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微凉,连日阴雨绵绵,紫禁城中凤阳阁内,谢紫嫣正被连夜的雨声唤醒。
    她此时只着一件单衫,乌黑的长发随意地散在背后,坐起来伸了个懒腰,虽然脂粉未施,但那慵懒又带有一丝柔媚的身姿更是动人。
    她离开了被窝,昔日神采奕奕的面庞如今满面愁容,逕自款款地走到窗边,外头雨声漓漓,一夜的风吹雨打,落英满地。
    纤云从外厅走来,微微一福,娇声道:「公主,您的冷香饮备妥了,趁新鲜快品尝吧。」
    她说着便将一个做工精緻的茶盅置于几上。
    这冷香饮可不简单,製程十分繁琐,先取苏州的桃花,京城的牡丹,刚开放时的新鲜花瓣,再添入初春的清露,盛夏的雨水,深秋的银霜,隆冬的白雪,最后以西湖龙井为底,霜雪雨露,带着淡淡的花香,一年只有寥寥数壶,可见这皇家的奢华。
    却见紫嫣公主像是没听到一般,她望着窗外,轻轻地问道:「纤云,昨夜的风雨这么猛烈,你刚刚从外面回来,院中的花儿应该都淋透凋残了吧?」
    纤云像是心情不错,她见谢紫嫣近日闷闷不乐,便笑着答道:「不会啊,我刚刚看园中花草纷繁,别有一番景緻。公主,您要不要出去散散心?」
    看着只比她小几岁的纤云,天真烂漫,无忧无虑,谢紫嫣摇摇头,叹道:「不用了,你去找飞星玩吧。」
    接着视线便又转回窗外,谢紫嫣轻轻地吟道:「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她愈唸愈是心酸,愁思满怀,醉过才知酒浓,爱过才知情重,谢紫嫣那空洞的眼神直直地盯着窗櫺,任是无情也动人。
    纤云不解愁思,只能喳的一声退了下去。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短短的半年,谢紫嫣觉得自己变了好多,觉得世界不再单纯,生活不再快意。一个深锁宫阁的姑娘情竇初开,便是和京城第一青年才俊广陵王有了这番纠葛,试问她心里还能容下什么人?
    那吴世藩、罗文龙等紈裤子弟不值一提,甚至连燕城三俊中凌枫辰,傅宇轩这样文武双全的人才也都已经不是云了。
    谢紫嫣年仅十七岁,大好年华却已经有了懒回顾之感,天底下又有哪个男子可以触动她的心弦呢?
    正当谢紫嫣心情沉重,叹息连连时,突然有一个娇俏的声音响起:「紫嫣姐姐这词有些太悲凉了,让小妹改上一改。」
    谢紫嫣转身一望,来人是尚书府的千金,凌枫辰的妹妹凌枫晴。
    只见凌枫晴扎了个小辫子,身着粉色小袄。
    她那清秀的小脸眉头微皱,不一会儿便露出喜色,欢喜地吟道:「岂是绣绒才吐,捲起半帘香雾,纤手自拈来,空使鹃啼燕妒。且住,且住!莫放春光别去!」
    同是以如梦令为词牌,虽然词中还是有些惋惜及无可奈何,但相较之下还是积极轻快多了。
    谢紫嫣微微一笑,轻声道:「枫晴怎么跑宫里来了,是不是给你哥哥他们当说客来的?」
    她轻轻坐在椅上,示意凌枫晴也过去。
    凌枫晴撇撇嘴道:「才不是呢,哥哥他们惹紫嫣姊姊生气,我还替你教训他了呢。」
    看这凌枫晴童言童语,谢紫嫣不禁笑了出来。
    凌枫晴见紫嫣公主心情稍微和缓了,便趁机道:「紫嫣姊姊,其实…哥哥他们真的把你当作很好很好的朋友,你这么久没有出宫,他们也很担心你呢。」
    凌枫晴嘟着小嘴,小心翼翼地说。
    谢紫嫣心想:「可是希淳不是可以进宫吗?他不自己来见我,竟还要枫晴来帮忙说话…」
    却听凌枫晴继续说道:「只是…他们前些日子遇到坏人,哥哥的右手断了,广陵王府的老欧被杀了,希淳哥哥身边的凝月也受了很严重的伤…」
    她还没说完,就见谢紫嫣面色一变,紧张地问:「枫辰的手断了?怎么会这样,那你希淳哥哥有没有受伤?」
    她下意识地便问了出来,随后伸手摀住了嘴,凌枫晴道:「还好,哥哥他们都没有受到什么伤,就是听说希淳哥哥好像太劳累,在床上躺了好多天呢。」
