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馨和沛儿双双从姮娥之花的白球中出来,四处张望并没有瞧见什么人。但这是不可能的,在球内有动静就是有动静,风吹草动或不小心跑进什么小虫子小动物是不会有预警的。
    沛儿机灵,发现神殿四周一般会随风飘摇的布幔有一角不再鼓动,却浑圆紧实明显就是藏了人,而那人还不小心透出衣角。
    沛儿与凌馨对看一眼,当下不动声色。
    「沛儿,替娘亲砌壶茶吧!」凌馨缓声说,神态冷静,表现如常。
    「是。」沛儿乖巧应道,看着眼色退出正殿。
    算作平常时候,沛儿是不会弃下娘亲独自脱逃的,可看那人身形,再看那露出的衣角,素净的高级绸缎,上头绣着一朵樱花草,这种南边才盛產的花,村里的人肯定是连看都没看过……
    听说那花意味着『除你之外,别无他爱』这么软绵的情意,这么高阶的衣物,还懂得思春少女才刻意能懂的僻冷知识。
    沛儿皱了皱眉,印象中除了她也没别人了,而她,丝毫构不成娘亲的危险。
    凌馨假意放松坐在榻上,一手搁在小几上撑着头,这是最愜意的姿势,就等着那人软下防备走出来。
    凌馨所处的方位可说是完全背对那人,现在可是最佳时机,还不出现就太傻了。
    不一会儿果然出现了衣服摩擦的声音,脚步声倒是很小的,果然是有钱人家教养出的孩子,声音忽近忽远的,甚是踌躇,最后还是从后头,悄悄接近了凌馨。
    「不要动。」那个软腻稚嫩的女声颤巍巍地说着,一把小刀也就这个搁在凌馨颈边。凌馨不甚紧张,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看着那把森冷小刀,上头有繁复精美的雕痕,是赏玩用的小刀自然不是很锋利,怕是连水果都切不了。
    尖锐的簪子、砸碎的瓷器,这些东西都会危险的多,可来者却选了一个最安全的刀子来作威胁。若不是太傻,就是不带敌意来,也不喜伤人。
    凌馨沉下眼来,甚是怜惜。穿过眼前那白皙细緻毫无劳动过的手,抖地筛糠似的,这孩子花了多少勇气才迈向这一步,凌馨简直不忍再想。
    凌馨顺应着她的话不动,就等着下文。
    「我……我知道你们神通广大……想请你们……帮个忙……」女声像是耗尽所有勇气那样说着,可这刀子架着,大概也不能算是求人的最佳手段。说到一半她拿刀子又逼近了凌馨颈子半寸。「若……若不肯帮忙……休怪我……心狠手辣……」
    这台词明显不知从哪个戏班抄来的,台词是抄来了,却半点没有气势。
    「要帮什么忙呢?」凌馨问道。
    凌馨有想过要不要装作害怕的模样,只是自己演技不佳,说不定会有种刻意嘲讽的感觉,那就是羞辱人了实在不好。
    况且要她帮什么呢?凌馨心中闪过好多想法。该不会这孩子还不知母亲的死讯所以要她找娘亲?又或者她安慰不了自己失意的父亲所以来找大人商量?
    这些日子他们一家子说不管就真的不管了,村里的消息他们可都没去碰,自然都不知后续发生了什么。
    「汾……汾璱慷随着商队出村好些日子了,商队却没有如期復还……我……我想知道他是否安好……」那女孩的语气里蕴含着担忧和满满的愁绪,远远超出她这年纪该承受的。
    只是凌馨想了那么多的原因,全数猜错了。果然这个年纪的孩子,慢慢也就开窍了吗?想到沛儿不过少了她两岁,凌馨打心坎底毛了起来,要是孩子早早嫁了,她该有多伤心。
    这时沛儿真的去砌完茶转还回来,看着殿上娘亲被刀架着还是吓了一大跳,手上的木托翻了,茶壶茶盏全都碎了遍地响亮。
    她以为这女人能潜入这里已经是最大的本事了,没想到还有胆在娘亲颈上架刀子。人说狗急是会跳墙的,大家闺秀文文弱弱的急起来,恐怕也会超乎想像……
    沛儿这样出现那女子更是吓得连刀都要掉了。凌馨看了可怜,又怕继续架着吓坏了沛儿,于是迅速伸出手,扼住她细弱的手腕,小刀毫无悬念地框啷落地,凌馨也拉着她坐上榻。
    柔弱如她,清风拂柳一般轻松拉上榻,拂动的罗裙被高雅的香薰过,说不清是什么味道,淡而雅致,非同凡间胭脂俗粉,轻轻晃动裙摆便香味四溢。
    那女子生的精緻,仅仅一十三岁的脸庞稚气未脱,眉眼却深邃别緻。不施脂粉却把脸都染红了,鼻头眼周全是泪痕,说是一出生就哭到此时此刻也是可以相信的。小巧的唇没什么血色,形容甚是憔悴,柔弱中不经意散发一种病态的美,就似捧心的西子,一顰一泣都惹人怜爱。
    那总是忧伤至极的眸子,倒是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没什么改变。
    沛儿对她莫名的有些反感,防卫也一层层的树立起来,还敢拿刀架着娘亲,简直荒谬至极,与她那个父亲一个样的荒唐。
    只是凌馨倒不这样想,在凌馨眼中她就是个柔弱无比、生的漂亮、长的又可爱的孩子。家逢变故,可怜的孩子无处依托,将希冀与情感全部投向了她的未婚夫,情急之下自然会有偏差行为。当初凌馨在找沛儿的时候也曾将阿哲那个孩子击倒,情急之下嘛……既没有造成损害,那便原谅了吧!
