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易地被如兰这么一句话击溃,石更一路上是垂头丧气的。
    一直到了许家,他才强逼自己打起精神来和如蒲玩了一会,听他兴高采烈地说自己习了多少字,学堂的夫子如何称讚他,他亦不忍拂了如蒲的兴,扯起嘴角佯装自己听得津津有味,末了还揉了揉他的发当作称讚,打着手势让他认真唸书,下回在做只机关狗给他当奖励,换来他大声欢呼。
    只是一别过了许家姐弟俩,他脸上的笑容就收了下来,又兀自失落。
    他不知道自己一会儿看见她能不能假装若无其事,尤其她似乎不太高兴他走上这趟?不知道会不会赌气不和他说话?
    对此,他是惴惴不安的,但终究是念着独自留在天工坊的尉迟不盼,匆匆赶回坊里。
    见他回来,尉迟不盼略抬头,扁扁唤了一声,「石更哥。」
    他听她这声音就知道她肯定气闷着, 又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舔了舔唇。
    都不知道沉默了多久,尉迟不盼才一噘嘴,「石更哥可看好了许家小弟适合的尺寸?」
    她问起正事,石更就松了一口气,用手比划出大概的数字。
    她应了声,翻开本子载在最后一行,又问,「那石更哥,你说谁来做这张桌子好?」
    石更犹豫了一会,比了比自己。
    「那就让你来吧。」尉迟不盼在后头添上了个石字,平声提醒,「可是先说了,石更哥你是咱们坊里手艺最好的师傅,若要让你来做,价钱会比其他师傅高上一些呢。」
    石更倒没想那么多,连忙打着手势表示自己可以不要工钱。
    「呵,石更哥你倒是有心。」她微微弯了嘴角,可脸上没什么笑意,「那要用什么木料?」
    石更想了想,指着不远处一叠木材。
    她喔了声,垂眸在本上一笔一画写着,像是随口一问,「櫸木是比衫木耐用些,可也贵上不少,怕对许家来说会是负担,如兰姑娘可会愿意?」
    他才刚从许家回来,不是没看到如蒲那些书本都破旧不堪,怕都是人家用到不要用淘汰下来的,显见连供他上学堂都很勉强,自然不可能用得起这样的料。
    故而他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尉迟不盼的脸色一会,忐忑的往自己一指。
    她为他这动作停下了腕,连方才勉强勾起的笑弧都收了起来,「石更哥的意思是你要代如兰姑娘出这笔钱?」
    石更是被看得心惊胆颤,可仍硬着头皮一点头。
    「行。」她落下最后一笔,却是将那一行记事整栏划去,「石更哥你要做赔本生意,我也没什么好记在帐上的,你高兴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她说完这话,把本子一推,又打起了算盘。
    石更这下再蠢钝,都知道尉迟不盼不高兴了,安抚的拉了拉她的袖,要她别生气。
    「我生气了吗?」她扁声反问,「石更哥,你说我为什么要生气?」
    石更确实不明白,訕訕的搓着手看她。
    于是她把手扯回来翻帐本,「你说不出来,那我就是没生气了。」
    她气鼓鼓的腮帮子让这话一点说服力也没有,可石更驳不了,也不敢驳,傻站了一会,垮着肩走回自己坐位上雕木,心情更是低落了。
    他呆坐了一阵才重新拿起雕刀,意外发现他不在时尉迟不盼修了几刀,让雌凰颈弯了些,头也偏了几吋,从和雄凤对视转为瞻望,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去,每一分神情皆是恋慕。
    他为这份巧思惊叹不已,抬头看向尉迟不盼。
    她也等着他注意到自己动的手脚,一抿嘴,「石更哥,你这木头就是捉不准女儿家的情意,才会少了那份韵味。」
    他觉得她这是话中有话了,可苦思半天,还是参不透其中的意涵,只能点点头表示受教,顺带讨好的打个手势讚她心思縝密。
    尉迟不盼却是更恼,哼了声,低头继续算帐。
    他碰了一鼻子灰,叹了口气,也无心再去修凿那对凤凰了,一是怕自己心有旁騖,坏了这细緻的作品,另一是他也真还抓不出尉迟不盼那所谓的『女儿家的情意』。
    他知道自己愚钝,喜欢一个人便是傻傻的喜欢,不知该怎么对对方好、向对方表示,可她呢?她寥寥数刀就带出雌凰对雄凤的繾綣,是否是因为心底有人?
