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倍觉好奇,又将陈邻的手放到自己掌心。
    就连手掌也细弱小巧,徐存湛一拢手指便能轻易握住。他偏过头,看了眼床上熟睡的少女和人偶,眉心略感不解的皱着。
    忽然间,那埋首于少女脖颈间的玩偶身体抽动了两下,喃喃低语着胡话,似乎是陷入了梦魇。
    徐存湛听见她前言不搭后语的微弱声音,隐约听见了‘妈妈’‘想吃排骨’之类的断断续续的句子。
    而躺在床上的少女躯体也好似和灵魂有所感应,闭着的眼睫微微颤动,从眼角处缓慢流下眼泪。
    徐存湛的注意力被那行眼泪夺走。他注视着那滴眼泪,看着它从少女浓密的眼睫尾巴上落下,沿着柔软的皮肤流下去。
    在它即将淌到少女耳朵上时,徐存湛忽然伸出一根手指,指尖摁碎那滴泪珠。
    他的手指沿着泪痕的方向倒划,一直到自己指尖触碰到陈邻湿润的眼睫时才停下。
    他探究的望着陈邻睡脸,沉思。忽然,徐存湛猛地回神——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反常,还有那一瞬间急促了两下的,毫无缘由的心跳。
    徐存湛迅速收回手,将陈邻胳膊塞回被子里,自己则转身又从窗户处跳了出去。
    出去后他甚至还不忘帮陈邻把窗户关上。
    屋外仍是大雪,冷风刮得人脸疼。徐存湛翻身上了屋顶躺着,两手摊开在积雪的瓦片上,呼吸变得比平时更快,茫然注视着天空。
    他身上太热,周边的雪很快就被他身上的温度热化,变成冰冷黏腻的雪水,变成一片雾蒙蒙的白气。而躺在白气之中的徐存湛,举起自己右手。
    他盯着自己的右手看了好一会儿,脸颊肌肉紧绷。
    数秒之后,徐存湛舔了下自己刚才擦过陈邻眼泪的手指。
    “……咸的。”
    *
    陈邻睡醒之后就有些焉焉的,一副没什么精神说话的表情,趴在窗户架子上晒太阳。
    昨天晚上她梦见自己回到了家里,妈妈特别高兴,说让外婆给她炖苦瓜排骨。一转眼到了吃饭的时候,饭桌上果然有一大盅苦瓜排骨,外公外婆还有妈妈都坐在饭桌前,热热闹闹的给陈邻夹菜。
    但等陈邻伸筷子去夹苦瓜的时候,夹起来的苦瓜却变成了血淋淋的肉块。
    她吓得尖叫一声把肉块和筷子一起扔出去,再抬头看四周,却发现亲人们都不见了,只有几个不认识的白骨架子坐在饭桌上。它们一边质问陈邻为什么践踏它们的骨灰,一边爬过来掐陈邻的脖子,一下就把陈邻给吓醒了。
    “唉——”
    陈邻躺在窗户架子上翻了个身,叹气:偏偏这种时候徐存湛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要是徐道长在就好了,至少她还能找个人说说话,只有一个人呆着实在是太无聊了。
    她正想着徐存湛呢,忽然眼前就出现了徐存湛的脸。
    他的脸贴得太近,把陈邻吓了一跳,哇哇叫着往后滚了一圈,险些滚下窗台。好在徐存湛反应快,伸手抓住玩偶将她捞起来后,顺势放在了自己手掌心。
    陈邻心有余悸的抱紧了徐存湛手腕:“吓死我了吓死我了……你下次要冒出来也吱一声啊,人吓人是会吓死人的徐道长!”
    她有些恼怒,但说完这句话后却迟迟没有得到徐存湛回复。陈邻觉得奇怪,抬头去看徐存湛——徐存湛恰好也在看她,今天白日又是晴天,太阳光照得徐存湛整个人都亮堂堂的。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那张端正的脸略带几分冷肃时便像高山白雪那样令人望而却之。但和徐存湛冰冷表情相反的是他看着陈邻的眼神,陈邻不太好形容那种眼神,但她知道孙悟空看猪八戒的时候肯定不是这种眼神。
    她松开徐存湛手腕,爬起来坐着,小声:“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徐存湛眼眸一弯,露出浅浅的笑意:“没什么,刚才我在想事情而已。陈姑娘昨天晚上睡得怎么样?”