    只是还是得机会教育一下。
    「孩子,这不该是你有求于人的态度。」凌馨眼神慈爱,缓缓道来。
    女子垂下眼来,看来真有在反省,红红的眼眶里又酝酿着洪水,轻轻一颤就得撒落出来。她哽咽道:「夫人……养凰失礼了……只是……别无他法。就怕养凰跪地来求,便像家父一般成了怪物……被……被轰回家去……养凰实在太忧心……茶饭不思……辗转反侧……不求神插手……只……只求他的音信……」
    奚养凰分明柔弱至此,却仍鼓起勇气为爱拚搏,这点倒是跟她父亲相似的。
    沛儿皱着眉,望着奚养凰那忧愁却是坚定又带着些许歉意的眼神,想起了记忆中温柔而忧伤的那个男子。怎么……他不见了吗?
    剎那间沛儿神情木然,其实并非受到了什么打击,也不是忧虑的思绪先涌上心头。沛儿只是在想,怔怔的想,要是知道汾璱慷不见的是她,她可会有奚养凰那样的决心和勇气,拿着那把不怎么锐利只供赏玩小刀,就这样单枪匹马的闯入神的圣殿,胁持了神的夫人吗?
    她会这么莽撞,那么不顾一切吗?
    奚养凰的话倒是勾起了不少凌馨的歉意。
    村长大人确实几番真心实意的来求,最后却都是悲惨收场。殷鑑不远,覆辙在前,奚养凰自然不能循着她父亲的路子来,最后也只能下了这步险棋。
    凌馨自省着,想来也是她不够力。有了神殿当了河神的巫,分明都具备了条件自己却仍是无力回天。村民不曾来过,村长大人的祈愿她也无能为力,或许打从一开始就是她太天真,想得过于简单。她以为只要让大家知道神跡在这儿,真的神就在这儿,大家就会听信她的话,当覡不再取信于人,就可以脱离他所策划的阴谋。
    只是一切都不如她所想……
    看着这孩子哭得梨花带雨,无处不堪怜,就会想着是她这个巫难敌那个覡,所以才造成他们家庭悲剧,小小年纪就没了娘亲,这样柔弱的身子又要怎么禁得住那样的打击,她分明是那么渴望着有母亲疼爱啊……
    凌馨抱着那孩子在怀中哄了哄,感受到无比的温柔又让养凰泪珠坠得更急更快,弯下身子,她乖巧伏在凌馨腿上,像隻孱弱的小猫乞求哀怜,凌馨顺应着抚摸她乌亮青丝,这轻抚的一下下都是心疼。
    「有娘亲疼爱真好,为什么夫人不是养凰的娘亲呢?」养凰轻轻言道,心坎却积攒了满满辛酸。
    那日父亲被家丁扛了回家,看着他崩溃的模样,养凰知道她的母亲再也回不来了。不是不难过的,她也哭了好一阵子,但最后竟是一股轻松飘然的心思。
    终于结束了……
    她终于不用等着那扇永不会为她开啟的门,她终于不必为了被拒之门外而感到难过,她终于不用渴望着她从未拥有过的母爱,没有了期望,就再也不会有失望……
    可如今,养凰却在这个诡异的场合,轻而易举的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疼惜。
    多么奇怪啊……却让她泪流不止。
    凌馨听了这句话是更加心疼了,双眼闪亮亮泛着泪光,她哽咽道:「乖孩子,别难过了。若你将我视为娘亲,那我便是娘亲……」
    沛儿傻眼了。
    娘亲,那个傢伙刚刚还把刀架在你脖子上啊!
