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慢慢到来,他们在洞穴待着竟也有三个月之久,期间洞穴附近严禁族人靠近,他们也会到处走动,寻找提早冬眠甦醒的小动物,好杀了取其肉、剥其皮,一方面是为了餵饱自己,另一方面则是为了有足够的替换衣物。
    他们恢復最原始的方式存活着。
    但对孩子来说,亲手杀死动物,并且剥皮、啃食其肉,要说没有阴影那绝对是骗人的,一开始对于处理那些动物,柳奴是不敢的,但无一却硬是逼她亲自动手。
    「我……我不敢……」即便手中的动物已陷入昏厥,或者已确定死亡,柳奴仍下不了手。六岁的孩子还保有天真烂漫,他们要是愿意,花草树木或者任何动物都能成为他们的玩伴,要自己亲手了结……她实在没有勇气。
    无一可不管这么多,再这样的环境,由不得人怜悯之心发作。「不杀,你就准备挨饿受冻。」
    「二哥,这有点过了。」柳渊挡在柳奴前面,他觉得柳奴还小,还不用适应这种生存方式。
    似乎不高兴一遇到事情柳渊总是先保护柳奴,无一转过身。「你这是在害她。」若柳奴生在好的环境,那她要怎么懦弱胆小怕事,都与他无关,可是现在她认了他当二哥,就应该顺应规矩而活──他们没有太多的选择。
    柳奴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无一这句话虽然说得重,但也非常真实。在这样艰苦的环境里,他们的确不能任性……「对不起。」柳奴咬着下唇,她低下头,拿起手上用来放血的尖锐石头,狠狠地往那些动物的头部敲下。
    鲜血四溢,有些还喷溅在柳奴脸上,她显得呆愣。
    「五妹……」柳渊觉得这样的柳奴让人心疼,他想过去说几句话,却被许凌凡拉住了手。「二哥?」
    「她必须成长。」无一不满柳渊那做尽好人的样子,但……他也同时欣赏他那可笑的古道热肠。「你维护她,就是在妨碍。」
    「我只是……」柳渊想要为自己的行为做个解释,但无一的脸色竟比自己还要糟,彷彿被骂的就是他自己一样。「二哥,谢谢你。」意识到许凌凡同时也是为自己好,要是柳奴没有好好的学习这些生存技能,最后可能还会反过来责怪自己过度保护,与其小心翼翼地害怕她受伤,还不如督促她克服恐惧。「我下次不会了。」
    无一在柳渊主动向自己示好后,原先难看的脸色才变得好一点。「下次注意点就好了。」
    柳渊点点头,他发现无一还牵着自己,正想出言提醒可以放开他时,却发现雨革月和昂正亲密地抱着狩猎回来的动物进来。「大哥,三哥。」
    听见柳渊在和另外两人打招呼,无一也想起了自己现在的动作有多怪,便松开了牵住柳渊的手,朝那两人说道:「我有些事想和你们谈谈。」
    把动物转交给柳渊,雨革月注意到一旁默默处理动物尸体的柳奴,有些吃惊其转变,却马上又看到无一严肃的表情,便也知道等等他要谈的大概是很认真的事情。「知道了。」
    柳渊见无一带着雨革月与昂就要去开秘密会议,他那什么都要参一脚的个性让他大喊着。「我也要去!」
    无一一向都让着柳渊柳奴,这时候却格外冷淡。「你留下。」
    没想到要求会被拒绝,柳渊有些无辜的蹲到柳奴旁边。「知道了……」
    看到柳渊那有些怨言的表情,无一欲言又止,但碍于雨革月和昂那准备看好戏的模样,他又拉不下脸去哄柳渊,只能冷着脸道:「走吧。」
    目送那三人离开后,柳渊才低下头看看柳奴如何处理那些动物的尸体,因为是第一次下手,尸体被处理的面目全非,柳渊看了心情更加低落。「什么嘛,看我们年纪小,就这么排挤──」
    「少说多做。」柳奴双手血淋淋地剥着动物的皮,她似乎开啟了什么新世界的大门,刚刚还一副「要爱护小动物,所以不能伤害牠们」的胆小样子,现在却心理素质强大的摆弄动物尸体,柳渊不禁怀疑刚刚还想着要保护她的自己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你已经不怕了?」柳渊有些不敢相信。
    柳奴这才停下动作来,她看向柳渊,露出微妙的微笑。「真正被过度保护的,是四哥才对。」
    「嗯?」柳渊不明白其中道理,他低着头跟着剥动物的皮。「你年纪最小,最得宠,别想太多。」他还以为柳奴想着自己和她年龄最相近,会和她争宠,赶紧进行言语上的安慰。
    柳奴静静的做着自己的事情,她不曾跟柳渊说过,虽然自己才要满六岁,却其实聪明过人。她后母不喜欢她,那可以理解,但为什么就连亲生父亲都不待见她?那是因为她太不像个孩子,所以就连父亲都畏惧……在这洞穴里,谁不是扮演着另一个自己呢?假装弱势,披着那些可悲身世的皮,以为自己能够得到温暖……但是,什么都不会改变,不是吗?
