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薄的木门无法彻底隔绝外界的喧嚣,喝采与惊呼,在街上无数次响起,即使是进到屋内的格莉德,也几番被外头的热闹所吸引。
    但海韵却不同,只因眼前的景象更要他吃惊。
    被施了药,本应安分睡下的伤患与病人们,此刻竟神情沉醉地围绕着森琴间坐,彷彿门外的吵闹与喧嚣与他们全然无关。在眾人的注视之下,森琴正专心地弹奏着手中的四絃琴,令人感觉悠然神往的柔软乐音,在不算大的医疗所里徜徉不息。
    越是走近,越是能够沉浸在温柔包围的气场当中。就像是投身暖黄色的气泡里,身心灵融化在悠扬的乐音,哪怕是身体的伤痛,就连心灵上的忧虑也彷彿不翼而飞。
    森琴微闔眼眸,他演奏的弦音轻抚伤患残破的身躯,在稀微的圣韵光辉里,感受得到非比寻常的圣咏与源力。
    「海韵,你回来了。」森琴微笑着说,手上的演奏却仍未消停。
    「这是介于自然医疗与速癒之间的精妙圣咏呢。」海韵伸出手中的源力导具仔细探测着,「森琴你竟然有圣韵师的才能?一般而言,只有人族才能够像这样运用圣咏,而且这样的发动方式,我在旅行当中可从未见过。」
    「随性演奏,兴之所至而已。」森琴转头答道,几个轻灵奇巧的挑弦之后,完美地结束了最后一道音符,沐浴在眾人的掌声中,他露出了天真的笑容。
    「看着像是奇族,其实是新来的圣韵师吗?」伤患当中有人欢欣鼓舞地说道:「不愧是海韵大人,鼎鼎大名的医侠带来的圣韵师,施术方式就是不同凡响!」
    森琴歪着头望向那位心情似乎有些雀跃的伤患,一脸不解的样子。
    「我只是来找海韵玩的……」「你们说的没错,这位不可多得的奇族朋友,是我请来的新任圣韵师。」
    闻声露出疑惑神情的,除了格莉德之外,还有瞪大了翠绿色双眼的森琴。
    「咦?」
    没等森琴问起,医疗所的大门声势雄雄地推了开来,只见盖德里德身上扛着三条汉子,像是甩破布一样悉数扔到了医疗所中间的地板上。木质地板发出「嘰呀——」的抗议声,而一眾伤患更是被吓得不轻。
    「哇啊!是会长大人?佣兵公会的会长听说平时神出鬼没,怎么会忽然跑到边境来?!」
    「哇哈哈哈哈,哎呀,我就是来看看『医侠』大人有没有真的应邀前来嘛!怎么?不欢迎我?」
    「就我个人的立场来说……老爹你根本就是伤患製造者好吗?走开,那么大个块头,有点自觉行不行……」海韵面色淡然地说,「碍事了。」
    「哎唷唷唷,恐怖恐怖。」褐鬚巨汉吐了吐舌头,好像被揍了一拳般缩到了一边,「红色小妞啊,你跟的人怎么还是这么恐怖啊?怕了怕了!」
    「老爹你是该怕。」格莉德像是自己被称讚了一般抬头挺胸地说:「海韵先生如果认真的话,随手一瓶药,就要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话虽这么说,海韵看看在地上不断呻吟的佣兵队长以及两位副官,面上却是有着丝微的难色。
    「嗯……内出血,眼球裂伤,胸淤,心跳紊乱。我说你啊,明明知道是素有『战熊』之称的佣兵会长,为什么还要打得那么难分难解呢?」
    「哼……你圣魔药师大人……当然不懂。」儘管上气不接下气,那佣兵队长仍艰辛地回嘴道:「就算是形式上……就算是明知不可而为之,能为这些已死的袍泽出口气的人……也只有……老子这种活下来的……咳呃!」
    「也就是啊,就算是迁怒也好,就算是做做样子也罢,怎样也要为兄弟之死有点表示。」盖德里德摸了摸脸上的鬍腮,「唉,海韵先生抱歉啦!我们佣兵,就是一群这么笨的人哪!哇哈哈哈哈!」
    「是笨,而且我告诉你,老爹。」海韵阴着一张脸,「你这白痴!下手太重了,我初来乍到,这才遇到圣魔素材枯竭的问题,你老爹竟然把他们打个半死,这下好了,可真要死人啦!」
    「你说啥么?!」
    盖德里德张大了血盆大口,手往脑壳上一拍,「不是吧!我就是想说有鼎鼎大名的『医侠』在这里肯定十拿九稳,才想说好好地……」
    「好好地利用一下吗?」海韵冷冷地说,「不好意思,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力气大是不是?给我去后面挖三个新坟去!」
    海韵身为医者,他的判断从来没有失过准。听见海韵的责备,就连惊世的豪杰盖德里德也不禁慌了手脚。