    娘亲,你亲女儿就在这边,你怎么随便就认了别人啊?
    好多话哽在喉咙里,沛儿忍住没有说出口,大概是钦佩娘亲的善良和温柔。
    不对,绝大部分应该是被娘亲的蠢吓傻了。
    事态很快就发展到沛儿怎么样都无法理解的程度了。
    首先呢,这个奚养凰是为了探听汾璱慷的消息而来,架着刀提了个要求,被娘亲四两拨千金的回避了话题,没说要不要替她解决。这点娘亲做的极好,算是符合了不插手别人事务的约定。
    然后呢,奚养凰虽然还是那样担忧的神情,却好像喜欢上了这里,认了娘亲为娘亲,享受着娘亲的爱与关怀。如今,沛儿躺在榻上,往侧边看过去是她娘亲,再往侧边看过去躺着那个奚养凰……
    为什么呢?实在理解不得。
    那天娘亲好心的留了她吃晚饭,一家人对桌而坐,之亦邢南的反应是正常了些,对陌生人存有戒心不太搭理。然而她那英勇一世的河神爹爹啊!与娘亲同属一个笨蛋属性,看着娘亲认了一个新女儿,他也就捡了一个新女儿,热恋当头哪有什么对与不对的?只要是娘亲做的决定,河神爹爹都欣然认为是对的!
    那个奚养凰也是举措得体,颇得爹娘欢心,吃了饱饭后,她又唱又舞了起来,演的段子是深闺妇人等着征战未归的良人,忧心忡忡、孤单落寞的心情。舞罢爹娘也给了如雷掌声。这身段和歌喉具佳无误,连情感都丰沛不已让人有带入感,可这明眼人都得知道,这是奚养凰几次三番的暗示着自己的请求,以达成自己的目的……可她这对笨蛋爹娘……似乎没瞧出端倪。
    渐渐的沛儿都觉着自己是不是才是奇怪的那个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说不定这个奚养凰就真的缺乏母爱,所以一遇上天生母爱过剩的娘亲才会一发不可收拾……
    「都这个时辰啦?养凰你不回家村长是要担心啦!」一转神已过戌时,怕孩子回家危险,与是娘亲不得不委婉的如此说。
    怎知一说,奚养凰又抽抽咽咽的哭了起来,眼泪大把大把的撒,像不用钱似的,偏偏又哭的那么好看,娘亲紧忙又安慰起来。
    「家父对养凰从不在意,养凰知道的,大家都说奚家小姐不过是制衡局势的棋子罢了。养凰身为未婚媳妇,一早就在汾家学习接管事务,倘若养凰不回家,家父会认为在汾家。倘若养凰不在汾家,也不会有人认为少了家中成员,更不会有人来寻。说来可悲,养凰便是这样可有可无的存在。」奚养凰美眸里写尽悲凉,连沛儿带着防备看了看,也忍不住心肠抽动几分,鼻头也红润几分。
    于是,沛儿与娘亲与奚养凰,就这样顺理成章地躺在了同一榻上。
    「怎么,今日沛儿要说什么故事呢?」娘亲努力带动气氛,要让奚养凰自然而然地融入她们母女日常活动。
    可是沛儿在闹彆扭,不太想说,小巧的眉头皱了皱,回道:「今日不想说。」
    回得如此坚决,娘亲终于发现沛儿这孩子有些不开心了,但多了个漂亮的姊姊,怎么不比多了两个哥哥来得开心呢?
    「夫人,沛儿妹妹今日不想说,便由养凰代劳吧!」这说法可是面面俱到,既表现了她的懂事,更是把沛儿平时的功劳都捡了去……可偏偏又是沛儿自己闹彆扭丢了这个机会的。
    奚养凰说的故事也没别的,她爹娘的相遇相知,之中的悲欢离合,还有最终已经被画下的结局。这些故事听是听过,但从亲闺女的角度詮释起来又是不同感受。听到结尾村长大人白日里日子如常,一样有朝气有抱负的练着不死拳弟子,一样处理着村中大小事务。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一个人进入琼琚的别院,就这样坐在门口,没有进去房内,待一整晚瞪着眼直至天明。
    那个姿势,那样的落寞,就如同奚养凰每次去找娘亲被拒之门外的模样。
    回过神来娘亲不动声色,没敢拭泪这样的大动作,任由自己两横热泪奔流而下,沛儿转身侧睡手压到了娘亲枕头才发现到,湿得一塌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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