    刘希淳本就已经气力用尽,后来又拚着命救凝月回府,还在她身旁守了一天一夜,后来便因此累倒了。
    看到谢紫嫣的表情,凌枫晴直直地盯着她道:「紫嫣姊姊,我知道你也很担心他们,枫晴恳求你不要再生气了,还像以前那样来我们家玩,好吗?」
    看她这副可怜兮兮的神情,谢紫嫣实是不忍拒绝,捏了捏凌枫晴肉嘟嘟的脸颊,细声地道:「好,姐姐答应你,不生哥哥们的气了。但你也要跟他们说,以后有事不许再瞒着姐姐,不然姊姊就不去你们家玩了。」
    凌枫晴听了大喜,嘴里唸道:「一定一定,姊姊最好了。」
    凌枫晴见任务完成,开心地便要离去,走到门前忽然又跳着回来,向谢紫嫣道:「啊!还有件喜事忘了和姐姐说。」
    谢紫嫣满脸疑惑,凌枫晴故作神秘地道:「广陵王府要办喜事了…」
    谢紫嫣虽然已然放下,但还是忍不住问:「谁的喜事,不会是希淳的吧?」
    却听凌枫晴撇撇嘴,娇声道:「不是,是洛姑娘的弟弟要娶凝雪为妻了!」
    谢紫嫣听了有些惊讶,她道:「凝雪要结婚了?」
    凌枫晴开心地道:「是啊,我小时候还以为她和凝月会一辈子跟着希淳哥哥呢,谁料到…不过也算是件喜事啦!」
    凌枫晴见消息都带到了,开开心心地带着轻松的心情离去了。
    谢紫嫣很是欢喜,不过听到不是刘希淳要结婚时,她还是小小松了口气。
    她不禁叹道:「都说好要开心地祝福洛霞妹妹和希淳了,谢紫嫣啊谢紫嫣,你怎么还是放不下。希淳…你真是害人不浅…」
    她摇摇头,站起身来,轻轻地走回窗边…
    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青烟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静…
    经过了这件事情,谢紫嫣下定决心,拋却管弦,洗尽铅华,精心鑽研女红。
    接下来数年,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针织技巧突飞猛进,尤其擅长刺绣,那以金线刺成的回文帕更是成为了京城一绝。
    但是自从被刘希淳拒绝之后,她便对结婚之事不感兴趣,让皇后很是担心。
    传闻中,想要迎娶紫嫣公主的人必须解开并对上她帕上的回文诗,但京城子弟中能及的上谢紫嫣才情的寥寥可数,因此年復一年,燕城第一绝色便这么独守空闺,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腊月初一,这还没过年,广陵王府中就贴满了红纸,瀰漫着喜庆的气氛。一个月前,洛风终于鼓起勇气向刘希淳提出要和凝雪定下婚约。
    岂料刘希淳似乎早有准备,他听了便说:「小风,王府在城东有一处小院,我决定把那个院落作为凝雪的嫁妆,你先到那里住下,一个月后来王府迎娶凝雪。」
    洛风连忙推辞道:「这太贵重了,恕我不能接受。」
    在京城寸土寸金,刘希淳一出手便是一幢独门独院的宅子,洛风自然不敢接受。
    却见刘希淳摆摆手道:「小风,先别急着拒绝。你又不是下人,成家后总不能一辈子窝在王府吧?所以我希望,婚后你可以在那安心准备科举,那儿离国子监也比较近。但是,我有一条件…」
    洛风本来就十分紧张,此时更是大气也不敢吸一口,连忙道:「公子请说。」
    刘希淳继续道:「凝雪自王府嫁出去,广陵王府便是她的娘家。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但有一事必须先讲,科举过后,如果你金榜题名,那时满京城的小姐抢着要嫁给你,我不奢求你只娶一房,但是我也有私心,不论你日后妻妾几房,还是希望你能不忘凝雪这个在你最辛苦的时光相濡以沫的糟糠妻。」