    说什么最得宠,最该被保护……真正被所有人呵护的,正是你啊。用馀光偷偷的瞄了眼柳渊,柳奴在心中感慨着。
    过继之子,纵身有恶疾,好歹也是少爷背景来的,且身子孱弱,即便处于弱势也做不了苦力活,吃的苦定比其他人少,虽然最后被家里人安排到这洞穴,终归来说,也已经是在场嚐过最多幸福的人。
    傻傻地活着直到生命尽头,那也不错。柳奴靠在柳渊身旁,感受着他拼命想要表现的,作为哥哥的可靠感,嘴角微微上扬。
    在人生最后的这段时间,还能体会到亲情之爱,已经满足了。
    无一把雨革月和昂带到确定柳渊柳奴听不到的地方后,才慢慢道出心中的忧虑。「春天来临,飞禽走兽即将从冬眠中甦醒,我们要更加小心行事。」
    昂皱起眉来。「你叫我们过来,不可能只是要说这件事情。」
    这些平均年龄才十岁出头的孩子,理应天真单纯,却被生活歷练得早熟老成,要是怜瑶族还有良心的人看见,不知会有多懊恼这传统的扭曲之处。可惜的是,传统之所以传统,那是因为有人肯延续,且多数人都认为它是正确可行的。
    邪教再邪门,人多势眾起来,也能成为国教。在怜瑶,这项传统靠着有大多数人的支持,才得以继续存在。
    那么,存在的理由是什么?
    无一讚赏雨革月与昂的聪明,他道:「活祭品是为了什么而推选出来的?」
    「为了信仰?」雨革月知道怜瑶一直都有自己的信仰,他们崇拜着一个无名神,这神来歷不明,彷彿无中生有,没有人能清楚说出祂的背景,只知道当大家有意识开始,就已经供养着这个神。这神相当于怜瑶的守护神,族人都分外重视。「我听说活人献祭,可以让守护神保佑怜瑶生生不息。」
    但是,若真是守护神,又为何要牺牲族人才能换取全族的平安?只怕此神非彼神,而该是邪魔的存在。
    「这只是表面说法。」无一听雨革月的说法,就好像是在听小道消息,好像对了一点儿,但其实全盘皆错。「是为了掩盖罪刑。」
    罪刑?