    “做了个噩梦。”提到昨天晚上,陈邻脸上复又露出恹恹的表情,无精打采的趴下,“昨天那些鬼修洞里收捡出来的尸骨怎么样了?都下葬了?”
    徐存湛:“被搜出来的白骨全都混在一起,没有办法分辨它们原本的身份,村长就安排他们一起下葬,立了块无名碑。”
    听到那些尸骨都有好好下葬,陈邻顿时松了一口气。
    “昨天晚上我做噩梦,还梦见那些鬼来找我,问我为什么踩他们的骨灰。”陈邻捧着自己的脸,郁闷,“一下就给我吓醒了。”
    徐存湛微微挑眉,感到几分意外:“你梦见的是鬼?”
    陈邻:“对啊!梦里那触感可逼真了。”
    “变成玩偶之后什么都干不了,连吃东西都不能吃,真的好无聊啊。”
    “我真的只能寄身在这个玩偶里面吗?”
    徐存湛放低手臂,把陈邻放回窗户架子上,答:“只要是施加了聚魂符的地方,不是这个玩偶也行。人间本就不是孤魂应该呆的地方,只有怨气过重的厉鬼可以在人间游行,像陈姑娘这样弱小的鬼魂,没有寄身之处的话很快就会魂散。”
    陈邻:“……那算了,这个人偶也挺好的。”
    她重新躺回窗户架子上,晒着太阳,眼睛懒洋洋的眯起来,然后困倦的打了个哈欠。
    玩偶圆滚滚的手就在眼前——陈邻看着自己的手,忽然想到一个很好笑的笑话。
    她兴冲冲拉了拉徐存湛的衣角:“徐道长,你知道大家为什么都喜欢哆啦a梦吗?”
    徐存湛:“为什么?”
    陈邻伸出自己胳膊,在徐存湛面前晃了晃:“因为哆啦a梦总是会对大家伸出圆手啊!”
    徐存湛:“……”
    陈邻翻了个身,面朝下趴在窗户架上装死。徐存湛伸手戳了戳她的后脑勺:“陈姑娘?”
    陈邻闷声:“——你先别管我,让我自己失落一下。”
    这个get不到她冷笑话的世界,到底还有什么乐趣可言啊!!!
    第二天木匠将做好的棺材送了过来。
    棺材不大,甚至还没有徐存湛这个人高,但是刚好可以装下陈邻的身体。
    徐存湛把陈邻的身体放进去安置好,退出来合上棺盖后,就开始往棺材上贴符。陈邻趴在他肩头,看着他一张又一张的符从腰间搭包里摸出来,就好像那个搭包是个无底洞一样。
    陈邻:“这些符咒贴上去是干嘛的?防止我起尸吗?”
    徐存湛:“防止其他人乱开棺木,给我们造成麻烦的。”
    陈邻:“唉?贴上去之后棺材盖儿就打不开了?那我要是把符咒撕下来了呢?”
    徐存湛将陈邻从肩膀上拎下来,放到棺木上,做了个‘请’的手势。陈邻狐疑的看着他,已经换回了蓝白配色劲装的少年微微歪着脑袋,莲花眼笑盈盈弯起。
    陈邻两手并用试图去撕棺材边贴的符咒。
    明明看上去只是普通的纸质符咒,但不管陈邻怎么用力,那符咒就是严丝缝合死死贴在棺木上,一点空隙都没有。努力半天,符咒没有扣下来,但陈邻努力累了。
    她一屁股坐在棺材上,放弃:“撕不掉,比502粘得还紧。”
    虽然徐存湛并不知道520是什么意思,但不妨碍他联系上下文理解陈邻的话。
    看着小布偶气喘吁吁坐在棺材上,徐存湛嘴角忍不住翘了翘,心情大好。他单手拎起陈邻,放到自己肩膀上:“走了,去西海。”
    还沉浸在撕符纸的疲累中的陈邻:“……啊?”!
    第12章 恐高吗
    走什么?什么走了?
