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一亮,梁毅就起了个绝早,盥洗完毕,匆匆吃了早餐,便迫不及待地上路。他跳上了瑞福四,循着昨晚的印象,择路向东飞驰而去,过了外高桥直奔长江边。从他家往东,基本上已属于上海外围的半郊区,人口房屋都已不像市区那般稠密,路上拋锚的车子也少了很多。梁毅一路奔到江滨,中间也只下来一次,将挡道的车子移开。这些车子已经失去了动力,梁毅只需把排档换到空档,用手将车子推开即可。
    然后他就沿着靠江的燕塘路由北朝南开去。他无法确定这条路是否就是昨晚那辆车经过的路线,但只能凭记忆大致猜测。这燕塘路事实上是从西北向东南延伸而去,道路不宽,而且弯弯曲曲的,路两旁都是仓库和工厂,少有住家。燕塘路到底了就接上随塘公路,梁毅一路开到尽头,也没任何发现,心中难免失望。他绕了个圈,再从原路回家。
    此后的几天,梁毅大清早就从家里出发,往东行来,在滨江附近的道路上瞎转悠,但始终无所获。梁毅心想,他找不着人家,或许可以让人家来找他。于是到了夜晚,梁毅就将公寓内所有楼层的灯光都打开,心想整个天地都是黑漆漆的一片,此处独一无二的光亮应该可以引起注意。他唯一担心的是公寓楼层太低,光线怕被其他较高的建筑物挡住。但他转眼一想,那天他既然能在自家阳台上看到对方,对方也就有可能看到他。他也因此晚上睡觉都不安稳,常常警觉地醒来,静听四周动静,看是否有人来访。只是连续几天下来,还是没有结果。
    公寓大楼的发电机连续跑了几天,燃油就用罄了,大楼的电力又中断,晚上又是一片漆黑。公寓的发电机本来就是只用来应急,注满了燃油也就最多撑上三四个晚上。梁毅一时之间又不知道去哪儿补充燃油。发电机用的燃油和汽车用的汽油是两码子事,不能随便混用,梁毅短时间内还是无可奈何。
    梁毅每天还是开着瑞福四出门,一方面看看能否找到发电机用的燃油,一方面也四处逛逛碰碰运气。他想对方上次出现在长江之滨,但并不表示人家就一定会待在那儿,有可能四处游移,所以他追寻的地区也不再限于该处,而是扩及到整个浦东地区。上海市区幅员太大,浦东只是一小部分。但黄浦江隔在中间,梁毅的瑞福四一时之间还找不到方法渡江。
    这一天梁毅又来到陆家嘴的商业银行,他在银行门前佇立良久,拿不定主意是否要进去,再去看看那美女经理段菱菱的高跟鞋。他想了半天,觉得逝者已矣,何必再去打扰亡灵?踌躇了半晌,最后还是没进去。他又来到曙光资讯所在的办公大楼前,也曾犹豫是否还要再去拜访那间会议室。但想到那里一地的鞋子红尘,好像许多冤魂停留在那儿一样,心中难免感到忌惮畏惧,终于也打消了上楼的念头。
    梁毅又跳上瑞福四,开着它向东方明珠塔行去,驀然间看到右手边一家名车专卖店,门前排着一辆辆法拉利,蓝宝基尼,玛莎拉蒂,奥斯登马丁,甚至还有一辆劳斯莱斯。梁毅停下车走上前去,看着一系列名车,心想这些车子过去连作梦都买不起,顿时玩心大起。梁毅看到一辆敞篷的嫣红色法拉利,引擎开关是用按钮而非钥匙的,于是走上前去试试,果然一按就动。梁毅看了一眼标价,三百万人民币!
    梁毅跳上车子,开着它衝上了大马路,沿着陆家嘴东路向东衝上世纪大道。然而梁毅没开过这种名车,不习惯法拉利瞬间加速的特性,还没开几里路就失控擦撞上停在路旁拋锚的汽车。梁毅觉得只是轻轻地一点擦撞,但没想到法拉利为了达到瞬间加速的能力,整个车身都是用超轻的铝片製成的,脆如薄纸,一个擦撞右边车门就陷下一个大凹洞。梁毅吓了一大跳,本能地来个紧急煞车,轻巧的车身瞬间打滑,砰然一声就撞上了路中央的安全岛,转了好几圈才停下。梁毅给撞得满头金星,好在系了安全带,车子旋转时没给拋出车外。
    梁毅挣扎着爬出车子,定睛一看,整个车头已经给撞瘪,一辆三百万人民币的超级跑车就这样报销了!梁毅看着车身,心头顿起鸡皮疙瘩,想到这回惨了,把全部身家包括房產老婆和红印花当五圆倒盖都赔上了还不够。想着想着,突然醒觉到这世界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撞烂了法拉利是不用赔的,心中不禁莞尔。梁毅叹了一口气,想想还是自己的瑞福四好,于是便沿着来路徒步走回去。
    路上梁毅又看到一家专卖名牌机车的车行,店门口除了一辆庞大的哈雷1200重机之外,还摆满了许多较小型但设计新颖的摩托车。梁毅已经撞坏了一辆法拉利,自己又不曾骑过机车,想想还是别暴殄天物吧!于是绕过车行,回到自己的瑞福四身边。
    梁毅开车来到东方明珠塔,弃车步行走到塔下,仰望着巨大的高塔,心中起了不少涟漪。这东方明珠塔梁毅带着姜艷媛媛来过好多次了,他记得从主要观景台向下望黄浦江面,壮阔雄伟,令他想起宋朝蒋捷「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的名句。他还记得全家人走上那玻璃回廊时,他和姜艷都觉得目眩腿软,站立不稳,而媛媛却一点也不怕,还在上面蹦蹦跳跳,吓得姜艷花容失色。如今塔在人亡,昔日人潮汹涌的观光胜地,此刻只剩下零零星星的鞋子手机散落一地,梁毅感到不胜唏嘘。
    梁毅坐在塔下,望着凄清的四周,正自感叹,突然听到远处似乎传来规律的撞击声。梁毅瞬间精神抖擞,站直身子侧耳倾听,觉得声音似乎是从黄浦江那头传来的,于是立刻跳上车往江边开去。
    梁毅来到滨江路的观光码头,循声向江面望去,觉得声音似乎是从对岸传来。这撞击声相当规律,每隔三五秒就一下,好像是有人用巨大的工具敲打什么物件似的。梁毅极目向对岸望去,发现岸边停泊了许多游船,但看不到人影或任何像车船一样移动的东西。梁毅仔细一想,该不会是有人被反锁在什么地下通道内,用敲击发出声响来求救吧?
