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淑芬的病恶化了。这是个必然的结果,癌症只会越来越严重,不会越来越好。纸包不住火,徐芷涵终究是知道了这件事。她很生气,蔡淑芬不知道她在气什么,甚至徐芷涵因为这件事跟她冷战了好几个月。
    蔡淑芬的身体很诡异,她几乎像是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哪里都不会痛,还是很正常去过生活。以至于她认为不去治疗也没关係,反正治疗了也不会好,为什么要浪费这个钱?
    徐芷涵对这种事情完全无法理解。生病了就该去看病,哪有因为不痛就不去的?她跟蔡淑芬的意见完全相反,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双方各退一步,徐芷涵接受了相亲,蔡淑芬接受了她读大学跟去看病。
    徐芷涵的相亲对象姓许,叫许霆翰,姓的读音跟徐芷涵很像。他们很有共通话题,也都是高知识分子,聊天起来很轻松愉悦。
    蔡淑芬对这件事乐见其成,甚至她都没想到能这么顺利,徐芷涵居然没多久就跟许霆翰确定了关係。这点让蔡淑芬很是高兴,她心里想,至少她不用为徐芷涵的下半辈子担心了。
    媒婆介绍的肯定各方面条件都不错,蔡淑芬的老公是开联结车的,她虽然不太懂,但生活没有问题,就是会比较辛苦。徐芷涵的条件比她要好太多,能找到更好的对象也是自然,她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徐芷涵跟对方交往了一两年便举行了婚礼,蔡淑芬的身体拖不了了,那时她勉强还能行动,以女方主婚人的身分参与了这场婚礼。之后,她便开始需要借助轮椅跟看謢了。
    徐芷涵常常因为这件事跟她吵架,但两个人的吵架内容千篇一律,每次都争执不出结果。
    「你为什么一开始隐瞒我报告的事?你明明可以尽早做手术!那就好啦!而不是拖到我知道的时候,那又过多久了!你知道癌症恶化有多快吗!」
    蔡淑芬只是摇摇头道:「太贵了,手术要花多少钱啊,而且不是一次手术就能好啊,可能还要住院观察,也可能进去了就出不来了。那样不行,你还没嫁人呢,这样你未来的婆家那边怎么看得起你?你要怎么抬起头?」
    徐芷涵眼睛都红了:「是那个问题吗!虽然我跟你意见几乎没有一致过,但是爸已经走了,我就剩你一个亲人了。难道要我因为自己,然后眼睁睁看着你去死?你觉得我是这种人?」
    蔡淑芬不明白徐芷涵为什么要这么激动,人各有命,更何况她比徐芷涵多了那么多岁,一定会比她早走,只是这个早比预期要快而已。她们的关係并不是太好,她不觉得徐芷涵会因为她的离开而感到悲伤。
    这并不合理啊。
    蔡淑芬家里的确没有太多的钱,但多年来的积蓄不至于连治疗的费用都付不出来,只是她希望那笔积蓄能用在女儿的嫁妆上,自然不愿意花。
    「芷涵,你的名字是我取的。妈妈我是个粗人,并不识字,你的名字是我看字典,问你爸爸,一个一个选的。这个涵就是涵养的意思,我这个名字取得很好,你果然很聪明,一点也不像我。」
    徐芷涵气得发抖:「你不要答非所问!反正我会想办法让你去看病,我跟霆翰还不至于花不起这点钱!」
    大医院的病房难抢,尤其是需要长期住院的更是难上加难。徐芷涵用尽各种关係去问,好不容易才问到一间病房,只是设备很普通,住得实在不是很舒适。
    蔡淑芬自从被迫住院之后,意识已经有点模糊了,她知道自己很难去保持清醒,甚至偶尔会歇斯底里地对徐芷涵发疯,她自己是知道的,清醒过后也很后悔。
    可是没用,一旦她下次再发病,也只会越来越严重。她知道住院的费用很昂贵,徐芷涵因为她没有继续读书,大学毕业就工作了,许霆翰在科技业上班,虽然薪水不错,但还有一个家庭要养,负担也很重。
    徐芷涵在这样一来二往的压力下,情绪有时也会不受控制。她会在病房内对着蔡淑芬大吼,骂她为什么干预了自己的人生,为什么逼她嫁给了一个几乎不怎么熟悉的人。
    蔡淑芬时常感到困惑,她心想「你明明很喜欢霆翰的不是吗」?只是因为她病情的关係,徐芷涵跟霆翰提早举行了婚礼而已。这样也算是一种干预吗?蔡淑芬忽然忆起,徐芷涵似乎是不那么想结婚的。
    「都是因为你!因为你!我跟霆翰都觉得我们那样挺好的,可是你撑不住了,你希望我们结婚!」
    我希望你们结婚吗?