    昂似乎领会到什么,他问道:「郑长老和他的宗亲尤其推崇这项传统。」
    郑长老……郑氏一族……雨革月的脑海中穿梭许多线索,分开来看都没什么,但一旦连一起……却格外的可怕。「难道怜瑶其实有着什么秘密?」
    无一点点头,他道:「外人看来,怜瑶为神仙一族,清高而脱俗,但这样的桃源乡,却偏偏种有罕见的毒物。」
    「黯焚花……」昂握起拳头来,他知道怜瑶族花并不如族里所说,只是族花这么简单。能够作为象徵,那么代表它有着什么样的特色。而特色便是,它含有剧毒,就像怜瑶族人一样,看起来崇高纯粹,却偏偏心狠手辣,论起绝情冷漠的程度,世间之人,怕是比不上几分。
    「我养父正是死于那花。」昂低着头,他的养父并非怜瑶族人,而是不知从哪出现的民间人士,因为某种原因才留在怜瑶,并收养了被拋弃在街头的昂。这个养父,没有能阻挡黯焚花毒性的抗体,所以阴错阳差之下接触而死。如今昂来到这洞穴,除了被逼迫外,可能还抱持着几分探查真相的精神。
    昂自己推断,他的养父,有很大的可能是来自外头的探子,想知道怜瑶族到底是怎样的存在,却在有所收穫前,不幸归天。
    「如果我说,你养父的死,不全然是意外呢?」无一彷彿是看透真相的局外人,他低着声音道:「黯焚花能够成为最毒的毒药,世间有多少人求而不得,郑长老作为怜瑶之首,又有派人和外面世界的人接触,他怎么会不知道黯焚花的价值?」
    「所以……长老这些年支持大量种植黯焚花,是为了做那些勾当?那、那他图什么?」雨革月不敢相信,但仔细想想也不太对,怜瑶族人一生也许都不会踏出族里,就算有货币买卖,他拿了有什么用?这并不合理。
    昂沉吟几声,他只能想到一个最有可能的理由。「他想要成为活神仙。」
    「活神仙?」雨革月吃惊。人怎么能妄想成为神呢?
    无一讚赏似的看了一眼昂。「郑长老一家子口全都妄想成为活神仙,但修行是漫漫长路,只怕在找到窍门前,便先老死,所以──」
    「所以必须仰靠邪魔歪道。」昂大概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冷汗直流。「让世人争夺黯焚花,是为了吸引外人前来,然后活人献祭,或者另有他用……总之,那些人是活不得的。」
    「等、等等……如果那些外来者会被拿来当作活祭品,那我们现在又是什么状况?」为何他们作为族人还要被选为活祭品进入这洞穴?
    昂握住雨革月的手,他感受到他的害怕与疑惑。「外来者的尸骨必须处理掉,让族里固定时间有牺牲者,是为了掩饰那些尸体。」
    活人献祭的洞穴及其四周,是禁止族人靠近的……雨革月想明白其中道理,他倒抽一口气。「我们竟成了障眼法。」为了掩盖那些尸骨,所以多年来,郑氏一族刻意创造了这样的传统……而那群孩子,一年之内断无存活的可能,他们无非饿死冻死,亦或自相残杀而死,就算他们发现了白骨,猜到了阴谋,却也没有机会说给族人听。「但要是一直没有成功,为什么长老他们不放弃?」雨革月想不通,这项传统也有个百年了,若一直没有人成功位列仙班,那么不是应该开始怀疑事情的可行性?
    「很久以前,洞穴中的孩子有一人成为了覡。」昂想起那被奉为神话的故事。「他出自郑氏,生来带有残疾,被当时的郑长老拋弃,指名由他和其他孩子一同进入洞穴,却偏偏是他造就了神蹟。」怜瑶族人拥有法力的传说也是从此开始。「那孩子能力强大,是族人眼中的活神仙,但他承受不了强大的仙气,半年左右就过世了。」
    「但哪怕是短暂的奇蹟,也足够成为传统继续存在的理由。」无一接着道:「那孩子的父母,是郑氏中,对于成为神仙最狂热的人,孩子成为神蹟,也更加深了『自己的做法是对的』的信念,因此,这项传统到了今日都没有被废除。」
    「那……」雨革月想起了进入洞穴前大人们说过的话,他苍白着一张脸。「那我们真的只能全死在这里?」
    昂在雨革月说出这话时更用力的握紧他的手,彷彿在跟他说:不要怕。
    「你们想要活下去吗?」无一似乎一直在等这个时刻,他的笑容突然爽朗起来,但这时候──
    「啊!」
    洞穴那边,传来了柳奴的叫声。
    「出事了!」雨革月马上在心里痛斥自己的不小心,那两个人才六岁,怎么能放着他们自己行动呢?
    昂动作比雨革月快些,已经拉着他往洞穴方向衝回去,而无一则是愣了片刻,似乎联想到什么后,比任何人都还要快的回到了洞穴。
    当他们三人看清眼前的情景后,都不由得愣在原地。
    柳奴手里握着一把刀,刀上沾满血跡,而柳渊躺在地上,胸口有着被刀刺出的致命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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