    陈邻的脑袋瓜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见徐存湛从搭包里掏出一串绳结套上棺材,将棺材背到背上;虽然陈邻觉得自己也没有很重,但自己的身体再加上这副木质棺材,少说也要将近两百斤……
    背了一副棺材的徐存湛脊背还是挺得很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陈邻有些恍惚:“直,直接走?我们要不要和周大婶她们打声招呼……”
    徐存湛摇头:“暮白山对下山的弟子有规定,入人间是为修心而非结缘,牵绊太多反而会增加内心的杂念,影响修行。”
    “陈姑娘,你恐高吗?”
    “一般来说不恐——啊啊啊!”
    陈邻没说完的话都变成了惨叫。
    即使之前已经有过被徐存湛拎着用轻功飞来飞去的经验,但轻功飞和眼下的情况完全是两回事!徐存湛用轻功顶多也就是飞到树梢上,现在陈邻都看见云层了好吗!!!
    她两条胳膊死死拽住徐存湛衣领,瞪大眼睛看着一朵云从两人身边划过,又被飞行中的木剑带起的气流搅散。高空中的温度偏低,陈邻的心跳因为急速升高而怦怦乱跳,脑瓜子里都是嗡嗡的。
    一般来说人偶是不需要呼吸的。但陈邻此刻仍旧感觉到了些许窒息感,呼吸间十分艰难。
    他们脚下是云层和越来越渺小的村庄建筑,刚开始还能看见蚂蚁一般的人,但是到后面连人都看不见了。
    “陈姑娘,你还是害怕的啊。”
    徐存湛略带笑意的调侃从耳边传来,陈邻死死抱住他衣襟,哆嗦着声音:“废废废废话!谁裸玩跳伞不害怕啊!!”
    他眸光转动,眼角余光一瞥自己肩膀上瑟瑟发抖的小玩偶,玩偶那双圆圆的绿豆眼十分配合心情,变成了欲哭不哭的蛋花眼。
    对于已经习惯了御剑飞行的徐存湛来说,他还真的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只是御剑便害怕,若是被他师父知道,是要进私寡池受罚的。
    但陈邻毕竟不是他的同门师兄弟——她只是一个连脉搏都微弱的普通人而已。
    徐存湛伸手将她从自己肩头拎下来,五指收拢格挡开了陈邻继续往下看的视线。被拎开的陈邻仍旧感到很害怕,死死抱着徐存湛的手,干脆把自己眼睛也闭上。
    徐存湛的真气环绕着陈邻,为她避开了高空中猛烈的风。
    他道:“陈姑娘,你往前看——前面是太阳。”
    陈邻还是紧紧闭着眼睛:“我我我闭着眼睛!等!等到西海了再叫我!”
    徐存湛戳了戳她的后脑勺:“当真不看?”
    陈邻连连摇头:“不看不看不看!”
    徐存湛嘴角略微上扬,似笑非笑,但没有再劝陈邻睁开眼睛。
    陈邻抱着他的手抱了好一会儿,力气渐渐见底,胳膊不自觉略松。但胳膊刚松开一点,陈邻又醒悟过来,重新打起精神死死抱紧徐存湛的手。
    但四周太安静了,徐存湛又不说话,便只剩下风声不断呼啸过耳边。陈邻憋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我、我们还要飞多久啊?”
    徐存湛:“我看一下啊——按照我们现在的速度,飞个三天三夜也就到了吧。”
    “三天三夜?!”
    因为被这个回答吓到,陈邻第一时间回头睁眼看向徐存湛。但在睁开眼的瞬间,她却被外界过于明亮的光线晃到眼睛,不自觉将眼睛眯起。
    徐存湛的手,十分贴心的在她眼前挡了挡。
    陈邻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光线,慢慢能睁开正常视物——第一眼看见的是徐存湛。
    他只用真气护住了陈邻,却没有护住自己,白色长马尾被高处狂风吹乱,红发绳纠缠在雪白发丝之中。同样雪白的眼睫簇拥那双赤金的眼瞳,在充足的光线下,连那双眼瞳的颜色似乎也变得更加清透,波光流转,极为动人。
    两人对上视线时徐存湛略弯唇角露出一个笑容,那笑容浅浅的,却又美丽。
    陈邻愣了好一会儿,视线忘记从徐存湛身上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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