    反而是地上的佣兵队长及副官,淡然地笑了。
    「哼……老子……佣兵生涯一场,就没有怕死过。海韵……先生,对不住了,给你添了这么大一齣麻烦……」
    望着此情此景,面色难得凝重的森琴,捧着四弦琴站到了三位伤员的跟前。
    「奇族混帐,给老子……站远点,你要做什么……」
    「莫要说话。」森琴嘴角扬起好看的弧度,神情却十分忧伤,「听我的演奏,好吗?」
    「谁要——」
    没等他们答应,森琴再度奏起了琴音。一瞬间,海韵彷彿见到一位神情落寞的金发女子,垂泪的脸庞上有着新染的血跡。她的双手拥抱着已然失去生息的男子躯体,从尸首的打扮看来,似乎是悠久以前的希莲王国士兵。
    那士兵的形貌与佣兵队长的模样缓缓重叠,须臾之间,三人的气色便迅速在乐音当中恢復红润。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容逐渐和缓,连原本紊乱的呼吸,也变得温柔平和。
    「老子可没听过……这样的声音……」
    吐出最后一丝不知是抱怨还是讚叹的话语后,佣兵队长与他的两位副官随即沉沉睡去。四弦琴的音韵輒止,森琴悵然又惋惜地望着跟前的三名伤员,回头向海韵绽开一个强顏的微笑。
    「海韵,如此一来,可有帮助?」
    海韵伸出戴有源力导具的右手仔细探测,眉间舒展开一个明灿的笑意。
    「森琴太厉害了,有你在真好,他们都有救了。格莉德!不要发呆,把他们都给我搬上床……」
    「让我们来吧——」
    回头一看,三名身穿希莲王国战甲的战俘面色凝重地上前,恭敬地向海韵行了个异国之礼,「仁慈的药师大人,我等在战祸当中家毁人亡,早已是无家可归的漂泊之人。您救了我等的性命,受点滴之恩,本应涌泉以报,就请让我等留在身边为您效力吧。」
    「你们跟这些蠢佣兵一样废话都很多,要帮就帮,不要浪费唇舌。」海韵冷淡地说,「这样一来,我和格莉德是能轻松很多,去吧。」
    「是的,海韵先生。」
    看惯了海韵的刀子嘴豆腐心,三位希莲王国的士兵相视而笑,脱去了战甲,随即带着伤口未癒的身体吃力地搬着不省人事的佣兵队长等人。
    「哼……这样子一来,得为这些人调一些维持体力的药剂才行,素材要这些,圣韵和魔素的提取量应该要这样……」
    哪怕这些人才刚被嫌弃过废话连篇,海韵却已开始想着要如何照顾他们了。森琴望着这样的海韵,禁不住又一次从后面紧紧抱住他。
    「哇啊!森琴你干什么?!」
    「海韵真好,我森琴何等幸运!」森琴微笑着蹭着海韵的后颈,像是撒娇的孩子一般嗅着他的气味,「你就像是『救国圣女』一样,受眾人信赖啊。能作你的朋友,我真开心。」
    「你才是啊。」海韵红着脸,有些气馁地说道,「你救人的本事可好了,我身为圣魔药师,都觉得要自叹不如。听说奇族人只拥有单纯的圣韵或魔素,而属于『圣韵』一方的奇族十分罕见,在我看来,森琴你更像是传说中的『救国圣女』呢。」
    「两个大男人的,互相说对方是女人——」盖德里德望着这样的两人,脸上的褐鬚是一把又一把地抓,「这样很开心吗?我真不懂。」
    「喔,老爹你大老粗的不会懂啦!」格莉德没好气地说:「你这煞风景的,块头那么大!有够佔空间的,快出去啦!」
    佣兵会长盖德里德一面发出「喔」的模糊回应,一面糊里糊涂地被格莉德推出门外。
    医疗所里重新恢復忙碌而安静的气氛,海韵回头望着森琴近在眼前的侧脸,那张散发着金杨格木清香的眉宇之间,隐隐有着难于言说的忧伤。
    那翠绿的瞳孔深处,蕴藏着悠久的时光。彷彿能将海韵吸入一般的绿色深渊里,有着累世的伤与深邃的凝望。
    「海韵。」
    森琴清亮的声音如同一缕轻烟,巧诡地鑽入海韵的灵魂深处,骤凉的冰冷感触,让他难以别开视线。
    「择日,月色上佳时,你可愿听我一叙前尘往事?」
    「没、没问题啊。」海韵急急回应道,也不知自己为何感到侷促,「我们是朋友了吧?这当然、不成问题。」
    但他终归没能细想。
    因为森琴听完之后,面上的笑容,简直好看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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