪。老太太长叹,说这老头子上了年纪,也变得婆婆妈妈的。清圆已经梳妆好了,只待吉时一到沈润来接,听见祖母这么说,心里难过,便起身上书房瞧老太爷去。
    老太爷擦泪不及,强颜欢笑着:“不在屋子里等着,上我这儿来做什么?”
    清圆牵了他的袖子道:“我自小是祖父背着长大的,在我心里,您和祖母是我最亲的人,今时今日是,今生今世都是。我知道您舍不得我,但瞧着沈润,他是个可以托付的人,您就放心吧。若他对我不好,我一定回来投奔二老,我也是有娘家的人,不会任人欺负的。”
    老太爷听了,叹息着点了点头。再上下打量她,这孙女昨儿看着还是孩子,今日盛装打扮起来,竟有些不敢相认了。他心里涩涩的,替她扶了扶髻上的钗环,“到了沈家,好好过日子。”
    清圆说是,搀着他往上房去,回头接亲的人来了,还要向他行礼。
    前厅里宾客盈门,老太爷当初做买卖时的旧友都来了,连那个借了三千两不还的酒肉朋友也来了,随了一百两份子,以图往后继续走动。清圆嘴里不说,心里其实也隐隐期盼,就像沈润说的,谢家哪怕送一方帕子做嫁妆,她也愿意再认这门亲。
    可惜啊,等到最后,也不见谢家有人来,一片欢声笑语里,新郎官却登了门。
    清圆轻舒一口气,看见木作的廊庑那头,有个红衣如火的青年翩翩而来,一如她初见他那日俊秀威严。沈指挥使……她那时小心翼翼地应对他,他语气又不善,只要他眼风瞥来,她就吓得心头打颤……可是这人,现在居然要成为她的丈夫了。
    她有些不敢置信,脑子里昏沉,见他走近了、走近了……她的盛装,他大加赞赏,眼里迸出惊艳的光来。只是什么都不能说,垂下袖子,暗暗勾住了她的食指。
    老太爷和老太太已经在上首安坐,版门拉开了,沈润携清圆拜别长辈,跪在锦垫上向上揖手,“云芽下嫁沈润,是润上辈子修来的福气。自今日起,夫妻同心,休戚与共,请祖父祖母放心。”
    老太太又哭又笑,连连说好,“快起来……快起来……”
    清圆举起羽扇,障面后热泪滚滚而下。也许会冲散了妆面吧,可是管不上了,今日起就要和幼时的闺中岁月诀别了,在谢家的那段时日并不让她快乐,但在陈家的十四年,却是她无比留恋的。
    府外人山人海,她听见汹涌的人声,也看见层层人影充斥她的余光。起先是有些难过的,可哽咽之间发现一点白色的雪沫子落下来,落在她袖缘繁复的镶滚上。然后浩浩的初雪撒盐般降落,她悄悄抬眼看,满世界纷纷扬扬,这刻倒又快乐起来,连那清冽的空气,也不觉得十分呛人了。
    登车,往指挥使府去,那里往后就是她的家了。清圆在谢家的半年,不知多渴望有个自己的宅子,有真正属于自己的院落,现在好了,总算如愿了。她放下羽扇,隔着朱红的盖头看出去,那雪也有红色的经纬,一片片,下得寂静而盛大。
    天终于暗下来了,迎亲队伍途径的这一路都有红灯高悬,将到指挥使府,那府邸前更是成了灯海。抱弦和以前侍奉她的红棉上来搀扶她,脚下的蒲桃锦地衣上攒了一层薄雪,踩上去沙沙作响。
    捧宝瓶,跨火盆,人群里笑声不断。来给沈润道贺的几乎都是朝中高官及家眷,那些贵妇窃窃私语,“哎呀,今日这婚宴好大的排场”、“新娘子这件嫁衣华贵,不是禁中赏赐的吧?”
    清圆有些紧张,还好沈润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这场婚礼到目前为止,没有什么不圆满的,唯一的缺憾,就是上无高堂。
    沈润的父母都不在了,唯有对着空座参拜。这头赞者正高唱告天,仆婢也搬了垫子过来,正要施礼时,却听见人声忽然静下来。清圆望了沈润一眼,红纱盖头那端,他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果真听见门廊上小厮唱礼,“剑南道节度使府老太君及夫人道贺。”
    谢老太太因清圆不念父女之情,愈发怀恨在心,倘或清圆那天见了她父亲,便也没有今天这出了。可惜她吃了秤砣铁了心,那就怨不得旁人了。眼下大半个朝廷的官员几乎都在,闹一闹,是非曲直也请众人评断。
    老太太一步一步过来,龙头拐杖杵地,一声声笃笃作响,边走边道:“沈指挥使,听说你今日迎娶我谢家的女儿,无媒无聘,凭什么大婚?”