    他偷偷朝她覷去,看见她敛着眸涂涂写写,弯弯的柳眉都拧成了一条纠结的线,可那神情要说恨又偏恼多了些,两瓣翘嘟嘟的嘴唇经刚刚这么一抿,像上过了红红的胭脂,惹得人眼馋。
    他一直都知道她是漂亮的姑娘,抿起嘴儿笑漂亮,拧着眉生气也漂亮,可她以前的漂亮如碧水盈渠,那么澄澈灵秀,如今不知为谁将这掬甘泉酵成了酒,酿出满腔柔媚。
    不知谁能是那如玉儿郎,有幸得醉卧花荫?
    他怔怔看着她,心又开始酸得发涩,连忙别开了视线不让自己再胡思乱想,专心修凿起木雕的底座,一直到听得了咚咚咚的更声,才惊觉这么一折腾,已是三更。
    尉迟不盼约莫是这几日累坏了,不知何时睡着了,偏头贴着肘一点一点的打盹。
    这模样让石更是万般心疼,起身轻轻去拍她的面颊,换来她迷濛张眼。
    她迷迷糊糊的,可还记得睡前的气恼,不甘不愿的小声喊他,「石更哥?」
    他打着手势说要背她回家去,她点了点头,张臂的姿势却是要他抱。
    他以为她没弄明白,又打了一次手势,然后矮下身子背过去要她上来。
    她不肯,勉强睁开了眼,「石更哥,抱我!」
    石更本是顾忌着抱她走回家这一趟会颠着了她,可见她如此坚持,也就顺着她的心意,一把将她抱了起来,谁知她在他锁骨蹭了两蹭,含糊低语,「里间有床。」
    里间的床是尉迟不悔在坊里漏夜赶工小憩时用的,极为简陋,石更不愿她睡不好,自是不肯,但她正睏着,眼又闔上了没看他,只有嘴里碎语,「我不要回家,远呢!」
    这让石更有几分头疼,无奈手抱着她不能打手势,又口不能言,只得摇了摇她,连连摇头给她看。
    她不满自己频频被扰,把头深埋进他颈项,一哼声,「石更哥,你要回去自己回去,我要睡这。」
    见她又恼了,石更就不敢再多说什么,万般无奈的抱着她走到里间,让她坐在床上,小心翼翼的替她卸下了发上的缀饰,松开一头青丝。
    被顺了心意,她也就不再吵嚷,只是昏昏欲睡的任他动作,一直抿着的嘴总算翘了一些,「石更哥,谢谢你呀!」
    他也为她那一抹笑而弯了弯嘴角,打着手势让她等一会,自己去打水来替她擦手擦脸,换来她乖顺的嗯了声。
    他打了些井水回来,见水有些凉,他不愿一下冰着了她,打湿了帕子一点一点的轻轻拭着她的面颊,好不容易帮她擦完脸,又去擦手,见她眼又成了一条缝,犹豫了一会,还是替她把罗袜褪了下来,蹲在地上帮她洗脚。
    他用自己温热的掌尽可能的裹着她的脚,才小心翼翼地放入水中,待她适应了温度,才仔仔细细地帮她洗起脚来。
    夜里很静,只有水声轻溅,适切地掩过了他的心跳。
    她洁白的脚丫就踩在他手心,一片片粉嫩的指甲珠圆玉润,让他都没捨得用力,就怕一不小心碰坏了这些珍珠,待洗净了,又去洗她弯起的足弓,意外碰到了一道凸起的长疤。
    他那时从未看过她脚底的伤,虽知道伤势不轻,可也从不敢想像有多严重,现在亲眼见着了,是那个心疼啊,拇指不住挲着那疤,自责不已。
    「那时候很疼的。」她声音在头上响起,小小声的,带点委屈,「可石更哥,你不会再让我受伤了,是不是?」
    他自然是用力点头,替她擦净了水珠,起身在她额上怜惜的亲了一下。
    「呀──」她羞涩一捂额,又结巴了起来,「好、好了,石更哥你去把水倒了,我、我们可以睡了。」
    石更本点头要应,点了一半却即时煞下了,生硬的改为摇头,一张脸是涨得通红,手势也打得飞快,表示自己不累,让她在里间休息,他到外头干活。