    蔡淑芬想不起来了,她的意识断断续续,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对徐芷涵提过这样的期许。徐芷涵的情绪也越来越不稳定了,偶尔她们吵得太激烈,还会被巡房的护士制止。
    这间医院的护理人员都很忙,蔡淑芬当然知道徐芷涵能帮她抢到这间病房有多不容易。这间医院是私立医院,只要付得出钱,想要什么没有?她虽然没读过书,但不至于傻到分不出来为什么床位不够。
    但蔡淑芬本来也就没有太大的求生意志,她自然是不在乎。可笑的是,因为她的情绪过于平静,导致她的癌症在体内和她相安无事很久,一点也不像其他罹癌的病人那般受尽折磨。
    而徐芷涵情绪爆发最激烈的一次,是她生了小孩之后。蔡淑芬的情况没办法陪她去看病,徐芷涵怀孕到生產还有后续的情绪疏导,全是许霆翰跟亲家那边去处理的。
    许霆翰来照顾她的时候,会跟她详细说明到底是什么情况。因为她的脑袋没有以前清楚了,所以许霆翰在说明的时候也会尽量说得简单一点。
    「妈,医生说芷涵有点產后忧鬱的情况,但不会维持太久,您不用太担心。可能她来照顾您的时候讲话会有点情绪化,希望您不要放在心上,她没有针对妈的意思。」
    「她是我女儿,我不会跟她计较的。你最近比较辛苦,孕妇的情绪都比较激动,我当初生她的时候也是,她那时候……」
    蔡淑芬忽地卡壳了,她发现她竟是想不起来那时的事情了,她明明直到刚刚都记得很清楚的?她记得徐芷涵的小时候,记得她跟徐芷涵她爸忙活了多久才安抚好这个小孩,可是她那时候发生了什么?
    许霆翰静静等了许久,发现蔡淑芬没有说下去的意思后,就让蔡淑芬好好休息,他先离开了。蔡淑芬跟徐芷涵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如果见面了吵架的机会也很高。
    她不禁想,好像从徐芷涵记事时开始,她们就很常吵架。那时徐芷涵的爸爸还没走,但因为工作关係也不常在家,时常剩她们两个在家里大眼瞪小眼。
    徐芷涵受不了她这个读书水平不高的妈妈,时常骂她落伍、封建、思想落后,那些事情都无所谓,因为本来就是事实。她就是封建她并不否认,可她并没有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蔡淑芬嫁了一个很不错的老公,后半生活有了保障,哪怕对方不在了,也处处在为她们母女设想,这样就够了。蔡淑芬不是不爱她老公,只是在生活面前,生活应该要优先于爱情,孩子更要摆在生活之前。
    蔡淑芬知道徐芷涵的负担变重了,她生了孩子之后,蔡淑芬因为身体关係也没机会见孩子一面,小孩还小,怕出入病房有风险就一直没有带来。有一天徐芷涵来照顾她的时候,很难得地说了一些自己的事情。
    「我知道你很想看孩子,等你身体好转一点,我会带他来的。」
    蔡淑芬当然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没关係,为了小孩好,就不要带来了。这种空间不要太多人来,不是什么好事。」
    徐芷涵皱了皱眉,又问:「医生上次说动手术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决定要手术了吗?」
    「那个吗,」蔡淑芬想了一下,才知道徐芷涵指的是什么,「我已经让霆翰帮我签放弃治疗了。」