    沈润凉凉拱一拱手,“沈某的婚事,惊动老太君大驾,实不敢当。来者是客,请老太君安坐,待我与夫人行完礼,再同老太君叙话。”
    然而人既来了,怎么可能善罢甘休。谢老太太冷笑道:“沈指挥使只拜你沈家高堂,却不知来我谢家磕头?我要请问沈指挥使,这羽扇之后是谁家的骨肉?可是我谢家的?谢清圆的名字还在我谢家的宗谱和户籍册子上头,沈指挥使娶她,可告知过我谢家?”
    一时宾客哗然,这大约是今年最大的闹剧了。沈润不认丈人爹,这件事大家都知道,因为此人跋扈惯了,在他身上发生多离经叛道的事,似乎都没什么奇怪的。但叫人没想到的是,谢家人会登门上户讨公道。不管早前谢家有什么欠缺的地方,从国法家规上讲,沈润夫妇还是理亏了。
    众人存了七分看笑话的心,其实大家都是场面上走交情罢了,有热闹不看,除非是傻子。奇怪的是殿前司的官员居然也毫无动静,还有门外那些站班的禁军和卢龙军,就这么放着找茬的大摇大摆进来了,细想想,里头似乎又有蹊跷。
    沈润是何许人也,偌大的京畿,驻防警跸全在他股掌之间,他怎么会忽略这么要紧的事?他是存心让谢家没脸,当着堂上宾客道:“老太君莫不是上了年纪,忘了自己早前做过的事?为了求沈润为谢节使解围,入夜将姑娘送到我府上,试问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至亲骨肉?老太君是因我夫人不是吃你谢家的饭长大,有意苛待作贱她,但沈润却爱慕夫人高洁,定要明媒正娶她。一个你们谢家丢弃的姑娘,到了可堪一用的时候又想认回,老太君未免太儿戏了。”
    谢老太太今日能来,自然做好了受他奚落的准备,如今也不指望四丫头再认谢家,不过是出口气,让他们在幽州抬不起头来罢了。
    谢老太太吭哧一声冷笑,“沈指挥使的为人,满朝文武谁不知道?那么好的算计,岂会算漏了我老太太?我今日来,不是同你争长短的,是为讨个公道。人既是我谢家人,那么婚配与否还需我谢家说了算,沈指挥使的这场喜宴铺排得再大也不中用,若当真要聘谢家女儿,就请上我谢府磕头,再来领人吧。”
    老太太说着便要上来抢夺清圆,她是仗着自己有了岁数,身上又有郡太夫人的诰命,量沈润不敢动她。可清圆身边的丫头婆子不是吃素的,七手八脚把她隔开了,嘴里不住劝慰着:“老太君,请自重。”
    扈夫人心里暗自痛快,能搅了这场婚宴,也算出了一口鸟气。想想清如,现在弄得半人半鬼,清圆倒风光嫁进了指挥使府,改日就是二品的诰命,实在太没天理了。老太太闹吧,闹得越大越好看,只要清圆这贱蹄子落到她手上,她就有法子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可是事情就是那样凑巧,这厢正不可开交,三个身穿公服的黄门手托玉轴诏书到了门上,见里头乱,高声咳嗽清嗓,那异于常人的声调,简直比惊堂木更好使。
    “肃静!”为首的黄门垂着眼,一副目中无人的姿态,扬声道,“圣人有旨,殿前司都指挥使沈润,并陈氏夫人接旨。”
    第86章
    堂上顿时安静下来,连一声咳嗽都不闻。原说沈家大喜,宫里怎么连一点表示都没有,原来是姗姗来迟了。
    陈氏夫人,这个称呼足可令人品咂玩味,连宫里都不认新娘子是谢家人,那谢家来闹,岂不自讨没趣?一时众人眼光往来如梭,这一场纠葛,总是有人丢脸,有人笑到最后,端看圣人这道旨意怎么颁。
    沈家的大厅深广,黄门宣旨的嗓音在屋顶檐角回荡——
    “沈润铃阁宣劳,著边疆安攘之绩,功德贤均,内外恩并,着加封幽州卢龙军节度使。沈妻陈氏,禀柔成性,蕴粹含章。叶沼沚之芳猷,茂频繁之雅韵。是用加封尔为广阳郡夫人。荷天之宠光,弥耀于鱼轩。惟德之行儆,益勤于鸾壶,钦此。”
    清圆还在发愣,沈润扯了扯她的衣袖,嘴里高呼“万岁”,带她伏拜下去。
    他原先是想请旨赐婚的,但因得知了谢家的计划,临时又求圣人下了这道旨意。他加封节度使在今日正式颁布,那么清圆就能顺理成章得个诰命的衔儿了。圣旨上既然已经将她归到陈氏门下,谢家还有什么道理来争?人人都说沈润专横跋扈,一手遮天,若是连自己夫人的户籍都无法改动,岂不是枉担了这个恶名?