    他向洛风解释科举抢亲的习俗,这每年应试人数总有个数十万,最后录取进士的却不过三四百人,经过层层选拔,考中的都被称为是天上的文曲星,所以在新科进士游城时,满城权贵的家丁便会倾巢出动,为自己家的小姐「抢夺」如意郎君。
    进士尚且如此,第一甲的头三名更不用说了,琼林宴上,京城高官,甚至是皇帝,都会亲自出马为家中的女儿挑婿。
    洛风听完才明白,惶恐地道:「洛风能够娶到凝雪姑娘,此生足矣,不敢再奢求甚么。」
    此时刘希淳才满意地点点头,并把婚期定在了腊月初一。
    这结婚流程十分繁琐,除了聘书、礼书和迎书等文书外,还有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和亲迎等六个礼法,合称「三书六礼」。
    但这对新人不一样的地方在于,洛风只有洛霞一个亲人,凝雪更是无父无母,从小在广陵王府长大,因此便省去了这些繁文縟节。
    由洛霞担任男方家长,刘希淳认凝雪为义妹,作为女方家长。约定好一个月后,洛风来王府迎娶,所有事务开销均由广陵王府负责。
    时光匆匆,转眼间一个月便到了,今日刘希淳换上了喜庆的酒红棉袍,他走进内厅,看到已经穿上婚服的凝雪,他笑道:「凝雪,会紧张吗?」
    凝雪正值二八年华,一身大红色对襟通袖袍显得明艳动人,但那张圆润不脱稚气的小脸仍让刘希淳觉得她像个小女孩。
    却见凝雪没有往日的调皮活泼,她面色凝重地回道:「公子,我不紧张。只是…过了今日,凝雪便不能服侍您了…」
    她说着说着,眼眶竟然有些红了。
    刘希淳见了忙道:「这新娘子怎么能哭呢?看到你幸福,公子就很满足了。」
    他说着走到柜旁,柜门一开,拿出了一条珍珠项鍊,缓缓走到凝雪身旁,微微笑着,对着她道:「你从小到大也服侍我好多年了,现在要出嫁了,我也没什么好送你的。我觉得珍珠洁白如雪,纯洁晶莹,最适合你了。这条项鍊上串满了九十九颗大小相同的珍珠,现在送给你,希望你和洛风能够携手白头,长长久久…」
    刘希淳愈说愈感鼻酸,忽然听到凝雪啊的一声哭道:「公子,您别说了,再说下去…我就不想嫁了,凝雪离不开您啊!」
    刘希淳此时也抑制不住眼泪,哽咽道:「都几岁了怎么还说这种孩子气的话…」
    凝雪抿着嘴,摇摇头,伸手便给刘希淳一个大大的拥抱。
    主僕两人的感情实在是非常深,到凝月要进来帮凝雪梳头时,刘希淳才依依不捨地离开。
    凝月一边帮着这唯一的亲人,自己的孪生妹妹梳头,一边道:「凝雪,嫁过去后可不能孩子气了,要做好为人妇的本分…」
    凝雪见姐姐又开始叮嚀了,连忙道:「知道啦,姐姐,同样的话你今天已经说了第四遍了。」
    凝月撇撇嘴,无奈地道:「谁叫你这么令人担心。」
    凝雪想要打破这个沉闷的气氛,她忽然问道:「姐姐,为甚么公子在认我作乾妹妹时,你说甚么也不肯和我一起认他作义兄呢?」
    却见凝月动作一顿,面色一红,有些不自然地道:「你懂甚么,反正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
    她说着说着,帮凝雪整理头发的手却有些不自然。
    姊妹连心,凝雪从铜镜里看到姐姐这个样子,她娇呼道:「啊!我知道了,因为如果你和公子变成兄妹,那便不能…」
    凝月连忙拍了她的头,急道:「你喊那么大声是要全天下都知道是不是?」
    凝雪缩缩头,弱弱地道:「本来全天下就已经都看出来了…」
    两个姊妹在嬉闹中度过了婚前最后的独处时光,用欢顏笑语取代了离情依依…
    炮竹声响,眾人簇轿,鼓乐齐鸣,广陵王府用欢声笑语,温暖了北京的冬夜。
    刘希淳站在王府门口,望着远去的迎亲队伍,洛霞在一旁,轻轻地为他拭去面庞上的泪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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