    她嘴这下又噘起来了,「石更哥,你是要去做如兰姑娘要的木桌?」
    他好不容易哄好了她,是万万不愿意再因这事惹她不开心,连忙否认。
    「那你陪我睡呀。」这话说得大胆,让她脸也红了,「这床好硬的,你抱着我,我能好睡一些。」
    他实在觉得不妥,可被她水盈盈的大眼这么瞅着,哪里有办法拒绝,僵硬的点了点头,出去倒水的时候顺带冲了个澡,大瓢大瓢的舀了冷水就往身上浇,就想消消心底的邪念。
    但这举动显然是徒劳无功,他进房时眼往床头那么一转,浑身的血脉又一下賁张了起来。
    他真的不明白她怎么就能这么放心他,甘愿与他同床共枕便罢,连外衣都毫无戒心的褪了摺在床头,虽现在人是都缩进了被里瞧不见,可他光想她就穿着那么一间单薄里衣躺在里头?
    那画面实在要命。
    他不敢再想下去,也不敢掀被,就这么和衣躺在她身边。
    偏偏她不知他心底的挣扎,抱着薄被滚到他身边,亲暱捱着他。
    小被是那样的薄,哪里藏得了她的体温和馨香,一点一点渡了过去,竟成了一种隔靴搔痒的煎熬,他手指动了动,还是强硬压下了伸手过去的慾望。
    他不敢动,另一人却没有那层忌讳,青葱似的手指慢慢的爬进他的衣襟,轻易地碰到了他滚烫的肌肤,挑逗似的在胸膛上绕啊绕的。
    他喉头一紧,偏头看她。
    她的回应是如此理直气壮,「石更哥,我冷呀。」
    他自己已快烧成了个火炉,压根儿不能判断这样的夜究竟是冷是热,犹豫了一会,侧身一翻,虚虚的将她拢在怀中,只敢虚虚的,不敢用上半分力。
    她的嘴却噘起来了,然后,换嫩生生的小脚丫蹭上他的腿肚。
    「石更哥,我的脚也冷?」
    她巴掌大的小脸裹在蜿蜒的青丝里,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什么都小巧玲瓏的好不可爱,独独那双大眼眨呀眨的望他,长长的睫每次一扇,都挠在他心头上。
    他一咬牙,拉开了薄被将她抱入怀里,手一环,腿一夹,牢牢地将她捆在身上,一气呵成。
    她是被他的体温煨暖了,却也被困得动弹不得,哼了声,用额撞他,「呆子!」
    他不明白她这气闷的声音是何故,可连低头看她的勇气都没有,闔起了眸,手安抚的在她背上来回摸着,想哄她快快入睡。
    他不是没哄过她睡觉,她那时候还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总抱着被蜷成一团让他拍睡,脸上的笑和那条小被一样柔软?可女子的肌理和孩子终究是不同的,他顺着她的脊梁轻轻摩挲,记忆中一节节凸起的脊骨被裹上了层层的松脂,那样匀称温润,腻了他满掌。
    他口乾舌燥不已,挣扎的去想她时常喃诵的经文,就盼佛祖赐他一点定力,可他脑袋太钝,来来回回却都只默得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二句,再细想,出现的却是她跪坐蒲团的模样,她一垂头,后领就露出细腻的颈项来,几缕细细的发丝没綰着,被风拂得勾人。
    那綺念让他吓得一下瞠开了眼来,想要大口大口地喘气,又怕惊动了怀中的人儿,只得屏气等了一会,听她鼻息浅浅,应该是睡着了,才躡手躡脚地下床,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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