    面无表情的黄门,在宣读完旨意后,立时脸上堆起了花儿。示意左右承托着大红漆盘的中黄门上前,掀开覆盖的红布请沈氏夫妇过目,一盘是二品诰命的冠服,一盘是红纸封裹的黄金。
    黄门垂着手呵着腰,笑道:“节使和夫人快请起吧,小底奉圣人及中宫之命前来宣召。圣人与中宫不便出禁中,特命赐百两黄金,以贺节使大婚之喜。另赐夫人珍珠一斛,凤冠霞帔一套,中宫说了,过两日还请节使与夫人一道入禁中,好让中宫见一见。”
    沈润道是,“多谢圣人及皇后殿下恩典,后日沈润必携内子入宫谢恩。三位辛苦,今日沈润大喜,还请喝杯喜酒再走。”
    黄门婉拒,推辞身上还有差事,要回禁中复命。沈润便示意管事的招呼,大加赏赐,不在话下。
    禁内的人去了,接下来便是满室的贺喜,今日沈家可说是风光无两了,又是成婚,又是擢升节度使,又是晋封郡夫人,放眼满朝文武,有几家得过这样的殊荣?
    来理论的谢家人见此情景,几乎要气得厥过去了,谢老太太不住地咦了几声,“纵是圣人,也不能这样篡改别人的户籍!父精母血、父精母血啊……”
    清圆透过覆面的红纱望过去,那个拄着龙头拐的人,陌生得仿佛从来没有见过。
    她叫了声老太太,“父精母血,这话说得很好。父亲虽生了我,却不曾养育过我,父亲的生恩,我几次三番救他于危难,想来这份恩情也该还尽了。老太太只知父亲生恩,怎么忘了我母亲?我母亲含冤被你们驱逐出门,你们侵吞靳家家产,欺负我母亲孤身一人,害她最后枉死,这份仇,我又该怎么向你们讨要?今日是我大喜,你们若真是我的亲人,真心实意心疼我,就当来道一声喜,而非大闹我的婚宴。你们从来不曾将我当自己骨肉,你们只拿我当取悦高官的工具。所幸我遇见的是他,若是别人,我这会子怕是和我母亲一样,被你们屈死了。”
    她一句一句说得平淡,没有愤懑,也没有激昂,她只是静静站在那里陈述事实,让在场的宾客都听得明白。在从陈家出门之前,她还悄悄奢望过谢家示好,到现在失望透顶反倒平静,知道这门亲是必断无疑了。她才活了十五年罢了,这十五年里见到了最丑陋的人性,将来的年月,大约没有什么再能令她震惊了。
    也好,她轻叹了口气,回到沈润身旁。沈润对谢家老太太道:“圣旨既已下了,也不必我多言,你们的宗谱和户籍册子,还是早些改了为好,别等日后又来纠缠不清。”言罢一双利眼望向扈夫人,冷笑道,“人说妻贤夫祸少,谢节使能有今日,非谢节使一人之过。夫人,早早儿搀着你家老太君回去歇息吧,自己内宅都是一团乱麻,我府里的事,就不劳你们费心了。”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沈家的胜局已定,众人便又换了个调侃的语调问:“今日这么要紧的日子,谢节使怎么没来?”