    梁毅心生一计,奔回车上,将车头对着江面猛按喇叭,心想如果对方听到了,或许会做出回应。然而按了一阵,对岸撞击声的频率和音量都没有变。梁毅心想,无论如何得探个究竟,而唯一的办法,就是渡江到对岸去。
    梁毅查了一下地图,发觉到对岸去最近的路就是延安东路隧道。但他想到隧道内拋锚的车子一定将路堵死,而且隧道内空间狭窄,恐怕很难移动车子,替他的瑞福四开出一条通路。另外隧道内因为停电而不再抽风,当初成堆车子在隧道内塞着,引擎一直空转直到汽油耗罄,不知释出了多少有毒气体,积在隧道里面,贸然进去恐怕会有相当的危险。
    梁毅再次检视了一下地图,若要绕开隧道,则得多走好几公里路,从内环高架道路的过江桥上通过。不但多走许多冤枉路,桥上车挤车的情况恐怕比隧道内好不了多少。左思右想,突然想到刚才路过的机车专卖店,心想机车体积比汽车小很多,鑽过车阵应该容易不少。
    主意既定,梁毅立刻飞车来到机车行前,在一排排名贵轻重机车前徘徊。但他并没有挑哈雷重机,而是选了一辆特轻的山叶机车。只是为了找钥匙,梁毅几乎翻遍了机车行,最后终于找着。骑上了机车,梁毅在前往隧道途中,还特别拐到曙光办公大楼旁的一家氧气吧内,从里头抓了一瓶氧气筒背在身上,再拿了一根氧气管和一个吸气罩,这才朝隧道疾驰而去。梁毅拿氧气装置只是以防万一,如果隧道内氧气不足或秽气太重,氧气瓶可是救命的装备。
    梁毅打开车灯骑车进入隧道,发觉走的是东向道路,他的机车是反向行驶。不过现在全上海只有他这辆机动车,用不着遵守交通规则。果然行不远处,前面一排车子纠结在一起挡住了去路,同时梁毅觉得隧道内果然空气迟滞,呼吸起来很不顺畅,不过倒是没有太多二氧化碳之类的气体。梁毅猜想大概车子空转一两天就耗光了汽油,但市区的电力则是维持了三四天才断,所以抽风系统还是把大部分废气给抽出了隧道。
    梁毅下车观察了半天,喜见隧道一边有一排高起的人行道,大约一米宽度,挤塞的车辆基本上被挡在人行道外。梁毅于是将机车骑上人行道,一路开行下去,走了约一半距离,感觉隧道内空气越来越混浊污秽,于是罩上了氧气罩,打开氧气瓶开关,顿觉全身脱胎换骨,精力充沛。梁毅继续前行,快到对面出口时,遇到一辆大巴横在人行道上。梁毅发现大巴的另一端是一辆小货卡,背面贴着大巴,车头顶着隧道的另一端墙壁,把所有的通路全堵住了,而且看这架式,车子给卡住,转空档也无法移动。梁毅想了一下,发现小货卡没有载货,而且整个货架离地面不高,于是一鼓作气将小山叶举起,放上货架,自己再跳上货架,再把轻机车从另一边放下,如此轻松地过了关,没多久便驶出了隧道。
    梁毅一出隧道,转上中山东路,便将机车引擎关掉,侧耳倾听。这回那声响震耳欲聋,就从外滩的观景步道另一头传来。梁毅兴奋莫名,跳下机车,衝上观景步道,就着栏杆向黄浦江面望去。
    然后他就失望地僵在原地。
    他发现了巨大声响的来源,但却不是人为的。只不过是一艘观光的大游船,缆绳没有系紧,被江面的水流衝击着,撞上码头的声音。由于船体巨大,撞击的声音几里外都能听见。
    梁毅就这样望着江面,看着对岸的东方明珠塔和上海中心大厦等高大建筑,觉得失望沮丧到了极点。他花了那么大的劲,追寻过那么多的地方,到头来还是一无所获。他不禁开始怀疑,这世界是不是真的只剩下了他一个人。那天听到的引擎声,看到的车灯,是否都只是自然现象造成的错觉?
    梁毅就在外滩一直待到夕阳西下,才又起身骑着机车,由隧道穿过黄浦江底,回到浦东,再开着瑞福四往回家的路上驰去。望着空荡荡的市区,梁毅感到身心俱疲,对未来又充满了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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