    徐芷涵的表情忽然变了,她像是听到什么可笑的玩笑,轻声道:「你在胡说什么?为什么霆翰没跟我说?」
    蔡淑芬语气很平静:「我前几天才跟他说的,他还没去签,也说过要跟你讨论一下。」
    「你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不接受治疗?」徐芷涵忍不住大吼,随后又笑了,大概是气得不轻,「他当然还没去签,他不是你儿子,不是直系亲属是没办法签字的,还是要我同意你才能去死!」
    徐芷涵的暴怒没有在蔡淑芬的思考范围里,她只是吼:「当初说要住院的是你,现在要放弃的也是你!你不知道养个家多难吗?现在孩子也出生了,我们计画多久才能让你这样接受治疗?现在你说不要就不要了?这很有趣吗?」
    她有点茫然,「你跟我说过要让我治疗了吗?你们的计画有知会过我?」
    「当然没有!我们平常工作就很忙了!谁能想到你居然不想活下来!」
    「所以我不是打一开始就说了签放弃治疗同意书吗!」蔡淑芬听着也有点火大了,她很难得在清醒的时候这般尖锐,「我说过让我安静地走,你到底哪里听不懂?」
    徐芷涵整张脸都扭曲了:「你每次都这样!强迫我嫁的时候也是!现在也是!你就连到死了都不愿意改你这个烂脾气就对了!」
    「你嫁人哪里不好了!你自己说你老公对你不好吗!他有让你饿到吗!有让你哭过吗!你自己明明接受了,为什么还总要拿这件事来吵?」
    「我一个人也可以很好!说不定比现在更好!」
    「你又知道了!你没有过过一个人的生活,又知道自己能够很好了?你看看我还不够清楚吗?」
    「你是不得已才一个人!你没得选择,可是我有!我有!你明不明白!」
    蔡淑芬已经很累了,她受够了这种生活。每天活在恐惧里,时刻跟徐芷涵大吵,时刻又要面对许霆翰的关心。她早已病入膏肓,能活的时间不多了,不想再浪费心力在无意义的争吵上。
    徐芷涵离开的时候,似乎在门口见到了什么人,她开门的声音顿了一下,随后轻轻地关上了。徐芷涵离开后,病房内很安静,蔡淑芬忍不住想,她的人生差不多就这样了,不会更好也不会更糟了。
    她感觉徐芷涵有事情瞒着她,这严格说起来也不特别,毕竟徐芷涵习惯把心事放在心里,她不知道也正常。但蔡淑芬就是觉得这次跟以往不一样,不知道为什么,但蔡淑芬相信自己的直觉。
    没过多久,蔡淑芬的病情急速恶化,她有些始料未及,却又在意料之内。护士按了呼叫铃请医生过来急救,蔡淑芬几乎要失去意识。半梦半醒间,她似乎又见着了那名小姑娘。
    她的模样跟上次不一样了,毕竟那已经过了好几个年头,可蔡淑芬就是知道是她。小女孩站在急诊室外头,她明明没有说话,蔡淑芬却能清晰地听见有声音传进脑海里。
    『你要兑现上次的愿望吗?』
    那个嗓音跟记忆中如出一辙。
    『你上次许的愿望是:希望自己的女儿衣食无虑,如果哪天离开了,她也能过得很好。』
    蔡淑芬说好,她已经要没有意识了,只能拚尽全力去想、去回答,她不知道对方能不能听见,但她还是用尽力量去说。小女孩的面容在脑海中分崩离析,蔡淑芬失去意识之前,似乎看见了对方朝她微笑。
    『交易成立,报酬代价为安静祥和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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