    “虽说内宅由夫人掌舵,但也不好任凭胡来,瞧瞧闹的这一出,人家好好的婚宴……”
    “沈夫人今年才十五吧?十五岁便封诰命,本朝还没有过呢……”
    沈润到这刻是彻底不留情面了,扬声道来人,“再有闹事者,给我乱棍打死。出了人命,沈某自去圣人面前领罪。”
    大门外进来一列班直,甲胄一抬,哗啦一声骤响。那兜鍪戴得深,灯火下眉目都掩入阴影里,看上去像庙里的金甲神。连声音也像擂鼓似的,道一声“请”,把人吓一跳。
    谢家众人几乎是在铺天盖地的嘲笑声里落荒而逃的,老太太到了门外直喘粗气,扈夫人跟前孙嬷嬷上来宽解,说:“老太太消消气,且叫他们得意两日……”
    话没说完,就被老太太狠狠扇了一耳光。
    “你害得我丢了这么大的脸还不够!我真是猪油蒙了心,竟听你这混账婆子挑唆。早知如此……”老太太悲凄地喃喃,“早知如此……莫如好好替她预备一份嫁妆送来,她要是一时心软了,或许还能认回咱们……”
    谢家人去了,这婚宴终于能好好进行了,拜过了天地便送新娘子入洞房。沈指挥使拿秤杆挑了盖头,还有一把羽扇挡在新娘子面前。众人起哄,让他唱歌,他笨嘴拙舌的,不知该唱什么,只好躬着腰向清圆长揖:“请娘子却扇……请娘子却扇……”
    清圆到底舍不得难为他,羞答答撤了羽扇。年轻鲜洁的新娘子,有美丽丰盈的脸庞,满头珠翠,一肩霞帔,坐在那里,既是端庄,又是妩媚。
    沈润的那些朋友们笑闹,又推又搡,“守雅好福气,嫂子真好看!”
    喜房里的嬷嬷们笑着把人劝出去,“诸位大人,外头开筵了,快请入席吧。”
    把那些凑热闹的都轰走了,才轮着夫妇两个行同牢合卺礼。彼此对坐着吃白肉,你一块来我一块……清圆真有些饿了,连吃了好几块,连边上喜娘都发笑,她有些不好意思,“我怎么觉得这肉怪好吃的……”
    沈润偏疼她,亲手替她布了两块,又递酒来。合卺礼是拿匏瓜劈成两半用以盛酒,喝完了再把它拼起来,拿红丝线缠上,大礼便完成了。
    只是他还要去宴饮宾客,恋恋不舍让她等他回来,一步三回头地去了。清圆到这时才松口气,抱弦笑道:“姑娘辛苦了,今儿一气发生了这么多事,才刚我瞧老太太,气得脸色都变了。”
    清圆笑了笑,“替我重新绾发吧。”一面起来,摘了头上钗环。
    因有蒋氏事先告密,她同沈润说了,他让她不必担心,他自有应对,连陈家祖母都不用惊动,原来是请了圣人的旨意。家里有了这样的主心骨,真是万事不必她忧虑了,所以总有女孩儿想入沈府,不是没有道理的。
    先前却扇的时候还看见芳纯来着,眼下又不见了人影,大约是回去了。她抿了发,回头问周嬷嬷:“西府里这几日,可还太平啊?”
    周嬷嬷摇头,“前儿二太太闹和离,话都传到老爷耳朵里了,老爷也生气,又不能出言教训,只叫二老爷回去好好同她说合。奴婢们早盼着夫人过门了,这家里到底要个正经的内当家才好,二太太由来不问事,只知道饿了要吃的,冷了要穿的,谁说两句她爱听的,就对人掏心窝子。我是想着,眼下夫人进了门,那位皓雪姑娘多少也忌讳些,只要她不在二太太耳边吹风,二太太缓过劲儿来,自然就好了。”
    可是清圆摇头,只怕是好不了。人家下了几个月的功夫,短时间内积重难返。今天她婚宴的经过,姚家未必没瞧见,这会儿八成眼红得滴出血来了。沈润身上没人敢下手,他脾气不好难亲近,三句话不对就喊打喊杀,再会撒娇的姑娘到他跟前,他也能把人肠子掏出来。沈澈不一样,沈澈的性子更温和,也更易亲近,想进沈家门,自然是二房更好做手脚。
    清圆卸下镯子放进妆盒里,“这阵子皓雪姑娘还来?”
    “来啊,怎么不来!”周嬷嬷道,“前几日西府上房伺候的人出来学舌,那位姑娘还劝二老爷呢,说姐姐在娘家时脾气就倔强,请姐夫别放在心上。”
    清圆听了直皱眉,“二爷和二太太做了这么长时候的夫妻,倒要她一个外人打圆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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